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節車廂
墨白寫的短篇小說
由當代作家墨白寫的短篇小說。反映的是一個男人在追憶愛人的過程中,人們對其實施的殘酷打擊。
在《花城》2006年第5期。
收入《火鍋子》·華語人物(15)2010年(晚秋)卷。
《最後一節車廂》
圓臉乘務員踮了踮腳尖,她一邊朝天橋那邊觀望一邊說,哪一個?
乘警說,瘦高個,挎個灰包。
乘務員說,穿藍夾克的那個?
乘警說,對,就是他。
他們都不說話了。圓臉乘務員做出例行公務的樣子站在她所管轄的那節列車的門口,但她的眼睛卻密切注視著那個漸漸走近的中年男人。方臉乘警則做出散步的樣子,在站台上踱著步,最後他在一個粗大的水泥柱子前停住了,他回過身來,天棚的陰影使他身上的制服加重了一層顏色,他就那樣不動聲色的和那個圓臉乘務員站在兩個不同的方位,看著那個面色灰暗的男人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隨後又朝那個中年男人追去。他們看到那個男人在離他們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拐進了公共廁所,乘警這才從天棚的陰影里來到陽光下,然後走近圓臉乘務員並對她說,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
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都來乘這趟車?
對,風雨無阻。
星期日的早上又乘670回來?
沒錯。
你是啥時候注意到他的?
春天裡……乘警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領說,他站在最後一節車廂的出口,扶著鐵鏈往田野里看。你知道,車走著,那很危險。我怕他有啥想不開出了事兒,就悄悄地過去,一把抓住了他。
他每次都是坐最後一節車廂嗎?
對。
哎,你說,他為啥打自己的耳光?
不清楚。
他是不是神經病?
或許吧,所以……乘警似乎有些得意,他說,從那個時候起,只要一看到他,我就特別注意。因為青春的緣故,乘務員的面頰紅撲撲的,在乘警眼裡,她的圓臉蛋兒就像眼下剛剛收穫的“國光”蘋果,他突然產生了想上去啃一口渴望。這時乘務員伸手朝北指了指,乘警止住那種渴望,回過頭來,他看到那個中年男人從廁所里走出來,下了兩個台階,然後頭也不回地沿著停靠在站台邊的列車朝北走去。這時列車發出“咣咚——”一聲響,車身向前動了一下,他們知道,機車已經掛在了列車上,這趟列車開車的時間已經快到了。
離669次列車開車的時間還有15分鐘,秋雨準時出現在了站台上。他把挎在右肩上的包往上提了提,又看了看手錶,下午3點40分,很準時。
秋雨每次下午進入車站,都要穿過長長的站台往北走。即使閉上眼睛,他也能丈量出最後一節車廂所在的大致位置。清晨列車從錦城的方向開來的時候,蒸汽機車總是掛在1號車廂的前面,因而他總是要到第14號的車廂里去。下午列車從省會返回錦城的時候,電力機車就換了個車,那麼他就要到1號車廂里去。
秋雨對這列往返省會與錦城之間的地方列車十分熟悉。在全程217公里的路段中,除去列車的始點和終點,中間還有六站,新鄭、長葛、許昌、臨潁、漯河,這五站都在省城以南的京廣線上。到了漯河,列車要停站二十分鐘,把電力機車換成蒸汽機車,然後離開京廣線向東駛去,這才路過一個名叫譚庄的小站,秋雨熟悉這些地名,熟悉這些站點之間的間隔距離。如果是在列車正點運行的時候,他甚至能說出停靠在某個站點上的具體時間,哪怕是臨時停車,他也知道669次或者670次在等待著哪一次特快列車路過。
現在秋雨已經接近了最後一節車廂,可是不知為什麼,每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都會陰鬱起來,即使秋日熱烈的陽光也不能改變他的心情。他的腳步在車廂門口大約十步遠的地方變得有些猶豫,但是那猶豫很快就被站在車門前乘務員的目光所驅散,這個女孩熟悉的微笑使他感動,她常常使他想起另外一個女人。在秋雨伸手拉住車門把手的時候,他聽到那個女人的歡笑聲從他的腦海里像水浪一樣盪出來。他在心裡喊叫了一聲,秋意--沒想那喊叫聲在虛幻的黑暗裡卻變得十分尖利,像針一樣刺著他的腦仁,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車廂里像往常一樣沒有幾個人。在秋雨的印象里,好像這節車廂里從來也沒有坐滿過人,或許這是他每次總喜歡乘坐最後一節車廂的原因。秋雨沿著車廂的走廊往前走,他看到一個中年人正在吃力地往貨架上塞一個魚鱗袋子,在他的腳下還有一個沒有來得及放上去的同樣大小的魚鱗袋子。那個人頭髮紛亂而焦黃,褲腳上臟乎乎到處都是油斑,上衣右邊的領子也窩到衣服里,一看就知道是個進城打工的農民。秋雨不明白他怎麼會提著兩個裝滿東西的魚鱗袋子跑到後面來,真是奇怪。但是他的樣子使秋雨想起了以前的他自己,那個時候他和他有著同樣的境遇,因而同情之心由此而生,他壓著嗓子朝他叫了一聲,哎--
那個民工停了下來,看一眼站在身邊的陌生男人,忙從座位上跳下來。民工紅著臉忙彎腰用衣袖擦了擦被他踩髒的椅面,秋雨對那個有些拘束的民工說,別往上塞了,沒幾個人。
秋雨看著那個民工朝他點了點頭,就接著往前走,現在秋雨看到平時他坐的雙人座位上已經有了一對青年人。就是不數,秋雨也知道那排座位的具體位置,從車廂的後門往前數第四排的右手,他熟悉那排座位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樣,可是現在那裡卻坐著一對陌生的青年男女。從他們現在所持的姿態上來看,那對男女顯然正處在熱戀之中,他們擁抱著,像兩隻山羊一樣把頭抵在一起,那個男青年的頭髮染成了金黃色,而那個女青年的頭髮則染成了棕紅色,這麼一對時髦的男女,還用費勁跑到最後一節車廂里來親熱?秋雨站在離他們兩步遠的地點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走了過去。
秋雨來到那對青年人的面前,伸手把他們放在茶几上的一袋水果和一瓶“娃哈哈”的礦泉水往裡面挪了挪,從肩上取下那個裝得鼓囊囊的灰書包放在了上面。聽到響聲,那對青年人抬起了頭。秋雨看到那個女青年的嘴唇是紫色的,他同時看到那個男青年長著一對金魚眼,那對金魚眼在眼眶裡滾動了一下,抬起來朝前面看,然後把目光收回來,盯著秋雨。秋雨感到那目光有些不友好,就朝他笑了笑沒有說話,只顧自己從包里往外掏東西。
男青年朝秋雨叫道,哎!
秋雨聽到他的聲音里有一股子怨氣,秋雨抬起頭來看著他,由於窗外的陽光,男青年的臉彷彿被秋雨熟悉的爐火映紅了,他的下頜往上抬了抬說,那邊不都是空位嗎?
秋雨說,這裡不能坐?
哎——男青年拉長聲音說,我說你這個人……
秋雨沒有接他的話,只顧自己從包里往外拿東西,一隻茶杯,一疊報紙……
男青年提高嗓門說,哎,你聽見沒有?
秋雨停下手來,看著那個被爐火映紅的臉,男青年朝他身邊的空位指了指說,那麼多座位……
秋雨並沒有生氣,他說,不是我非要和你坐一起……說著,秋雨從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車票亮在他們面前,你看看,這上面明明寫著什麼。
男青年不相信,他接過來對比了一下,票上的號碼和座位上的號碼果然相同。女青年探過頭去,一邊看一邊說,坐這破車,還對號?
秋雨說,對好,我每次都坐這兒。
女青年用審視的目光看著秋雨,你累不累?
男青年氣乎乎地站起來,從行李架上取下他們的包,女青年也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和礦泉水,跟著那男青年離開了,男青年一邊走一邊回過頭朝秋雨惡狠狠地說,神經病!
秋雨很為那男青年的話生氣,但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並沒和他們計較,他從塑料袋里掏出一條毛巾,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擦著,又在座位上鋪了一張報紙,然後把他的包放在報紙上。然後,他在剛才那對青年人坐過的地方坐下來,望著他對面空座位上的提包,喃喃自語地說,秋意,坐吧……說著,他的眼睛里就有些潮濕,他繼續對那個包說,秋意,再過四小時,我就能到達錦城了。
秋雨呆坐在那裡,這樣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在車廂里搜尋了一遍,可是他沒有看到那對剛剛離開的青年,這種情景的出現使他有些遺憾,他把目光收回來,仍看著對面的空位置。那對剛剛離去的青年男女,使他想起了他和秋意的最後一次旅行,那一次她就坐在他的對面,就是現在放包的位置上。
一個身穿制服手拿小旗的機務員從車窗外邊走過,由於車窗關著的緣故,他沒有看清那個人的臉。那張被爐火映紅的臉。關閉的車窗使秋雨想起了那爐子的鐵門,這使他感到有些悶氣,每次關上那爐子的鐵門,秋雨都有一種被卡住脖子不能呼吸的感覺,身在火爐的想象使他不能忍受,秋雨站起來,伸開胳膊用力拉了兩下玻璃窗,可是那窗子動都不動。今兒咋了?往日這玻璃是很好拉的呀?秋雨停住手,回過身來,那個民工正在往這邊觀看,秋雨就對他招了招手。那個民工連忙走過來,有些討好地看著秋雨說,有事嗎?秋雨指著窗子說,幫我一下。
秋雨和那個民工一起把車窗往上提了半尺,秋雨立刻感到空氣暢通了。秋雨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來,通過打開的窗口,秋雨真切地看到了落在陽台上的陽光。那個民工在幫他拉開玻璃之後,並沒有走開的意思,而是想在秋雨的對面坐下來。可是他的屁股還沒有落座,秋雨就像被螞蜂蜇了一下尖叫起來,哎--
那個民工被秋雨的尖叫嚇了一跳,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孔有些變形的秋雨。秋雨則指著他對面的空位說,這裡有人。
有人?民工看了一下座位上的提包,然後拍了拍靠走廊的座位說,這裡也有人嗎?
秋雨沒有說話,只是對他搖了搖頭。民工從兜里掏出一盒煙,坐下來,他從煙盒裡掏出兩支煙來伸到秋雨的面前,秋雨對他擺了擺手。民工說,你會吸,客氣啥?
秋雨說,你咋知道我會吸?
民工笑了,他說,看你的手指……
秋雨抬起手來,他看了一眼自己被爐火烤得發黃的手指,然後才看著那個民工,這回秋雨從民工那有些發紅的眼睛里看出一些狡黠來,他就伸手接過一支煙。民工又把右手伸到他的面前,那隻臟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就多了一個打火機,就像變戲法一樣,那隻打火機一閃就跳出一點火苗來。秋雨只好湊過去把手中的煙點燃了。突然間,秋雨對這個民工產生了一種興趣,他看著民工說,出來打工?
民工把火苗收到自己的面前把手中的煙燃著,然後對秋雨說,也算吧。
秋雨說,幹啥活?
民工說,沒正路,瞎碰,碰到啥幹啥。
秋雨就生出一種感慨來,他說,我以前跟你一樣,也是到處亂跑,啥都干。裝卸工,油漆工,電焊工,建築工……
民工為秋雨的話感到意外,看不出來,你今年……民工試探著說,有四十歲?
我有這麼老嗎?秋雨生氣地看著那民工,他賭氣說,五十了。
五十?你有五十歲?不像不像……看來,民工並不相信秋雨的話,他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說,騙我吧?
秋雨說,我騙你好吃好喝?
也是……民工想了想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打過工,一看你就是個有學問的人。
秋雨反問道,學問?你看我有啥學問?
民工說,教授。
教授?秋雨怎麼也沒想會從那民工嘴裡冒出這個詞來,他一時弄不明白在教授和學問之間能不能划等號,他說,你咋就看出來我是教授?
民工笑了,自作聰明地說,這還看不出來?一眼就看出來了。哎,教授可不得了,一月能拿幾千塊。
秋雨沉默著,他的沉默彷彿認可了民工的判斷。民工似乎有些得意,他說,哎,你不是說打工嗎?咋就一下成教授了?
秋雨有些茫然地看著面前的民工。民工說,看你,教授就教授唄,還不好意思說?是考學考上的?
秋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看秋雨不說話,民工接著說,按你這年齡,不該是推薦上的大學吧?就是推薦,也不丟人,我當年也被推薦過,可是沒走掉。78年恢復高考的時候,我還考過呢,可是我沒有考上,要是考上了,現在不是和你一樣,也留校當教授了……民工彈了一下手裡的煙灰說,按歲數咱倆不分上下,可你一下就跳龍門了……
看秋雨沒有回答他,民工只好轉了個話題,哎……他說,你這幹啥?回老家?
老家?對這個詞語秋雨感到陌生,我的老家在哪裡呢?秋雨看著那民工,沉默著。民工誤認為眼前的這個教授很有城府,他總是用沉默的方法來回答他的問題,但他這次錯了,秋雨抬起頭來反問道,你家是哪裡?
民工說,我的家?潁河鎮。
潁河鎮?民工的話像針刺了秋雨一下,他說,你是潁河鎮的?
對,聽口氣,你對那兒很能夠熟呀?
秋雨對民工點了點頭。一些遙遠的往事從他的記憶深處浮上來,那些他不願提及的往事,可是通往記憶的大門一旦打開,他就沒有辦法控制它,那洪水一樣的往事從他的記憶深處傾瀉而下,想收都收不住,他說,鎮上的碼頭還有嗎?
碼頭?
小時候,我家的貨船常常順水而下,從漯河到錦城,然後又到潁河鎮,船就停靠在潁河鎮東邊的碼頭上。有一年我家的船上裝了陶缸,你見過陶缸嗎?醬菜廠腌菜用的……秋雨一邊說一邊伸開胳膊給民工比劃著,這麼粗,這麼高,黑色的,深紅色的,黃土色的,瓦藍色的,啥顏色的都有,我給你說,俺媽就是那一年在潁河鎮卸缸的時候淹死的。
民工用驚疑的目光看著眼前的教授,你說這應該六幾年的事兒……
你咋知道?
我咋不知道?自從七幾年錦城那兒修了大閘,潁河里就再也沒有跑過船,這我會不知道?俺鎮上的碼頭,早廢了。
民工的話使秋雨感到意外,但他的思想仍沉津在往事里,沒法自拔,他說,那個時候我還小,才六歲,埋俺媽那天,俺爹就用鐵鏈把我拴在船頭的將軍柱上。
為啥把你拴起來?
怕我掉到河裡去。
哦……是不是腰裡還綁個葫蘆?
對。俺爹小的時候,就跟著俺爺在潁河裡跑船,俺爺把俺爹綁在船頭上,從漯河往下去,路過錦城,路過潁河鎮,一直往下去,你知道嗎?那船可以到淮河里去,然後一直順水往下,到安徽,到江蘇,還可以順著長江到上海……
民工有些羨慕地看著教授,你去過?
去過……秋雨停頓了一下說,不但去過,俺爹還常常給我講起當年的事……
在秋雨的記憶里,很多事件混雜在一起,那些反覆聽來的講述漸漸轉變成了他自己的經歷,現在,他沒法弄清那些事情的界線,秋雨說,俺爹用鐵鏈把我拴在船頭上,從六歲一直綁到十二歲……說著,他的眉頭不由得皺了一下,彷彿那些不堪回道的往事使他感到痛苦,一綁就是六年呀,你想想……他像是對民工講述,又像是在喃喃自語,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你想想,秋意……
民工不明白眼前這個教授話,秋意是什麼意思?民工看到教授沉浸在往事里,他皺了一下眉,又皺了一下眉,痛苦的往事像一片烏雲籠罩著他,在他的幻覺里,眼前的民工變化成了一個女人,他說,秋意,你不知道,一直到現在,我都害怕看見那河水……
民工仍然不明白教授的話,誰是秋意呢?教授的話使民工感到費解,他只好問一些能使他明白的話,民工說,那你爹呢?
秋雨看了民工一眼,幻覺里的女人消失了,他說,俺媽死後的第三年,俺爹也死了,俺爹媽一塊都埋在潁河鎮東邊的河灘里。
哦……這麼說,你每年清明都要回去燒紙了?
秋雨看著民工搖了搖頭說,不回去,都快三十年了。
民工不能理解教授的話,三十年?你不去給你爹媽燒紙?
75年發大水你還記得嗎?那年的大水把埋俺爹媽的河灘地都沖塌了,哪裡還有墳?
哦……這麼說,你老家不是潁河鎮的?
老家……秋雨說,我沒有家,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跟著俺爹在河裡行船,還沒等我問俺爹,俺爹跟俺媽一樣,突然掉進水裡淹死了。
你爹常年在河裡行船,不會水嗎?咋就被淹死了?
喝酒,他喝醉了。
哦……民工說著打了一個哈欠,秋雨還想就這個話題和他說下去,可是民工顯然有些疲倦,由於疲倦,他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就在這個時候,列車開動了。秋雨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他不用看錶,就知道現在是下午3點55分。
這個時候民工站了起來,他伸著懶腰對秋雨說,哎,你能幫我點忙嗎?看秋雨把眼光收回來,民工又接著說,我把袋子放在你的座位下,幫我看一下。
你呢?
我一天一夜都沒有合眼,瞌睡死了。民工還沒有等秋雨回答,就站起來去拉他的魚鱗袋子。這個時候,秋雨還沒從往事里擺脫出來,即使別人已經離開,那記憶仍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灰暗的噩夢裡奔跑。他極力地想忘記那噩夢,可是那噩夢就像他的呼吸一樣,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他常常在睡夢中回到記憶里,在夢裡,他的四肢往往被一根繩子捆綁著,不是順著沒有盡頭的潁河漂流,就是被扔燃燒的爐火里,他不是為了掙脫那繩索累得肌肉緊縮,就是為了擺脫那爐火累得大汗淋漓。
秋雨就那樣木呆地坐著,他知道,他的現實生活彷彿就根植在那場噩夢裡,那噩夢的細節像毛細血管一樣遍布了他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肉。他知道,如果一旦進入那記憶,他就不能從那噩夢裡自拔。如果不是躺在座位上那民工的鼾聲,那匹記憶的奔馬,還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去。列車剛出省城,那個疲倦的民工就躺在秋雨右邊的座位上睡著了,他面朝里,小半個屁股懸在空中,紛亂的頭髮對著過道,就像一把秋後的雜草,他輕輕地鼾聲好像一隻蟲子藏在雜草里,不停地發出叫聲。
秋雨把右腳上的鞋子脫掉了,通過茶几下的空間伸到對面的座位上去。儘管隔著襪子,他仍能感覺到座位上的人造革面的質感,這和他的腳挨著秋意的肌膚的感覺有著很大的不同。有一次,他的腳尖順著秋意的大腿都伸到她的裙子裡面去了。每次坐在這個位置上,他的腳都有那種觸摸到秋意的肌體的感覺,那種感覺常常把他帶到一些恍然不清的往事里去,但他喜歡用這種方式度過時光。
風從窗子里鑽過來,吹打著他的臉和頭髮,列車的速度明顯地加快了。秋雨起身把剛才打開的車窗放下來,回身轉過茶几,來到他的提包前,拉開提包彎著腰在裡面搗弄著。他從包里拿出一副小型雙筒望遠鏡來掛在脖子里,然後把拉索拉好,等他回到先前的座位上坐下來的時候,他看了那個睡得正香的民工一眼,這才把頭依在靠背上,拿起望遠鏡,眯縫著眼睛看著對面座位上的提包。秋雨不停地調著焦距,他想通過望遠鏡看清近在咫尺的提包,可是越凋望遠鏡里的提包越模糊,恰恰,這正是他渴望得到的效果。在那模糊的狀態里,不到五分鐘,奇迹就會出現,望遠鏡里被放大的提包的局部就會進入他的幻覺里。果然,在他的幻覺里,有一個人影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名叫秋意的女人。秋雨不敢把眼前的望遠鏡拿開,他知道,望遠鏡一旦拿開,那個他想象中的女人就會消失。就在這時,他聽到有手指輕輕敲打桌面的聲音,他放下望遠鏡,那個幻覺中的女人消失了,進入他視線里的是一個乘警。秋雨十分討厭這個人,幾乎每次都是他來打斷他的幻覺,他用冷冰冰的目光看著身邊的那個方臉乘警,可那乘警彷彿沒有看到他敵對的目光,伸手指了指他放在座位上的提包說,放到行李架上。
礙你屁事!儘管秋雨心裡十分的惱火,但他嘴上啥也沒說,他還是在乘警的注目下站起來,拿起座位上的提包抱在懷裡。秋雨回身想告訴他說這樣可以了吧,沒想那個乘警卻已經離開了。秋雨有些茫然的看著那個漸漸離開的身影,突然伸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這次,他真的生氣了。聽到耳光聲,近處有個旅客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秋雨卻不管不顧,在那個旅客的注目下,他又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常常是這樣,秋雨為自己的懦弱而生氣,為自己的優柔寡斷而生氣,而他用來懲罰自己的方法就是扇自己的耳光。他越是生氣,扇自己的耳光時就越狠,有的時候他會越打越生氣,越生氣就越打自己的耳光。秋雨打了自己兩個耳光之後,就抱著提包在座位上坐了下來,一坐下來,秋雨就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什麼,他不想再睜眼看他身邊的任何東西,這是他應付現實生活的手段。有些時候,他會顯得特別倔強,不可理會的倔強,就像剛才他面對那兩個時髦的青年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樣,就像他現在閉著眼睛不願意看這世界一樣,他常常會因為一些小事和別人悶犟,這也包括秋意在內。你不要再來了,我不想看到你!可是他偏偏要來,一次一次的來,我就是要來!秋雨在心裡氣鼓鼓地想,我就是要讓你看看!你咋會這樣?秋雨的耳邊又響起了秋意指責聲,他聽到秋意的聲音在顫抖,可是他就是不說話,他用氣鼓鼓的眼睛看著她,秋意的淚水流下來了,秋意絕望地說,你這廢物!廢物?我是廢物?看著秋意絕望的眼睛,秋雨伸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他就閉上眼睛,再也不願意睜開。
秋雨閉著眼睛聽著秋意的高跟鞋敲打著地面漸漸走遠了,那腳步就像田野里奔跑的風,就像空中奔跑的陽光。在幻覺里,秋意的面孔像風和光一樣離他是那樣的近,可是他又沒法捕捉住,秋意像風和光一樣隨時都會出現在他的面前,讓他沒法擺脫,捕捉不到而又沒法擺脫的痛苦,把秋雨的日子折磨得憔悴不堪,憔悴不堪的日子,逼著他一次次來到這行駛的列車上,然後隨著不停地顫抖的列車,去回憶往事,痛苦而幸福的往事從他的腦海里不停地閃過,就這樣,秋雨在回憶里進入夢鄉,即使車廂里越來越多的旅客也沒能把他從睡夢裡吵醒。這趟地方列車常常是這樣,在最初的時候,車廂里往往沒有多少人,而隨著列車一站一站的停靠,等快到終點站的時候,車廂里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接近8點的時候,669次列車準時到達了錦城車站。秋雨上車時掏出來的茶杯,還有掛在他脖子里的望遠鏡早已放進了提包里,因為旅客的原因,那個灰色的提包就放在秋雨的腿上,他像抱著一個女人一樣不捨得放開那個提包。現在那個包又恢復了原樣,變得鼓鼓囊囊。秋雨挎上提包,在擁擠的人群里一邊往車門走一邊回過頭來,他看到那個早已醒來的民工正撅著屁股在座位下往外掏魚鱗袋子,他的腳步遲疑了一下,被擋在身後旅客有些不耐煩地說,走呀走呀……秋雨只好轉身朝車門邊走去。
秋雨隨著人群走出車站的時候,夜色早已籠罩了錦城。車站上到處都是亂鬨哄的人群,有一個胖子迎面攔住了他,在灰暗的光線里秋雨看到了那張朝他微笑的臉。胖子說,要車嗎?秋雨朝他擺了擺手,什麼也沒說,就從他的身邊走過去。秋雨知道這是一個沒有戶口的面的司機。在這座小城裡,有很多這樣沒有牌照的黑面的,有些時候他很想幫幫他們,只是他真的不需要車,從車站步行用不了十分鐘,就能到達他要去的地方,況且秋意也沒坐車回去的習慣。秋意說,走吧,走走。在秋雨的記憶里,秋意每次都是這樣對他說。無論他哪一次從省城回來,秋意都會到車站來接他。
秋雨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前走,在夜色里,他全神貫注地在人群里搜尋著,他渴望著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渴望著他的想象能變成事實。在秋雨和秋意之間有著一種什麼樣的聯繫呢?他曾經無數次地這樣想,是一種巧合還是一種天意呢?為什麼我們的名字都和某個季節有關呢?秋雨,秋天裡的雨,那雨擊打著滿樹的黃葉,就有了一分秋的意思了嗎?秋天的意思該是什麼樣的呢?凄涼?絕望?日子到了盡頭?不,不,決不是這樣的意思,秋意應該是美好的,你看,那無邊的楓林的葉子都變成了一種金黃色的顏色,金黃色的楓林像湖水一樣在傍晚的秋風裡波動,那該是一種怎樣的詩情畫意呢?那是一首詩?是一首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千百片楓葉所寫照的秋天嗎?那是誰為我們寫就的空靈的盛宴呢?那是誰為我們點燃的焚燒的爐火呢?秋天裡的楓林像肉體一樣在燃燒嗎?可是,在那熊熊的烈火中,我為什麼就感受不到生命的激情呢?就因為我是秋雨嗎?是呀,在蕭蕭的秋雨里你能感受到那火樣的熱情嗎?
爹,你為什麼給我起一個這樣的名字呢?你生我在世上難道就是為了讓我感受那無邊無際的秋雨嗎?就是為了讓我來感受這人生的凄涼嗎?秋意,這就是你的意思嗎?秋雨一邊往前走一邊這樣絕望的想。但是那絕望很快就從他的腦海里溜走了,他像誓言一樣地喃喃自語,我就不信!他一邊走一邊想著秋意的模樣,美好的希望彷彿已經變成了事實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在幻覺里,他不曾一次看到秋意穿著婚紗和他走進入洞房,他堅信這種想象在不遠的一天將會變成事實。
秋雨順著車站前的那條街往前走,先穿過了一條名叫民主的小街,又穿過了一條名叫自由的小街,最後來到了八一賓館的門前。八一賓館坐落在一個十字路口的東南角。秋雨在賓館的門口停下來,他回頭看一眼斜對過的那幢米黃色的住宅樓,由於夜色掩蓋了他熟悉的那樓的顏色,實際他只看到了那幢住宅樓亮起來的一些窗子。一,二,三,從上往下數,到了第三層,看到那個他熟悉的窗子亮著燈,秋雨感到了安慰。他轉身走進了賓館的大廳,他把肩上的提包放在服務台上說,419。
在服務台里,站著一個親切而陌生的女孩,她看了秋雨一眼說,419?
秋雨說,對,419。
女孩翻了一下登記本說,419已經住人了,先生,還有別的房間……
還沒等女孩說完,秋雨就打斷了她的話,怎麼會呢?他有些激動,他一邊打著手勢一邊說,419是我定的房間,每個星期六我都定了,這是給你們經理說好的,經理呢?叫你們經理來!
秋雨說完,就不再理會那女孩,他提起包,走到大廳里的沙發前坐下來,遠遠地用冷冰冰的目光看著那個女孩打電話。片刻,就有一個穿制服的女子匆匆地走過來,還沒等櫃檯里的女孩對她什麼,她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秋雨,一看到秋雨她就明白了,她走過來微笑著說,實在對不起,她剛才來……
秋雨打斷了她的話,生氣地說,她剛才來,你呢?
對不起,有個會議,一忙,就把你包房的事兒給忘了,你別生氣,我去看一看,419是會議上包的,盡量的給你調一下,好嗎?
秋雨沒再說話,好在,會議上住在419的人還沒來報到,秋雨很快就被安排在那個他熟悉的房間里。走進419,秋雨關上門,先關掉了屋裡的日光燈,然後才就走到窗子前輕輕地拉開窗帘。現在他所處的位置可以看到街道對面的那幢米黃色的住宅樓,從四樓正好可以俯視對面三樓那個他熟悉的窗子。那個窗子里亮著燈,有一半被紅色的窗帘遮住了,儘管如此,秋雨還是從另外半個窗子里看到了一些晃動的身影,他還隱約聽到有歡笑的聲音從那窗子里傳過來,這麼多人在你房間里幹啥了?秋意,你在和你的同學聚會嗎?
秋雨想弄清在那個他熟悉的房間里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回身把提包抱在懷裡往外掏東西,一個摺疊的支架,一架雙筒望遠鏡,一個黑色的小包,只幾下,他就把懷裡的抱掏空了。秋雨先把摺疊支架拉開支在窗前,然後在床上坐下來,打開那個黑包,借著從街道里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光亮,秋雨拿出包里那些拆開的散件,迅速而熟練地組合在一起,那是一架單筒望遠鏡。秋雨迫不及待地把單筒望遠鏡固定在支架上,他在重複著他曾經做過許多次的動作,現在,他探著腰,閉著左眼去看街道對面那扇他熟悉的窗子。
秋雨調著單筒望遠鏡的焦距,那個他熟悉的窗子,那個他不知道觀察過多少次的窗子,在他的視線里漸漸清晰起來,然而,出現在秋雨視線里的情景使他愣住了,他先看到窗子里的玻璃上貼著一張剪紙,那是一幅大紅的雙喜。接著,他又看到一個盤了頭打扮得像新娘的女子被幾個男青年從窗子前一擁而過,儘管樓下的街道里不停地駛過汽車,他還是聽到了從那窗子里傳出來的歡笑聲,秋雨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幾下,他們在幹啥?鬧新房?當這三個字出現在秋雨的腦海里冒出來的時候,他的頭哄地一下就大了,鬧新房?是誰結婚呢?秋意嗎?不可能!怎麼可能呢?他給誰結婚呢?他想看清那個新娘的面孔,可是很長時間裡,他看到的都是那些走來走去的男人,一陣接一陣的歡笑聲使秋雨感到生氣,他想,秋意,是你嗎?你和別人結婚了嗎?想著想著,他就抬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那隻打了自己耳光的手在空中顫抖著,看著對面那個明亮的窗子,秋雨抬手又給了自己一個耳光,你為啥還不過去看看?你還站在這裡幹啥?接著他又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最後這一耳光使他感到了疼痛,他臉頰上的肌肉跳動了兩下,耳孔里突然發出了一種聲響,那聲音吱吱地叫著,耳孔里的鳴叫聲使他失去了理智,他離開那架望遠鏡,轉身朝門邊走去。
在走下樓梯的時候,秋雨的耳孔里一直鳴叫著,有兩個樓層服務員從服務台後面站起來,微笑著看著他,可是他好像壓根就沒有看到她們一樣,他快步來到樓下,風一樣穿過明亮的大廳,來到街道里。街道里的紅燈對他來說如同虛設,他快步穿過馬路,行駛的車輛在他的身邊發出了刺耳的剎車聲,汽車的燈柱照在他的臉上,他卻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在耳孔的鳴叫聲里,現在生活在他這裡突然間變得像夢境一樣,他穿過街道,穿過那個他熟悉的大門,等進入到那個他熟悉的樓洞之後,他的快步變成了小跑。可是當他喘息著站在三樓左手的門邊按過門鈴之後,他的耳鳴突然一下子消失了。他聽到門後有走過來的腳步聲,當房門打開的一瞬間,屋裡歡笑的聲音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一個陌生的小夥子站在門前看著他說,你找誰?
秋雨說,秋意。
秋意?
秋雨喘息著說,你讓她出來!
陌生的小夥子遲疑著,正當他準備回身叫人的時候,從屋裡傳出來一個聲音,誰呀?
不認識。陌生人的話剛說完,一個穿西服,頭上身上落滿了金箔紙屑的黑臉青年出現在門口,一看到站在門口的秋雨,他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那雙微笑著的雙眼立刻瞪大了,他說,怎麼又是你?
秋雨不只一次見過這黑臉,他說,我找秋意!
黑臉說,啥他媽的秋意?我都告訴你多少遍了,早就搬走了!
秋雨說,你騙我!
黑臉說,我告訴你,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他媽別找不自在!
秋雨固執地看著黑臉說,我找秋意,你讓她出來……
秋雨的話還沒說完,黑臉抬手照他臉上就是一拳,秋雨一下就被打暈了,他倒下去,順著樓梯滾下去。秋雨還沒有從樓梯上爬起來,就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從樓梯上涌下來,接著,他就被兩個人架了起來,他們一直拖著他的胳膊往樓下去,拖到樓門口的時候,他的一隻鞋被拖掉了。那幫人一直把他拖出大門口,丟在大街上,在灰暗的路燈下,那個黑臉青年氣勢洶洶使勁踢秋雨,他一邊踢一邊朝秋他道,我踢死你!我踢死你!秋雨在街道邊滾動著,最後他被一棵樹擋住了,那個踢他的黑臉也被幾個人拉住了。
黑臉青年仍然氣勢洶洶地朝他罵著,媽那個×,我一場大喜……
勸阻的人說,別跟他一樣,他神經病……
只片刻間,在秋雨的身邊就圍了許多過路的人,那個黑臉青年人仍然罵罵咧咧的,有幾個勸阻的人拉著他離開了,一些新來的人向圍觀者悄悄地尋問著,怎麼了?
人家一場大喜,他卻來找一個死人……
死人?
今天結婚這一家,買的二手房,先前的房主家半年前出過車禍,死過一個女孩,這個人卻來找先前那家人,你說,人家一場大喜,會不打他?
哦……
秋雨坐在那裡,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說什麼,哪個女孩死了?女孩怎麼會死呢?人怎麼會死呢?死和不死又有啥區別呢?在秋雨的現實生活里,生與死已經沒有了界線。秋雨這樣想著,他支撐著從地上爬起來,背靠著那棵樹,看著那些圍住他的人。灰暗的路燈穿黃色的樹葉打在那些人的臉上,一陣夜風吹過來,那些圍看的人如同一些單薄的影子晃動起來,彷彿他在夢中看到的一樣。有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扔給了秋雨一隻鞋子,她說,走吧,穿上鞋走吧,別在這兒找事了。
秋雨看著那個朝他說話的婦女,伸手拾起鞋子,穿在腳上,他扶著身後的樹慢慢地站起來,沿著馬路往前走。在走著走著,他突然抬起右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接著,他又抬起左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就這樣他一邊走一邊左右開弓打著自己的耳光。那天夜裡,在錦城的街道上,許多出來散步的人都看到了有一個中年人一邊走一邊打著自己的耳光。秋雨沿著那條街道一直往前走,最後他來到一條寬闊的河邊,他在一座大橋的橋頭坐了下來,目光痴獃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身子靠著橋邊的柱了,漫漫地睡著了。睡著之後,秋雨做了一個夢,他再次夢到自己被父親像拴一條狗一樣拴在了船頭,可奇怪的是,那條大船卻沿著那條河駛進了一個燃燒著大火的爐子里。
穿過淅淅瀝瀝的雨水,方臉乘警一眼就從一片雜色的雨傘里看到了那個中年男人,他抖了抖雨衣對身邊打著雨傘的圓臉乘務員說,你看,他來了。圓臉乘務員踮著腳尖朝人群里看,她說,看到了。隨後她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說,還真準時。方臉乘警一邊朝錦城車站入口那兒看著一邊說,我沒說錯吧,風雨無阻。
說完,他們又一起朝雨水裡看。錦城車站上所有的人的面孔都被不同的雨具蒙上了一層特有的陰影,只有那個中年人沒有使用任何雨具。在夜裡,好像沒有誰知道這場秋季里的雨水是什麼時候下起來的,儘管現在是上午,由於陰雨,卻很容易使人失去時間的概念。乘警和乘務員一起看著那個他們熟悉的身影勾著頭,沿著沒有遮陽棚的站台朝最後一節車廂走去。圓臉乘務員說,他好像不高興。
乘警說,是嗎。
乘警很有些佩服同事的眼力,隔著布滿了雨水的空間,她就能觀察到他的神色,等他想驗證那判斷的時候,那個中年男人只給了他一個走動的背景,但同事的話使方臉乘警多少有些上心,在列車剛剛開出錦城的時候,他就來到最後一節車廂。由於陰雨,車廂里比平時還要空蕩,他走進車廂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中年人,但是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他原來的座位上,而是站在車廂的介面處,他的心不由得一緊,但是他沒有立刻走過去,而是在靠近車門邊一對接吻的青年人身邊停了下來,他一邊注視著站在介面處的中年人,一邊用手敲著茶几。那對青年人停住接吻,他看了他們一眼說,這是在你們家?注意點影響。
影響誰呢?這個車廂除去這對青年人,就只有站在車廂介面處手扶鐵鏈面對雨水的中年人了。乘警說完,就再沒看那對青年人,而是裝著無事的樣子朝車廂的介面處走去。在接近那個中年人的時候,乘警突然看到那個中年人抬起手朝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耳光。乘警還沒有走到他的身邊,那個中年人又抬起手來給了自己一個耳光。乘警為中年人的行為感到費解,他為什麼要這樣懲辦自己?乘警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聽到咳嗽聲,那個中年人回過身來,由於光線的緣故,乘警沒有看清那個中年人的神色,在灰色天空的襯托下,那個中年人的身影就像一張剪紙,在那剪紙的背後,是不斷後退的,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深黃色的樹林。
儘管這樣,乘警還是看到了那個中年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在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乘警從那個中年人身上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氣。中年人的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他踉蹌了兩下,險些倒下去,一個黑色的小本本從他襯衣的口袋裡掉下來,但是他沒察覺。等他站穩了,他回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乘警一眼,然後朝他的座位走去。
乘警看著那個中年人在座位上坐下來,這才走過去,在他的身邊站住了。乘警看到雨水改變了中年人身上衣服的顏色,由於雨水,那夾克的顏色變得更深了,深藍色的夾克上還粘有一些黃色的泥巴。乘警為了引起中年人的注意,他故意放重了腳步。聽到腳步聲,那個中年人抬起了頭,不知是玻璃的緣故還是天色的緣故,他的臉色看上去像土地一樣發黃,他的右手捂在左胸上,好像那裡十分疼痛。乘警這次以為他病了,他說,哪不舒服?
中年人像剛從一場噩夢裡醒來,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慌張,他把右手從左胸口那兒放下來說,我沒事兒。
乘警看著他,用關切的語氣說,有乾衣服嗎?換換吧,不然會著涼的。
中年人明白了乘警的意思,他站起來,從頭上的行李架上拿下他的提包放在茶几上,他打開拉索,在裡面摸索了片刻,先從裡面摸出一個望遠鏡來放到茶几上,他朝乘警莫明其妙地笑了笑,又從裡面摸出半瓶白酒來,他把白酒放在茶几上看了乘警一眼,然後說,沒事兒,喝點酒就好了。
這時乘警的手機簡訊響了,他掏出手機看一眼,就匆匆地離開了。在他臨離開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中年人。那個時候,那個中年人正把手中的酒瓶子對著嘴揚起來,因此,他沒有看清那個中年人的臉。等方臉乘警到前面的車廂里辦完事兒回到最後一節車廂的時候,那個中年人卻不見了,但他的提包,他的望遠鏡,還有那個酒瓶,都放在茶几上。乘警對那對並排坐著的戀人說,哎,那個人呢?
兩個青年人對乘警的話迷惑不解,他們轉過身來,順著乘警的手朝後看,但是他們看到的只是空無一人的車廂。乘警又問了一句說,那個人呢?那個男青年看著乘警搖了搖頭,那個女青年也跟著搖了搖頭。兩個青年人看著乘警的目光有些異樣,不安地站起來,他們提起自己的包,匆匆地離開了。
乘警急忙轉身,去查看廁所,可是廁所里根本沒有人,他順著車廂找了一遍,也沒有見到那個中年人的身影。方臉乘警的目光變得有些驚慌,他的目光落到最後一節車廂的介面處,在幻覺里,他彷彿看到了中年人站在那裡的身影,可是一晃,那身影就不見了。方臉乘警匆匆地來到車廂的介面處,他看到攔在那裡的鐵鏈在行駛中的列車上不停的晃動,而車廂外,則是茫茫的秋雨,濕漉漉的鐵軌像快速倒下去的多米諾骨牌一樣向後退去,彷彿沒有盡頭。
乘警回過身來,他的目光落在車廂走廊的一個座位下。在那裡,他看到了一個小本本。乘警走過去,彎腰拾起了那個小本本,那是一個黑色燙金的工作證,他看到工作證下面的幾個字:
殯儀館
方臉乘警的手指一下子變得冰涼,接著,有一股冷颼颼的氣體順著他的胳膊流遍了他的全身,但好奇逼使他用顫抖的手指打開了那本工作證,接著,他看到了那個中年人,從照片上看,那個中年人比現實里要年輕的多。然後,乘警又看到了下面一些內容:
姓名:秋雨。出生年月:1971年。
1971年?不會吧?1971年的人今年才三十五歲,他看上去,至少也有四十五歲。乘警這樣想著,又往下看,這次他看到了另外幾個字:
火爐工
火爐工?殯儀館的火爐工是幹什麼的?那不就是焚燒屍體嗎?這種推猜使乘警的頭髮梢都豎了起來。方臉乘警回過頭來,車廂里這會兒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那個名叫秋雨的人坐過的茶几上放著一個灰色的提包,一個望遠鏡,還有一個酒瓶子,那組靜物彷彿一幅紙張發黃的素描,掛在光線暗淡的車廂里。
2006年5月9日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齣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后在鄉村小學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里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江媛
《最後一節車廂》反映的是一個男人在追憶愛人的過程中,人們對其實施的殘酷打擊。它展現了由集權培育出來的社會共性被深化到每個人的觀念和行為深處之後,形成的集體化勢力對個體自由思想的扼殺。社會為禁止個人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生活,動用集體的共性強迫個人要像構成體制的一個個齒輪那樣生活,人們不能思考、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人們不僅要按照維護權力的軌跡行事,還要毫無條件地接受體制的奴役、出賣甚至拋棄。針對社會共性對個性的壓迫,墨白在小說《最後一節車廂》的開頭部分這樣描述了方臉乘警對一個面色灰暗的中年男人的行為同圓臉乘務員所進行的交談,在這段文字里,中年男人對個人生命價值和尊嚴地追求一旦偏離了單向度的社會價值標準,社會的共性立即對他進行跟蹤和評判,並對他偏離大眾的實用主義價值觀的行為,表現出懷疑和不安。為此,中年男人成為人們眼中的異端(他的行為方式對人們的實用主義價值觀形成了挑戰),他的行為由於與現實利益毫無關聯而受到忙碌於現實權力和利益的人們的監視和粗暴干涉。為展現中年男人的孤立感,小說一開始就運用心理描寫反映出男主人公秋雨為追求內心的感情慰藉而被孤立於人群之外的生活狀態:他每周六都乘坐669次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趕往錦城(他每一次都預定固定座位,這是他和愛人最後一次旅行一同乘坐過的座位)追憶自己的愛人。在列車上,他時常從身旁的某個女孩身上,想起另外一個女人秋意。這一次,秋雨和過去一樣走向他每次都坐的座位,卻發現那兒坐著一對擁抱在一起的戀人,他向他們出示了車票,請他們讓開座位,那對男女雖然讓開了座位,卻罵他:“神經病。”秋雨渴望同記憶中的戀人生活在一起的願望,遭到一對現實戀人的譏諷。這對年輕戀人以佔有為目標的務實情愛觀與秋雨渴望重建精神生活的目標發生了衝突,於是,這對身處戀愛中的年輕人不能理解戀愛的精神實質,並展現出中國人務實而遠離精神生活的性愛本質。這一段淡淡的敘述,讓人感受到秋雨對愛人秋意深沉的感情波濤(無論愛人在與不在,活著或已然死去,他都和她生活在一起,由此,肉體之愛升華成精神之愛,讓他們成為靈魂上生死相隨的伴侶):他為一個存在於記憶中的戀人購買車票,為她擦凈座位、鋪上報紙,然後輕聲邀請愛人:“坐吧。”面對秋雨這樣高貴的情感生活,社會對他不遺餘力地實施了群體的圍攻(乘警和圓臉乘務員對他的監視和佔有秋雨座位的一對青年戀人對他的譏諷)。秋雨的精神生活一經開始,人們就把他當成一個病人,並通過側目、譏諷甚至暴打的方式來教訓他。在這個爭權奪利的國度里,患病就意味著被進一步剝奪(醫院將病人當成賺錢的工具,通過反覆實施過度治療,來提高自己的利潤指標)直至被社會拋棄。即便這樣,面對愛情缺席的生活,人們仍在幻想著愛情。如果說愛情遠離了人們,那是因為人們喪失了愛情的靈魂;如果說公正地離開了人們,那是因為人們喪失了公正的心靈。只有伸張正義、尊重生命和個人價值的法治國家,才能培養國民善良、博愛、平等的個性;而一個撒謊、遍布陰謀、投機者、暴力和不擇手段爭權奪利的國家,只能培養國民邪惡、狡詐、自私的個性。
綜上所述,形成集體共性對個性扼殺的社會,與上千年的皇權制度及大眾被權力意識所豢養的奴性密不可分。在權力的鼓動下,群眾配合權力導向形成的社會共性全面作用於社會生活,顯示出群眾愚昧而易於被利用的特性。當權力滲透並控制社會的各個領域之後,為有效組織群眾為政治服務,權力機構首先要組織群眾扼殺個性而實現維護自身的共性,它的這一過程實際就是剝奪人權,忽視個體生命價值,剝奪獨立人格的過程。小說《最後一節車廂》中的故事和時代背景離我們並不遙遠,這不禁讓人訝異於這個社會對個性扼殺的傳統竟延續的如此漫長而深入人心。當小說中的中年男人一再強調個體生命價值的時刻,周圍那些陌生人竟然以不同的方式圍攻而來——一對佔據他座位的青年戀人譏諷他有精神病、居住在昔日戀人住房中的人們暴打他妨礙了自己的生活、列車乘警隨時監視他,害怕他有不正常的舉動。就這樣,這個中年男人在追求個人生命價值的過程中,不斷被周圍的人干涉甚至暴打,並不得不忍受他們以愚昧的共性對其個性進行的集體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