張子選
中國專欄作家
張子選,1962年6月出生於雲南,祖籍遼寧撫順。當過中學教師、個體書店業務經理、工會幹部、自由職業者、專欄作家、玩具設計師、電台直播節目主持人、期刊編輯和記者,現供職於中國婦女雜誌社。
學生時代開始文學、美術創作,自1980年起在海內外發表作品,並被收入多種選本,屢獲省級以上文學獎。曾參加詩刊社第七屆“青春詩會”。其代表作有《阿克塞系列組詩》、《紅了馬唇,綠了傷心》(詩集)、《執命向西》(文化散文集)、《巴人》(三集電視劇)、《吉祥西藏》(八集電視紀錄片)、《中國情歌》(四卷本,即出)。大學期間發表文學作品,作為學院派詩人引起關注。1983年至1989年在甘肅省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中學工作期間,全面革新舊有的西部詩面貌,被譽為新一代西部詩的旗手。其後,致力於《藏地詩篇》系列組詩的創作,迄今已有200多首散見於海內外報刊。
西北偏西
西北偏西
一個我去過的地方
沒有高粱沒有高粱沒有高粱
羊群啃食石頭上的陽光
我和一個牧人相互拍了拍肩膀
又拍了拍肩膀
走了很遠才發現自己還是轉過頭去回望
心裡一陣迷惘
天空中飄滿了老鷹們的翅膀
提起西北偏西
我時常滿面淚光
阿拉善之西
阿拉善之西
古岩畫上的人們
分佈在巨大的岩石上
他們緊貼著那些岩石
陡地的生活或者歌唱
用羽毛裝飾過的響箭
射殺一隻秋天的灰狼
有時也一聲不響
凝思更高的地方
樹在他們的眼裡顯得抽象
他們現在一聲不響
帶獸角的孩子
騎在第一匹被馴化的馬上
他們將看到潮濕的月光上
漂來一些遠處的山崗
看到今夜的我們幾個
坐在蒼白的石頭上
支起獵槍烤一隻黃羊
在無人地帶
你面前的石頭是
棕色皮膚的孩子
它們不會說話
也不會像花朵
像你期待的那樣突然盛開
可你還是有些期待
你有時間也突然站住
堅信石頭上能長出樹來
長出長長的思想狀態的樹來
在無人地帶要麼你相信
石頭上長出樹來
要麼你悲哀
在傷心牧場上
大風刮過
驢深埋的山崗
兩塊木頭
在操刀的牛下
一塊成門
另一塊做窗
潮濕的夜色
漂來月光的身子和筐
住在自己的細腰身里的夫人很美
筐里坐著她來自藏北門前的小小嫁妝
以及我的命
北面山上造房
東面山上牧羊
中間是大月亮
照在靜靜的草原上
小雨水抱大的女兒叫格桑
風吹草底
驅趕著成群的月光
來到今夜的傷心牧場
一隻美麗致命的銀手鐲
做成獅王的床和睡眠
苦難是我。而你是眾羊撲倒又扶起
猶豫再三始終捨不得吃掉的
整個北方
在納木湖畔跟隨僧
美麗的納木湖畔
生命是如此短暫
七堆經石,三處桑煙
一群白羊和四位朝聖者
漸漸走出一年中的一天
誰,誰在大地上漫遊
加重了旅館和路途的負擔
誰在晴朗的高空中擦了手準備吃飯
想不起親人時
端著碗
這是在美麗的納木湖畔
九月底的一次鷹飛
已迫近你家門檻
而風吹經幡,魚在水底
魚的眼是兩扇窗戶
露出雪蓮姑娘的十六根髮辮
美麗的納木湖畔
我在單衣四顧中發現生命短暫
然後就看見
五個喇嘛誦經,兩隻水鳥洗臉
夢天山
天亮前我夢見,一白一黑兩匹馬
像寄自人間的兩封信
平安抵達夜天山
那白馬白如雪,黑馬黑似夜
它們一匹是銀子一匹是鐵
兩匹馬像兩封信,出自同一個人的手
在向我*近。她是第一次想我時風在梳頭
第二次又想是因為有魚漱口
此間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馬蹄聲代替了我在人間
有限的咳嗽和訴說
今夜天山,是雙馬踢踏
加上一萬匹寂靜的馬
是兩封信匍匐夜行,在這個世界上
摸索我僅存的地址和姓名。
如舊時女子無可救藥地愛著老虎皮上的美麗斑紋
而夜深似井,路遠成河啊
更何況夜涼如水,濕了馬背
天山的月、天山的雪
將整個黑夜白成兩截
使我做夢的瘦腰,未經擁抱
就沉沉睡去
今夜的雪蓮姑娘,站在天山上
以她一生月光的乳房
眺望了我內心深處的三處舊傷
其實那傷也在連夜開放
在今夜天山上
雪蓮姑娘的兩封信
是一白一黑兩匹馬
現在一起來到天山下
它們一匹是銀子一匹是鐵
伏下身子,準備馱我回家
回到天山千年不化的冰雪之下
苦難已經深了,愛人尚在懷中
請以你火焰的體溫抱緊我的冷
如天山明月朗照一張弓
如夢中的兩封信。馬的鼻息依稀可聞
夜宿隱士村,見到一位郵差
在念青唐古拉山東麓
巴榮峽谷
我所見到的郵差
是一位脊背掛滿旱獺的
半神
我有一個地址和一次
拉薩以北無法投遞的遠眺
兼作郵差的半神呵
黃昏過境加重
到達把雨下在雨上的隱士村
此間天空低矮。寺院噤聲
我寄宿的喇嘛禪房尚未竣工
你像一塊巨大漆黑滾動的石頭慢慢靠近
哽住夜的喉嚨
3。隱士村中七位隱士
七位大師,七位世外高人
七樁隱痛。而雨聲撲燈
而我面目蒼冷
左耳稍大。偏食。已婚
他門當中的一位
今晚有信
4。替人送信的半神
你的褲管沾滿雨水
你背彎得低於兩聲犬吠
作為一個內地旅遊者
我從一本書里
讀出你的心思和你的命運
5。他們心裡有佛
我借穿的軍用大衣可以禦寒
而半神,你的手上有信
6。秉燭。禮佛。誦經。拆信
所謂前世和來生
無非兩封信
一封遲遲沒有寄出
另一封被誤投給了冰雪女神
我怪誰呢
脊背上掛滿旱獺的半神
7。以信為馬,提燈還家
在念青唐古拉山東麓
巴榮峽谷隱士村
我所見到的半神
是一位講藏話的郵差
慈航新謠諺體
01.
三隻小白羊銜草入世
兩頭花豹子身苦如玉
魚來燕去,草原歷歷
人間的輪迴多半閑置
我前世的熱身子啊
冷落了今生的你
02.
半日青草的面龐和腰身
遠隔頭生兒子
聽見九眼泉水叫門的聲音
類似大半母羊攜美撞鐘
誰的一夜無眠做了你的傷心
03.
我見過一個密宗修行者
坐在漂浮於湖面的一片樹葉上
夜夜朗讀內心
我知道有人能夠進入我的夢境
並在夢中把我的靈魂
帶去遠方旅行
04.
世人都在呢,你去了哪裡
諸佛都在呢,你去了哪裡
所謂悲欣交集,通常只限於
黃昏被一匹病馬的身體壓得很低
05.
水聲入井姊妹凈
刀敲落草青海東
法王做了牧羊人
馬卧深秋身子輕
無邊歲月中,誰是那個
被我白白疼愛半生的空空背影
06.
我在人間找你的過程
真像是去茫茫宇宙中投胎
為何我每次來到世上
你都不在
07.
一馬一生涯。時光之馬
遙念開遍山南的灼灼桃花
美如白拉姆女神的粉紅色面頰
記憶,歡迎回家
08.
我之所以有時哭泣
是因為百世輪迴中
你我之間常常隔著茫茫人世
09.
仁波且:珍貴的人
膚如羊脂腰似草
讓我的一世零亂和傷心無處可逃
而你是大道,一個女妖
10.
羊羊羊,相愛在高岡
正在經歷一場雪災的世人
橫渡蒼茫
馬馬馬,盲婚啞嫁
隔山互念、遇水相忘的
親親的咱倆
11.
天天天藍。人間的面
見一面少一面
古格姑娘依舊腰身如箭
羊不見面馬見面
佛不常見你常見
不棄生死,不離涅盤
一年又一年,一堆破門板
總有一次鷹飛會讓我們淚流滿面
12.
胡天胡地胡馬
一隊去往新疆,兩匹遠在拉薩
我把人世認作家時,你去哪兒
然後才是舊時胡笳吹疼了天涯
13.
四月裂帛
時日跌倒的聲音
14.
羊角兒尖,牛蹄子圓
無事不到你門前
類似滿腦袋月光誤闖羊圈
美好人間,空餘一世零亂
15.
一筐巴珠連夜運走
兩隻小手反目成仇
此間我命堪憂、匹馬奔走
此間井水念舊、天下大愁
16.
強盜妻子的短暫憂傷
婚姻睡壞的半個心跳和肩膀
情歌內部的永恆寶藏
隱秘對稱的乳房和午夜月亮
17.
白貓兒跳在藏柜上
黑貓兒蹲在腿上
象雄古國,七個帝王
趺坐於當惹雍湖面上的七萬噸光芒
鐵石心腸,如何安放
18.
穿花戴銀,為愛裸身
馬蹄帶鐵,可消永夜
19.
三塊藏銀四兩油
疼死個人的嫩肉肉
穩坐心頭
愛情一堆你一堆
小小羊兒為了美,排隊飲水
心上人順流而下的
一團心灰,傷了羊的胃
20.
因物賦形,佛度有緣人
眾法器一副豐乳肥臀
百萬僧眾與你預約來生
21.
入夜飲馬,黎明磨刀
世事如亂草,莖莖催人老
歲月飛跑,一把短藏刀
我一生的好時光引頸就屠
22.
良夜良人與時俱黑
半宿心疼為你裸睡
23.
風寒傷身,水寒傷心
大地寒涼動骨傷筋
一個人在天空中種下自己
卻在我的命里留下了深坑
24.
身嬌肉貴。鳥飛即美
鳥有一個統一的地址叫飛
當年華老去,我能否
從一生之中擇出三次鷹飛
擺上你家碗櫃
25.
一株青稞俯身問詢
兩朵格桑探頭親吻
亦農亦牧亦新婚,兩個舊魂靈
誰是這世上我最該見面的人
26.
夕陽如妻,兒女似魚
作為一瓶飲料獻出的身體
我打算褪盡人形,做你心愛的戒指
只是,那泱泱大國中被損害的佳麗
因何為誰穿戴著我前世的肉身
以及青稞和菩薩的香氣
27.
佛來自印度是受人拜的
你活在世上是讓我疼的
疼不好,瞎疼
像木頭疼火,魚兒疼水
兩雙短藏靴疼一次後悔
28.
三眼笨泉水遍飲天下
香日德小鎮:愛情和一枚蟲牙不能自拔
是大自然女士的漂亮指甲
現在光棍門前寡婦盛大
乳房開口說話,滿嘴大金牙
一夜青草是我的命價
29.
沒有永遠的仇人
只有一世的朋友
誰能把神靈帶回家去喝酒
30.
牛吃鹽長力,羊食鹽增膘
隨風入草,好女惜腰
腰珍惜著良夜良人的親切懷抱
我只枕著你的三聲咳嗽睡覺
當腦袋去曬鹽時,請腳走好
31.
藏式土掌房,一花一天堂
山羊綿羊都是羊,菩薩心腸
抬頭仰望,別浪費了月亮
32.
遠方如病,病入我心
此心此病主要由你構成
凡葯三分毒。一大堆歌舞和幸福
面壁觀修綠度母
大靜似鼓,擂我肚腹
33.
重死不重生,重情不重命
馬幫驛道上的趕馬人
小小法鈴贖來你們抵押已久的神靈
以及我的一口袋病容
34.
你是馬,你是天下
你是寂寞巨大
忽略了眾生的生死和下巴
35.
好鐵不打釘
時無喇嘛騎桶飛行
我和生存一榮俱榮
我和死亡一損俱損
36.
時無深淺精神短。迎送生涯
你和一個獨眼獸醫的短暫春天
擠到我們圍坐的火塘邊
點燈入夜,我原打算
與四隻半老虎的命運抵足長談
孰料其中半隻沒穿虎皮
且敬畏閃電
37.
那山嶺奔行啊,樹木飛馳
瀾滄江水陡漲三尺
苯教法師的咒語被雨淋濕
38.
向魚問水,向馬問路
向神佛打聽我一生的出處
而我呀
我是疼在誰心頭的一抔塵土
一尊佛祖,兩世糊塗
來世的你呀
如何把今生的我一眼認出
白羊新娘
類似食花飲露的月亮
懷抱青草來到西藏
類似水做的妹妹鐵了心腸
自嫁人間,帶著僅有的嫁妝
無非犄角一對
無非羊皮一張
風吹草低
類似月照眠床
白羊白羊,蒼茫大地上
一個無人迎娶的裸體新娘
半句話
話到嘴邊留半句
半句如妻,娶進命里
在甘南草原,過著表面看起來
與別人無異的尋常日子
我似乎就願意這樣
與半句本想對你說出的話
做盲婚啞嫁的一世夫妻
彷彿芸芸眾羊里毫不起眼的一隻
卻在自己腹中小心藏起一把刀子
既不會輕易示人,也無法故意忘記
羊肥羊瘦干卿何事
況且,草綠草黃俱往矣
這世上,至少還有半句
始終沒能對你說出的話
在陪我老去
風吹給FJ
風吹西藏,風吹雅魯藏布江
以及花的身體和乳房
風吹過很多年代
現在吹在我的身上
一如風曾經並仍將吹在別人身上
無論彼此熟悉還是陌生
風都將吹遍我們每個人的一生
拿走大家使用多年的馬匹、經卷、鼻息和眼神
再去吹更多事物的手腳和內心
這一點常常令我吃驚
風吹的季節里也可能天天天藍
只是人間的面見一面少一面
憶及兩隻小小羊兒曾經銜草入世
卻於草淺春深處,被愛情無意間染紅了口唇
滿腹傷心霎時化作知足與感恩
這正像我們在茫茫人間偶遇的過程
多年以後,倘若眾法器由喧囂歸於大靜
整個高原穿戴上一場大雪過後的冷與空
如果那時風仍然吹,這將會成為
你我並肩遊走和結伴老去的最好理由嗎
遠在藏北草原,牧人的婚禮上
我們把誰都不認識的那個人叫命
風吹。風其實也吹著
那個叫命的半神
——如果它也覺出了一些生之冷清
我們就去請它也坐過來一起烤烤火吧
況且此間,這世上有些風聲可能颳得正緊
《大學畢業那年我去西部走了走》
大學畢業那年我去西部走了走
沿阿爾金山一帶走了走
寄宿在一間石頭屋子裡
和身佩腰刀的哈薩克人吃手抓肉
夜裡挨著牛糞火躺下凝視半堵石牆
主人家的女兒天天趕著羊群爬對面那些山岡
然後回到家裡在我隔壁
一個勁地漂亮
她知道每條路的走向
知道一座山需要屏聲斂氣的地方
在我還沒去過的地方
她騎在馬上
她牧羊的那些山裡有時候我也去
坐在那些山頂上想一陣遠在各地的朋友
嗚哩哇啦亂唱一氣
然後沉默不語
牧羊的小姑娘在我身邊生火做飯面色安詳
她的羊群正漫過山岡
在那段日子裡有時我會長時間靜靜地
看頭上的雲彩四處飄蕩
等待巨大的天空中發出奇特的聲響
此後世界上的每一朵雲彩都開始難忘
記得大學畢業那年我出去走了走
走了很遠和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