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睡
契科夫著短片小說
《渴睡》(feel sleepy)是一篇短篇小說,作者是俄國作家契訶夫,收錄於《契訶夫中短篇小說集》中。
夜。保姆瓦卡, 姑娘,搖搖籃,躺娃娃;哼歌,低剛剛:睡吧,睡,唱歌……盞綠長明燈;房間里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綳起一根繩子,上面掛著娃娃的襁褓和又大又黑的褲子。神像前面那盞長明燈在天花板上印下一大塊綠斑,襁褓和褲子在火爐上、在搖籃上、在瓦爾卡身上投下長長的陰影……燈火一閃搖,綠斑和陰影就活了,動起來,好像讓風吹動的一樣,屋裡挺悶。有一股白菜湯的氣味和做靴子用的皮子的氣味。
娃娃哭。早哭啞,累;停哭;誰止。瓦卡困。皮睜,腦袋耷,脖酸痛。皮嘴唇,臉彷彿干,化木,彷彿腦袋跟針針細似。
“睡吧,睡,”哼,“煮粥。”
火爐里有個蟋蟀在唧唧地叫。隔著門,在毗鄰的房間里,老闆和師傅阿法納西在打鼾……搖籃怨艾地吱吱嘎嘎響,瓦爾卡哼著--這一切合成一支夜晚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聽,可真舒服極了。現在這樂曲卻反而招人生氣,使人難受,因為它催她入睡,她卻萬萬睡不得,要是瓦爾卡睡著了(求上帝別讓她睡著才好),主人們就要打她了。
燈火閃搖。那塊綠斑和陰影動起來,撲進瓦爾卡的半睜半閉的、呆瞪瞪的眼睛里,在她那半睡半醒的腦子裡化成朦朧的幻影。她看見烏雲在天空互相追逐,跟孩子一樣地啼哭。可是後來起風了,雲散了,瓦爾卡就看見一條寬闊的大路,滿是稀泥;沿了大路,一串串的貨車伸展出去,背上背著行囊的人們在路上慢慢走,陰影搖搖閃閃;大路兩旁,隔著陰森森的冷霧可以看見樹林。忽然那些背著行囊、帶著陰影的人倒在爛泥地上。“這是為什麼?”瓦爾卡問。“睡覺,睡覺!”他們回答她,他們睡熟了,睡得好香,烏鴉和喜鵲坐在電線上,像娃娃一樣地啼哭。極力要叫醒他們。
“睡覺吧,好好睡,我來給你唱個歌……”瓦爾卡哼著,現在她看見自己在一個黑暗的、悶得不透氣的茅草屋裡。
她那去世的父親葉菲木·斯捷潘諾夫這時候正在地板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她看不見他,可是她聽得見他痛得在地板上打滾,哼哼唧唧。依他說來,他的“疝氣病鬧起來了”;他痛得那麼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吸氣的份兒,牙齒在打戰,就跟連連打鼓一樣:“卜--卜--卜--卜……”
她母親彼拉蓋雅已經跑到主人的莊園里去報告葉菲木要死了。她去了很久,應當回來了。瓦爾卡躺在爐台上,醒著,聽她父親發出“卜--卜--卜”的聲音。不過這時候可以聽見有人坐著車到茅草屋這邊來了。那是從城裡來的年輕的醫師,正巧到主人家裡作客,他們就把他打發來了。醫師走進屋子;在黑暗裡誰也看不見他長的什麼模樣,可是聽見他在咳嗽,把門碰得咕咚咕咚地響。
“點上燈,”他說。
“卜--卜--卜,”葉菲木回答。
彼拉蓋雅跑到爐台這兒來,開始找那個裝著火柴的破罐子。在沉默中過了一分鐘。醫師摸了摸衣袋,划亮一根自己的火柴。
“馬上就來,老爺,馬上就來。”彼拉蓋雅說。她從茅草屋裡跑出去,沒過多久拿著一截蠟燭頭回來了。
葉菲木的臉蛋緋紅,眼睛發亮,目光顯得特別尖利,倒好像一眼看透了茅草屋和醫師似的。
“喂,怎麼回事?你怎麼會這樣了?”醫師向他傴下腰去說,“哎!你病了很久嗎?”
“什麼?要死啦,老爺,我的大限到了……我不能再在活人當中活下去了……”
“不要胡說……我們會把你醫好的!”
“隨您就是,老爺,我們感激不盡,不過我們知道……要是死亡已經來了,它可就不走了。”
醫師在葉菲木身旁忙了一刻鐘,隨後他站起來,說:“我沒辦法……你得進醫院才成,在那裡他們會給你動手術。馬上去吧……你非去不可!時候相當遲了,醫院裡的人都睡了,不過那沒關係,我給你寫封信就是。你聽見沒有?”
“好老爺,可是他坐什麼車去呢?”彼拉蓋雅說,“我們沒有馬。”
“沒關係。我去跟你的主人說一聲,他們會借給你一匹馬。”
醫師走了,蠟燭滅了,“卜--卜--卜”的聲音又來了……過了半個鐘頭,有人趕著車子來到茅草屋門前。這是主人派來的一輛大車,把葉菲木送到醫院去,他收拾停當,就走了……可是這時候來了美好晴朗的早晨。彼拉蓋雅不在家;她到醫院去看葉菲木怎麼樣了。不知什麼地方有個娃娃在哭,瓦爾卡聽見不知什麼人在用她的聲音唱道:“睡覺吧,好好睡,我來給你唱個歌……”
彼拉蓋雅回來了;她在胸前畫十字,小聲說:“他們夜裡給他治了病,可是將近早晨,他卻把靈魂交給上帝了。祝他到天國,永久安息……他們說治晚了……應該早點治就行了……”
瓦爾卡走進樹林,在那兒痛哭,可是忽然有人打她的後腦勺,下手那麼重,弄得她的額頭撞在一棵樺樹上。她抬起眼睛,看見自己面前站著老闆,那個皮匠。
“你在幹什麼,你這個賤丫頭?”他說,“孩子在哭,你卻睡覺!”
他使勁揪一下她的耳朵,她晃了晃腦袋,就搖那搖籃,哼她的歌。綠斑,褲子和襁褓的影子,跳動不定,向她. 眼,不久就又佔據了她的腦子。她又看見滿是稀泥的大路。背上背著行囊的人和影子已經躺下去,睡熟了。瓦爾卡瞧著他們,自己也想睡得不得了;她恨不得舒舒服服地躺下去才好,可是她母親彼拉蓋雅在她身旁走著,催她快走。她們倆正在趕到城裡去找活兒做。“看在基督面上,賞幾個錢吧!”她母親遇見人就央求,“發發上帝那樣的慈悲吧,好心的老爺!”
“把娃娃抱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她,“把娃娃抱過來!”那聲音又說一遍,可是有氣了,聲音凶起來,“你睡著啦,下賤的東西?”
瓦爾卡跳起來,往四下里看一眼,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原來這兒沒有大路,沒有彼拉蓋雅,沒有遇見什麼人,只有老闆娘站在房中央,她是來給孩子餵奶的。那個寬肩膀的胖老闆娘給孩子餵奶,摩挲他;瓦爾卡站在一旁瞧著她,等她喂完奶。窗外的空氣已經變成藍色,陰影和天花板上的綠斑正在明顯地淡下去,快要到早晨了。
“把娃娃接過去!”老闆娘說,扣好胸前的襯衫,“他在哭。大概是中了邪了。”
瓦爾卡接過娃娃來,把他放在搖籃里,又搖起來。綠斑和陰影漸漸不見了,現在沒有什麼人鑽進她腦子裡,弄得她的腦筋昏昏沉沉了,可是她還是困,困極了!瓦爾卡把腦袋擱在搖籃邊上,搖動自己的全身,想把睡意壓下去,可是她的眼睛還是睜不開,腦袋沉甸甸的。
“瓦爾卡,把爐子生上火!”她聽見門外傳來老闆的聲音。
這樣看來,已經到站起來動手做事的時候了。瓦爾卡就離開搖籃,跑到草棚里去拿柴火,她暗暗高興。人一跑路一走動,就不像呆坐著那麼困了。她拿來柴火,生好爐子,覺得她那木頭一樣的臉舒展開來,她的思想也清楚起來了。
“瓦爾卡,燒茶炊!”老闆娘喊道。
瓦爾卡把一根柴劈碎,可是剛剛把碎片點上,放進茶炊,她又聽到一道命令:“瓦爾卡,把老闆的雨鞋刷乾淨!”
她坐在地板上,擦雨鞋,心想要是把自己的腦袋鑽進一隻又大又深的雨鞋裡去,睡上一小覺,那多好啊……忽然雨鞋脹大了,凸起來,填滿了整個房間。瓦爾卡的刷子從手裡掉下地,可是她立刻搖一搖頭,睜大眼睛,極力瞧各種東西,免得它們長大,在她眼前浮動。
“瓦爾卡,把外面台階洗一洗;讓顧客瞧見這樣的台階多難為情!”
瓦爾卡洗台階,收拾房間,然後把另一個爐子生上火,跑到商店裡去。
活兒多的是:她一分鐘的空閑也沒有。
可是再也沒有比站在廚房桌子旁邊,一動不動,削土豆皮更苦的了。她的腦袋往桌子上耷拉下去,土豆在她眼前跳動,刀子從她手裡掉下來,同時她那氣沖沖的胖老闆娘在她身邊走動,捲起衣袖,大聲說話,鬧得瓦爾卡的耳朵里嗡嗡的響。伺候開飯、洗衣服、縫縫補補,也是苦事。有些時候,她恨不能往地板上一撲,什麼也不管,睡它一覺才好。
白天過去了。瓦爾卡看見窗子漸漸變黑,就按一按像木頭一樣的太陽穴,微微笑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笑。昏黯的暮色摩挲著她那幾乎睜不開的眼睛,應許她不久就可以好好的睡一覺。到傍晚,客人們到老闆家裡來了。“瓦爾卡,燒茶炊!”老闆娘喊道。
老闆家的茶炊很小,她不得不一連燒5 回,客人們才算喝夠了茶。燒完茶炊以後,瓦爾卡呆站了一個鐘頭,瞧著客人,等著吩咐。
“瓦爾卡,快跑去買3 瓶啤酒來!”
她拔腳就走,盡量跑得快,好趕走那點睡意。
可是現在,客人們到底走了;燈火熄了,老闆和老闆娘都去睡了。
“瓦爾卡,搖娃娃!”她聽見最後一道命令。
蟋蟀在爐子里唧唧地叫;天花板上的綠斑、褲子和襁褓的影子,又撲進瓦爾卡的半睜半閉的眼睛,向她眨眼,弄得她腦子裡迷迷糊糊。
“睡覺吧,好好睡,”她哼著,“我來給你唱個歌……”
娃娃還是啼哭,哭得乏透了。瓦爾卡又看見泥濘的大路、背著行囊的人、她母親彼拉蓋雅、她父親葉菲木。樣樣事情她都明白,個個人她都認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力量捆住她的手腳,壓住她,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個力量,好擺脫它,可是她找不著。臨了,她累得要死,用儘力氣睜大眼睛,抬頭看那閃閃搖搖的綠斑,聽著啼哭聲,這才找到了不容她活下去的敵人。
原來敵人就是那娃娃。
她笑了。她覺著奇怪:怎麼這點小事以前她會沒有弄懂呢?綠斑啦、陰影啦、蟋蟀啦,好像也笑起來,也覺著奇怪。
這個錯誤的觀念抓住了瓦爾卡。她從凳子那兒站起來,臉上現出暢快的笑容,眼睛一眨也不眨,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想到她馬上就會擺脫那捆住她的手腳的娃娃,覺著痛快,心裡癢酥酥的……弄死這個娃娃,然後睡,睡,睡吧……瓦爾卡笑著,擠了擠眼睛,向那塊綠斑搖一搖手指頭,悄悄走到搖籃那兒,彎下腰去,湊近那個娃娃。她掐死他以後,就趕快往地板上一躺,高興得笑起來,因為她能睡了,不出一分鐘她已經酣睡得跟死人一樣了……
兩種現實在一個空間交駁呈現:瓦爾卡貧病交加的身世記憶,瓦爾卡疲於奔命的仆佣生活。在極度渴睡的恍惚中,她甚至有點調皮地把娃娃掐死,然後,高興地軟在地上,沉沉睡去。
一個小保姆掐死了她照顧著的搖籃中的娃娃,只因為她渴睡---一百多年過去了,晚報多少匪夷所思的社會新聞相似著小瓦麗卡的故事,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還是契訶夫似無能為力的讀解不合世宜---事實是,我們能夠體諒小瓦麗卡,可是誰也沒辦法救護她,她自己也不成,道德倫理勢必成為重負,不過後面的事情估計是新聞與法律的,現在,在小說《渴睡》里,讀者與作者,暫時憂鬱地注視著睡死過去的小保姆,愛莫能助,鞭長莫及,悲痛欲絕。我們在潛意識裡祈盼自己所有的莫名其妙同樣得以關注,契訶夫式的關注,即便於事無補,即便悖離心理學所謂的化解。
契訶夫寫道:“我們必須寫簡單的事情:比如塞米諾維奇怎樣和伊凡諾夫娜結婚了,就是這樣。”摒棄衝突與懸念的文本回歸生活本身巨大的奧秘與困惑,寫作者出神入化地潛入角色靈魂,瓦麗卡的悲劇是一種宿命,而非選擇,“那些綠色斑點、那些陰影、那隻蟋蟀好像在笑”,她去世的父親與掙扎於泥途的路人“睡得可真香。”被睡眠攥住的小保姆高興於天亮后的奔忙“人一跑路,一走動,就不會像坐著那麼困了。”但是,沒多久,“忙”也趕不走“渴睡”了,她手中的刷子、刀子一個勁地往地下掉,“她極力跑得更快些,好趕走她的睡意。”又一個夜晚降臨,渴睡極了的小保姆,低聲哼唱著睡曲兒,為她手中搖籃里的小娃娃,為她無條件的保姆的本份。可是娃娃不住啼哭,聲嘶力竭。娃娃已經啼哭了多久,還要多久?野地里的魅影是幻覺還是召喚?誰,借著瓦麗卡的意念與身體,斷然掐住了那些響聲?
契訶夫
1879年進入莫斯科大學醫學系。1884年畢業后在茲威尼哥羅德等地行醫,並開始文學創作。1880年至1884年,發表了300多篇文章,其中包括《變色龍》《外科手術》等。1890年4月至12月,體弱的契訶夫不辭長途跋涉,去沙皇政府安置苦役犯和流刑犯的庫頁島遊歷,對那裡的所有居民“將近10000個囚徒和移民”逐一進行調查。庫頁島之行提高了他的思想覺悟和創作意境,使他創作出表現重大社會課題的作品。1890年至1900年,契訶夫曾去米蘭、威尼斯、維也納和巴黎等地療養和遊覽。從1892年起,他定居在新購置的莫斯科省謝爾普霍夫縣的梅里霍沃莊園並轉向戲劇創作。1898年,身患嚴重肺結核病的契訶夫遷居雅爾塔。1904年7月2日契訶夫因肺病惡化而辭世。最終,他的遺體運回莫斯科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