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二首
北齊二首
北齊二首
其一
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
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其二
巧笑知堪敵萬幾,傾城最在著戎衣。
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
⑴“一笑”句:《漢書·外戚傳》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此處“一笑相傾”之“傾”為傾倒、傾心之意,謂君主一旦為美色所迷,便種下亡國禍根。
⑵“何勞”句:晉時索靖有先識遠量,預見天下將亂,曾指著洛陽宮門的銅駝嘆道:“會見汝在荊棘中耳!”
⑶小憐:即馮淑妃,北齊後主高緯寵妃。玉體橫陳:指小憐進御。
⑸巧笑:《詩·衛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萬幾:即萬機,君王紛雜政務。
⑹“晉陽”二句:《北史·后妃傳》載:“周師取平陽,帝獵於三堆。晉州告急,帝將還。淑妃請更殺一圍,從之。”所陷者系晉州平陽,非晉陽,作者一時誤記。更殺一圍,再圍獵一次。
其一
君主一旦為美色所迷,便種下亡國禍根,
用不著到宮殿長滿荊棘才開始悲傷。
擁有玉體的小憐進御服侍後主的夜晚,
北周軍隊進佔晉陽的戰報已被傳出。
其二
哪知甜甜的笑足以抵過君主日理萬機,
身穿戎裝的馮淑妃在後主看來最是美麗,
晉陽已被攻陷遠遠拋在了後主腦後,
馮淑妃請求後主再重新圍獵一次。
唐武宗後期喜畋獵,寵女色,史載武宗王才人善歌舞,每畋苑中,才人必從,“袍而騎,佼服光侈”。與詩中“著戎衣”、“獵一圍”有相似之處。武宗固非高緯一流的“無愁天子”,但詩人從關心國家命運出發,借北齊亡國事預作警戒,創造了這組詩。
這兩首詩是通過諷刺北齊後主高緯寵幸馮淑妃這一荒淫亡國的史實,以借古鑒今的。兩首詩在藝術表現手法上有兩個共同的特點:
一、議論附麗於形象。既是詠史,便離不開議論。然而好的詩篇總是以具體形象感人,而不是用抽象的道理教訓讀者。議論不脫離生動的形象,是這兩首詩共同的優點。
第一首前兩句是以議論發端。“一笑”句暗用周幽王寵褒姒而亡國的故事,諷刺“無愁天子”高緯荒淫的生活。“荊棘”句引晉朝索靖預見西晉將亡的典故,照應國亡之意。這兩句意思一氣蟬聯,謂荒淫即亡國取敗的先兆。雖每句各用一典故,卻不見用事痕迹,全在於意脈不斷,可謂巧於用典。但如果只此而已,仍屬老生常談。后兩句撇開議論而展示形象畫面。第三句描繪馮淑妃進御之夕“花容自獻,玉體橫陳”,是一幅穢艷的春宮圖,與“一笑相傾”句映帶;第四句寫北齊亡國情景。公元577年,北周武帝攻破晉陽,向齊都鄴城進軍,高緯出逃被俘,北齊遂滅。此句又與“荊棘”映帶。兩句實際上具體形象地再現了前兩句的內容。淑妃進御與周師攻陷晉陽,相隔尚有時日。“已報”兩字把兩件事扯到一時,是著眼於荒淫失政與亡國的必然聯繫,運用“超前誇張”的修辭格,更能發人深省。這便是議論附麗於形象,通過特殊表現一般,是符合形象思維的規律的。
如果說第一首是議論與形象互用,那麼第二首的議論則完全融於形象,或者說議論見之於形象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詩經》中形容美女嫵媚表情。“巧笑”與“萬機”,一女與天下,輕重關係本來一目了然。說“巧笑”堪敵“萬機”,是運用反語來諷刺高緯的昏昧。“知”實為哪知,意味尤見辛辣。如說“一笑相傾國便亡”是熱罵,此句便是冷嘲,不議論的議論。高緯與淑妃尋歡作樂的方式之一是畋獵,在高緯眼中,換著出獵武裝的淑妃風姿尤為迷人,所以說“傾城最在著戎衣”。這句仍是反語,有潛台詞在。古來許多巾幗英雄,其颯爽英姿,確乎給人很美的感覺。但淑妃身著戎衣的舉動,不是為天下,而是輕天下。高緯迷戀的不是英武之姿而是忸怩之態。他們逢場作戲,穿著戎衣而把強大的敵國忘記在九霄雲外。據《北齊書》載,高緯聽信淑妃之言,在自身即將成為敵軍獵獲物的情況下,仍不忘追歡逐樂,還要再獵一圍。三、四句就這樣以模擬口氣,將帝、妃死不覺悟的昏庸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儘管不著議論,但通過具體形象的描繪及反語的運用,即將議論融入形象之中。批判意味仍十分強烈。
二、強烈的對比色彩。在形象畫面之間運用強烈對比色彩,使作者有意指出的對象的特點更強調突出,引人注目,從而獲得含蓄有力的表現效果,是這兩首詩的又一顯著特點。
第一首三、四兩句把一個極艷極褻的鏡頭和一個極危急險惡的鏡頭組接在一起,對比色彩強烈,產生了驚心動魄的效果。單從“小憐玉體橫陳”的畫面,也可見高緯生活之荒淫,然而,如果它不和那個關係危急存亡的“周歸入晉陽”的畫面組接,就難以產生那種“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驚險效果,就會顯得十分平庸,藝術說服力將大為削弱。第二首三、四句則把“晉陽已陷”的時局,與“更請君王獵一圍”的荒唐行徑作對比。一面是十萬火急,形勢嚴峻;一面卻是視若無睹,圍獵興濃。兩種畫面對照出現,令旁觀者為之心寒,從而有力地表明當事者處境的可笑可悲,不著一字而含蓄有力。這種手法的運用,也是詩人巧於構思的具體表現之一。
其一
《李義山詩集輯評》:朱彝尊曰:故用極褻昵字,末句接下方有力。何焯曰:此篇最警切,用意可謂反覆深至。紀昀曰:議論以指點出之,神韻自遠。若但議論而乏神韻,則周曇、胡曾之流僅有名論矣。詩固有理足意正而不佳者。
《李義山詩集箋注》:姚培謙曰:沉痛得《正月》詩人遺意。
《玉溪生詩意》:“一”字、“便”字,“何勞”字、“始堪”字、“已報”字,相呼相應。
《詩法易簡錄》:“便亡”字,“已報”字,令人讀之竦然,垂戒深矣。
《秋窗隨筆》:“橫陳”二字見宋玉賦,古今以為艷語。《愣嚴經》有云:“於橫陳時,味如嚼蠟。”作此註腳,亦稍寓微意。
其二
《李義山詩集輯評》:
朱彝尊曰:有案無斷,其旨更深。何焯曰;上篇嘆其不知不見是圖,下篇嘆其至死不悟。紀昀曰:此首較有含蓄,妙於不纖不佻,唯起句稍滯相耳。又曰:四家評曰:“警快”。廉衣評曰:芥舟雲二詩太快,然病正在前二句欠深渾,后二句必如此快寫始妙。
《重訂李義山集箋注》:程夢星曰:以托北齊以慨武宗、王才人遊獵之荒淫也。
《詩法易簡錄》:只敘其事,不著議論,而荒淫沉迷,寫得可笑可哀。
《繭齋詩談》:不說他甚底,罪案已定,此詠史體。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二首案而不斷,意味無盡,視詠史好為議論者,不如此之深切也。
《射鷹樓詩話》:詩但述其事,不溢一詞,而諷諭蘊藉,格律極高。此唐人擅長處。
《李義山詩辨正》:前篇首二句語雖樸質,而神味極自然。此篇起句亦筆力蒼勁,警策異常。紀氏謂其“欠渾”、“滯相”,蓋未統會全篇氣息觀之耳。
《詩境淺說續編》:名都已失,戎馬生郊,而猶羽獵戎裝,擲金甌而不顧。后二句神采飛揚,千載下誦之,聲口宛然,詞人妙筆也。
李商隱(約813年-約858年),字義山,號玉溪(谿)生、樊南生,唐代著名詩人,祖籍河內(今河南省焦作市)沁陽,出生於鄭州滎陽。他擅長詩歌寫作,駢文文學價值也很高,是晚唐最出色的詩人之一,和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因詩文與同時期的段成式、溫庭筠風格相近,且三人都在家族裡排行第十六,故並稱為“三十六體”。其詩構思新奇,風格穠麗,尤其是一些愛情詩和無題詩寫得纏綿悱惻,優美動人,廣為傳誦。但部分詩歌過於隱晦迷離,難於索解,至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說。因處於牛李黨爭的夾縫之中,一生很不得志。死後葬於家鄉沁陽(今河南焦作市沁陽與博愛縣交界之處)。作品收錄為《李義山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