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玄色的門洞

穿過玄色的門洞

《穿過玄色的門洞》,由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

作品內容


穿過玄色的門洞
墨白
現在我只能對你講述在我第一次穿過那個玄色門洞時的感受,在感覺里,我的脖子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給卡住了。或許那會兒我所經受的不光光是恐懼,但在後來漫長的時光里,在我無數次的回溯之中那其餘的感受都蕩然無存了,只有那張皮包骨頭的臉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如同白紙上拓出的黑色木刻一樣清晰。
我記得那個夜晚沒有月光,樹的面目渾濁不清,在星光的映照下一叢叢立在黑暗裡,比白天高深了許多,這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後來我對妻子說:“夜晚的樹比白天的高。”妻子最初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就領她到夜色里去散步,當她到看聳立在星光下的樹叢時,她不得不同意我的觀點,她說:“是的,是比白天的高。”
那個玄色的門洞就隱藏在那些混沌不清的樹叢之下,樹叢黑森森地像一口常年不見天日的墓室,有許多猙獰可怕的眼睛隱藏在裡面,使我的頭皮發緊。在我家與那個玄色門洞之間有一片空地,在我的印象里,那片開闊地上到處都是水坑和泥濘,那天晚上我跟在母親的身後,走過那片充滿泥濘的開闊地用了很長時間。至今我也弄不明白,在我的記憶里,那個玄色的門洞前怎麼會有一片開闊地呢?到後來當那片開闊地上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時,我突然意識到,那片開闊地絕不是毫無理由地橫在我與那個玄色的門洞之間的,那是一種暗示,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當我拉著母親的衣襟前往那個玄色的門洞時,我對那暗示就有了朦朦朧朧的預感,我彷彿知道這裡遲早會發生一些讓我感到恐懼的事情一樣,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時,那恐懼就開始朝我壓過來,我一下拉緊了母親的衣襟,我說:“媽。”
母親說:“別怕。”
母親這樣說我更害怕,我看到一隻巨大的手從黑暗裡朝我伸過來,我一下子摟住了母親的腿。母親立住了,母親用手撫摸著我的頭,母親說;“不讓你來,偏要來,有啥可怕的?這不到了。”我就順著母親的手朝前看,那裡果然立著兩扇玄色的門,門緊緊地閉著,黑色的門洞像一個巨大的眼球瞪著我,一剎那,我渾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
“嬸子。”母親小聲地叫道,母親的聲音低弱而膽怯,在黑暗裡一晃就消失了,可是我們沒有聽到回聲,母親不再叫,把右手放到門上去推門。在我的感覺里,母親用了很大的勁那門才吱呀地叫一聲,那門的叫聲很古怪,和我平時聽到的門軸轉動時的聲音全不一樣,像夜貓子叫,隨著門軸的轉動,我的心顫動了一下,接著,我就看到了一點如豆的光亮。那光亮似乎離我十分遙遠,像墳地里的一片磷火,我就忍不住叫一聲:“媽……”我的喊叫聲從喉嚨里擠出來,可是母親沒有聽到,母親著魔似地拉著我的手朝那如豆的光亮走去。
穿過那門洞的一瞬間,就有一種濃烈的油煙氣撲鼻而來,那氣息有一股淡淡的辛辣,使勁朝我的鼻孔里鑽,我兩眼直挺挺地望著那如豆的光亮。那是一盞昏暗的油燈,燈火像一個行走的醉漢,好像要把牆壁搖塌下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那個灰白的頭顱。那頭顱一動不動,一絲絲灰白的頭髮像半個葫蘆扣在那裡。突然,有一樣東西在那隆起的胸前蠕動,慢慢地抬起來,揚到空中,朝我們落下來。我緊張得不敢出氣,那是一隻手,一隻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手,那手上的皺紋像一塊掛著的破布,手指乾枯而彎曲,指甲尖長而發黑,很像我幻想中的那隻巨大的手臂,那鐵爪一樣的手似乎要去撕裂一個胸膛。我緊緊地抓著母親的手,我感到母親也在哆嗦。接下來,屋裡就靜得疹人,我和母親真的像置身於一個墓室里,四周的墓壁開始朝我們傾斜。母親顫著聲音叫一聲:“嬸子,我來看你來了。”
那個灰白的頭顱開始轉動,如豆的燈火隨著那頭顱的轉動也變得興奮起來,在跳躍的燈火里,我先看到了高聳的顴骨和鼻樑,接著是深陷的嘴輪。那嘴輪上沒有仁中,也沒有嘴唇,只有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像被歲月洗滌了無數次的黃土高原。緊接著,我就看到了岩石一樣的眼眶骨和凸起的眼球。那眼球沒有光亮,卻使我感到恐懼,眼前這個骨髏一樣的面孔使我不寒而顫。就是這個時候,她那隻揚起又落下的手突然抓住了我,那手冰涼,像一條蛇開始在我的身上爬動,我的腿彎發軟,我想把手抽回來,可我卻沒有力氣,她那無光的眼球盯著我,從她鼻孔呼出的渾濁的氣息吹到我的臉上。她的手仍然像條蛇緊緊地纏住我的身子,爬過我的脖子,迫近我的嘴。我渾身顫抖起來,頭髮倒豎,驚叫一聲,掙脫那隻手,轉身逃離而去。那天,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穿過那個玄色門洞的,滿世界灰暗的樹叢開始搖動起來,發出瘮人的叫聲在追逐我,我一路驚叫著奪路奔逃,等我回到家,衣衫全都被汗水濕透了,接下來我就昏迷不醒,周身燒得燙人。我在那個黑暗的門洞前徘徊了三天三夜,等我醒來之後,我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二奶已經死去三天了。
在這以前大約兩年的時光里,我都沒有見過二奶。二奶長年躺在那個玄色的門洞之內,這本身就對我充滿了神秘。最初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那門洞,對門洞里的一切做出各種各樣的設想。到後來,當那個穿藍底白花布衫梳著一條大黑辮子的姑娘在那門洞里進進出出的時候,那門裡的一切就更加有力地誘惑著我。我想盡了種種辦法去接近那個玄色的門洞,可一次次都因為門洞前卧著的那條黃狗而破產。二奶臨近死亡的那些日子裡,在一個刮著大風的夜晚,那條黃狗突然失蹤了。二奶去世大約兩個月之後,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當我從睡夢裡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身下滾過一陣熱浪,我用手一摸那是一張毛絨絨的皮子,同時我感覺到身下的床被晃得嘰呀嘰呀地響,我聽到了有急促的喘息聲和女人的哼叫聲。在恍惚之中,我看到身邊有一團東西隆起來,在那裡晃動著,喘息聲和哼叫聲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我嚇的不敢動,只到這時,我才發現屋裡還亮著燈,燈的光亮把一切照得很迷人,我好像看到一團淡黃色的陽光從東邊升起來,我在那片淡黃色的陽光之中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夜裡所見的一切都不是在我的家裡,我身下沒了毛絨絨的皮子,我夜裡經歷的一些是夢嗎?到後來當我獨自一人抖膽闖進那玄色門洞里的時候,才驀然醒悟,那個晚上的經歷不是夢,我所看到的一切就發生在這裡。二奶死後,她家那條狗的失蹤就成了一宗懸案。直到後來我熱戀的時候,才得突然感悟到,那隻狗的失蹤,很可能與那對熱戀的青年人有關。關於那條,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被人所知,但我猜想,那條對我汪叫的狗,在那個寒夜裡它的皮很可能就鋪在我的身下。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渾身大汗淋漓,就像我跟著母親走進這個門洞里的夜晚一樣。
在我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的時候,母親和表姐都坐在我的身邊,一絲霞光穿過窗子照在我的臉上,我感到無比的新奇。這時大哥突然神色緊張地從外邊跑回來,他還沒進門就小聲地叫起來:“回來了,她回來了。”
母親和表姐一齊站起來,母親說:“真的?”
“真的,翻著的鏊子底有兩道指印!”
表姐說:“那一定是姥姥。”
母親說:“是的,是嬸子。”說著她們就擁到門口,朝外邊觀望。我吃力地爬起來也來到門邊,通過那片開闊地,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對被霞光染得血紅的木門,霞光改變了門的顏色。我說:“二奶呢?”
母親說:“走了。”
“去哪了?”
“去她的新家去了。”
“她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母親接著又說:“再也不回來了。”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表姐,母親和大哥他們身上都穿著孝布,我想二奶可能是真的走了,但在我的感覺里,二奶骨髏一樣的頭顱仍然存放在那色玄門洞之內的床上。
表姐說:“我去看看。”表姐說完就走出了門,大哥看了母親一眼也跟過去,燦爛的陽光照在他們的後背上,表姐那件藍底白花的小布衫更加迷人了,她又粗又黑的辮子一直垂到屁股上,走一步那辮子就在她的腰間跳一下。我看著他們走過那片開闊地,推開那兩扇被霞光照耀著的門,就被那玄色門洞吞沒了。那一刻,我心裡生出一絲寒冷,我暗暗地為他們擔心,我想他們一定會驚叫著逃出來,然而我錯了。那年從深秋到冬天的時光里,表姐和大哥就在那玄色的門洞里進進出出,響亮的笑聲從門洞里傳出來,我遠遠地孤獨地站在開闊地上,望著那個玄色的門洞,想象著那裡面一件件具有魔力的東西,想象那裡面所發生的事情。我在那片開闊地上久久地徘徊,做出種種的努力,想接近那個玄色的門洞,可一次次又都被那個骨髏一樣的臉摧毀了。表姐和大哥的笑聲不時地從那玄色門洞里傳出來,我真不知道,他們因為什麼樣的事情而快樂。過了許多年後,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朝妻子問道:“他們笑什麼?”
妻子說:“誰?誰笑什麼?”
我說:“他們。”那個時候電視里正好有一對男女在盡情地歡笑。
妻子停住織毛衣的手,看我一眼說:“不知道。”
妻子永遠也無法理解我對那笑聲的迷戀,永遠也無法理解那個玄色門洞所帶給我的恐懼和誘惑。
妻子說:“不就是一對門嗎?”
怎麼單單是一對門呢?在那門后所隱藏的世界使我迷惑終生。那個冬天真使我難忘,在我有生的記憶里,那個冬天最為寒冷。那個寒冷的冬天,大哥穿上了嶄新的軍裝,他在親人的簇擁下胸戴大紅花乘車駛向新的旅程。在那輛草綠色的軍車在公路的盡頭消失之後,表姐還立在寒風裡,寒風吹動著她的衣襟,吹動著她的頭髮,她隆起的胸脯在我的頭上一起一伏。表姐的胸脯很暄和,那天夜裡,我就是用頭依靠著表姐那暄和的胸脯入睡的。
在表姐期待著大哥來信的日子裡,那個玄色的門洞恢復了平靜,表姐不再每天都走過那片開闊里地,去穿過那玄色的門洞了。一個陰霾的日子裡,父親和表姐同時收到了大哥的來信。我依在表姐的身邊,抬頭看著表姐手裡的信紙,那信紙漸漸地抖動起來,接著,我看到有一滴淚落在了信紙上,接著是第二滴……淚水的斑跡在紙上越來越大。我說:“姐,你哭了?”
表姐不理我,她丟下我跑出去。我追到門口看到表姐正在穿過那片開闊地,朝那玄色的門洞跑去,我叫一聲,回頭看到了站在我身後的父親,父親的臉色同天氣一樣陰沉,母親過來問:“咋啦?”爹就罵:“這個鱉兒!”
在我的感覺里,那天晚上的空氣十分稀薄,在稀薄的空氣里,我跟著母親一連穿過開闊地走近那玄色門洞好幾次,母親一回又一回拍打著那兩扇黑色的木門,可表姐一次也沒有出來。我站在門前,望著黑色的木門傻想,一直到夜晚降臨。在濃重的樹影里,那玄色的木門裡悄然無聲。那個夜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入睡的,但許多年後,我仍然對那場突然降臨的大雪感到不解,真是太奇怪了,太突然了,連一點準備都沒有,那雪就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我被父親掃雪的聲音弄醒了,我慌慌張張穿上衣服來到院子里,厚厚的積雪覆蓋了我家門前的那片開闊地,樹和房都顯得臃腫,在開闊地上,我看到了一溜腳印,順著那腳印,我看到母親已經站在了那對黑色的木門面前。在白雪的映襯下,那對黑色的木門更加陰森可怕。父親手中的掃帚停住了,他和我一起看著母親推開了那兩扇木門,可是在片刻間,就有驚叫聲從那玄色門洞里傳出來,接著,我們看到母親從那門洞里奔跑出來,沒跑兩步,她就跌倒在雪地上。父親丟下手中的掃帚奔跑過去,我仍愣愣地站著,耳邊響著母親的驚叫聲,母親的那一聲驚叫使我終身難忘。大約過了一袋煙功夫,那玄色的門洞前就聚集了許多人,幾個男人和女人從屋子裡走出來,臉色幽暗。
一個男人說:“晚了,身子都涼了。”
一個女人說:“天哪,誰知道啥時候喝的,胸口上的皮都抓破了。”
另一個女人說:“她有幾個月的身孕了。”
後來當裝殮表姐的黑漆棺木從那玄色門洞里浮現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那片開闊地所給我的暗示。那天,十里八村的人都來看錶姐的葬禮,無數的腳印把素白的積雪踏成了一片泥濘。我在飄飄揚揚的雪花里,看著那個黑漆棺材下入墓穴。我在飄飄揚揚的雪花里,看著地上隆起一個新墳。我在飄飄揚揚的雪花里,恍恍惚惚地走回家。那會兒開闊地上空無一人,那個玄色的門洞清冷冷地立在我的視線里。我想起了表姐,想起了表姐和大哥從那玄色門洞里發出來的笑聲。在感覺里,我們埋葬的不是表姐,表姐仍然在那個玄色的門洞里等著我,我看到有一隻手從玄色的門洞里伸出來,朝我揮舞。我在那隻手的感召下,一步一步朝那對關閉的黑色木門走過去。
那對黑色的木門緊緊地關閉著,卻沒有上鎖,長久的渴望和期待化作一種神奇的力量鼓舞著我,我回頭看了看,四處沒有一個人,只有雪落在我身上的聲音,我鼓起勇氣,用力推著那對黑色的木門,在木軸的喊叫聲里,那兩扇黑色的木門被我推開了。由於長久地站在雪地里,我的眼睛一時沒法適應門裡的黑暗,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穿過了那個玄色的門洞。我在屋裡站下來,屋子的油煙氣仍然是那樣的濃烈,刺激著我的鼻翼,我想打噴嚏,可是還沒等噴嚏打出來,就被屋裡出現的情景給嚇回去了。我傻子一樣立在那裡,出現在我眼前的屋子,只有漆黑的四牆,整個屋子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這使我驚恐萬分,我慌慌張張地退出來,久久地站在那個玄色的門洞外邊。當轉回身的時候,我發現有一對深深的車轍從這玄色門洞之前,在醜陋的積雪和泥濘之中慌慌張張地逃向村外,一直被遠處的天和地所吞沒。
1989年3月作。
載《小說林》1994年第3期。
載《遼河》2006年第10期。

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齣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后在鄉村小學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里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作品評論


門後面的世界
——析墨白的《穿過玄色的門洞》
楊雅萍
墨白髮在《小說林》上的《穿過玄色的門洞》我讀過三遍,說句實在話,讀墨白的小說很費勁,他的小說首先是句子長,思維是跳躍而散射性的,他把一扇緊閉著的門,想象成一張沒有皺紋而歲月悠久陰沉的臉,這樣的臉獃滯、陰暗,長年也不動一動,由臉再想到門。語句的彈性而大,但讀來也費勁。讀《穿過玄色的門洞》幾乎佔去我一晚上的時間,讀過第二遍我就覺得它是一種真正的文學,純而又純的文學藝術品,能把小說寫到這麼個境界,確實不容易。
生活節奏的加快,人們喜歡讀故事,讀小說的情節。而墨白的小說不能說沒故事,但故事是隱藏在字裡行間,隱藏在所營造的氛圍里。《穿過玄色的門洞》是用一個少年稚嫩的目光去看一扇漆黑緊閉的大門。最初他踏進這扇門時,是去看一個將死的骷髏一樣的老人,灰暗陰潮的室內,如同墓穴,他逃了出來,後來他又看到一個穿藍底白花布衫梳著一條大辮子的姑娘,在那玄色門洞里出出進進,再後來就有一口黑漆棺材從那玄色的門洞里浮出來,活潑的姑娘被用棺材抬了出來,這扇門就是生活的另一面,對一個少年來說它充滿了神秘和誘惑,但他總也無法走進去,因此對裡面的世界做出各種各樣的設想。渴望和期待化作種種神奇的力量,使他最終穿過那個玄色的門洞,看到了空蕩蕩的屋子,什麼也沒有。你說它講述的是一個老人凄苦慘淡的一生;還是一個姑娘的愛情悲劇;還是一個玄色門洞帶給少年的恐懼和誘惑?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隱藏在門後面的那個世界由讀者自己去體驗。墨白小說的“神韻”和“精道”就在這裡,作者所創作的是一些虛幻了細節,但你讀到的可能是一個故事,兩個故事,甚至就是人一生的命運,但也可能是一堆生澀的文字。
藝術創作的全過程就是從意識到潛意識,從常態到變態的轉化過程,理性不斷消融於幻覺的過程。凡像蓋房子一樣先有了圖紙,然後一磚磚砌上去,如此堆起來的作品大多缺乏靈性,缺乏韻味,真正的創作是無所謂目的的,這樣創作才是自由的。《穿過玄色的門洞》的作者就是在這種自由態中任意發揮出來的,作品中人物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作者都真切的感受到了,作者與作品中的“我”在生存狀態中,已分不清那個更真實,作者已經完全進入其中。說到這說一點題外話:無論搞學術、搞創作不進入如痴如醉的痴迷態,就絕拿不出比別人高明的東西,關鍵是能否把握常態和變態。常說有些詩人有點神經質,我覺得他們就是把握不住常態與變態的轉變,創作結束了,還出不了那個創作態,神勿勿的。許多大作家常為他們作品中的人物或哭或笑,時間短了行,寫上二十年、三十年,雖有傳世之作,驚世之作,但在有生之年,周圍人能否理解,能否受得了?人應該首先生活而後創作,也許正是因為我缺乏對文學的獻身精神,所以只能做個平平的文學編輯,我覺得應該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墨白就很好地把握了這一點,他能很快進入角色,進入創作中,因此近年來連連創作豐收,就他最近發在《江南》《花城》等雜誌上的小說,就能說明這一點。但他又能很快從創作的痴迷態中逃脫出來,投入到沸騰的現實生活。
如果說《穿過玄色的門洞》有什麼不足,總的感覺是小說的勢宏大,在相應的形勢和氣氛下,就應該有更深一些的內容,就像一個人如果穿了非常華貴的外衣,就必須有足夠的精神內涵與其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