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河感舊

清代吳偉業創作的組詩

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明末清初著名詩人,長於七言歌行,初學“長慶體”,后自成新吟,後人稱之為“梅村體”。著有《梅村家藏稿》、《梅村詩餘》,傳奇《秣陵春》,雜劇《通天台》、《臨春閣》,史料《綏寇紀略》等。這組詩四首描寫了作者對當時秦淮八艷之一的卞玉京深沉的愛。

作品原文


序:
楓林霜信,放棹琴河。忽聞秦淮卞生賽賽,到自白下。適逢紅葉,余因客座,偶話舊遊。主人命犢車以迎來,持羽觴而待至。停驂初報,傳語更衣,已託病痁,遷延不出。知其憔悴自傷,亦將委身於人矣。予本恨人,傷心往事。江頭燕子,舊壘都非;山上蘼蕪,故人安在?久絕鉛華之夢,況當搖落之辰。相遇則惟看楊柳,我亦何堪;為別已屢見櫻桃,君還未嫁。聽琵琶而不響,隔團扇以猶憐。能無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賦四章,以志其事。
詩:
其一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盪槳斜。
金屋雲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見來學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車。
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
其二
油壁迎來是舊遊,尊前不出背花愁。
緣知薄倖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故向閑人偷玉箸,浪傳好語到銀鉤。
五陵年少催歸去。隔斷紅牆十二樓。
其三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捲簾徒悵望,夢來褍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其四
長向東風問畫蘭,玉人微嘆倚欄桿。
乍拋錦瑟描難就,小疊瓊箋墨未乾。
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
書成粉箑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

註釋譯文


詞句註釋

琴河:秦淮河
卞賽:卞玉京,秦淮名妓,后出家為道姑,號玉京。出自李白詩“天上白玉京”之句。
白下:南京古稱。
主人:此處是錢謙益
委身句:卞玉京此時不日將嫁。
江頭燕子:疑用“舊時王謝堂前燕”之典,亦可能為“江天燕子”句,不詳。
山上蘼蕪:用漢樂府上山采蘼蕪》,言故人被棄而遇故夫。
鉛華之夢:春夢,此處指浪遊之生活。
惟看楊柳,我亦何堪:兩說備考。其一,用《詩·小雅·楊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其二,用《世說新語》桓溫視其手種柳樹,已十圍,嘆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遂淚下沾襟。
屢見櫻桃:用宋人蔣捷《一剪梅·舟過烏江》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君還未嫁:用唐人羅隱《贈伎雲英》句: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杜秋之感:唐人杜秋娘《金縷曲》: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須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嘆年華老去,青春不再。
江州之泣:唐人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后“司馬青衫”或“江州之泣”指代同病相憐之感。
玉杯:謝元暉有:“渠椀送佳人,玉杯邀上客”。
尚湖:常熟古稱。
石城:南京舊稱,即石頭城
層城:李後主有:“層城無復見嬌姿”。
車過:用韓翃遇故伎柳氏之事。
夢來:似用霍小玉事。
青山憔悴:王安石有“青衫憔悴北歸來”,或認為以青山代指青衫。

作品鑒賞


“相遇則惟看楊柳,我亦何堪;為別已屢見櫻桃,君還未嫁。”(吳偉業《琴河感舊四首序》)
世上最遠的距離未過於兩個彼此深愛的人,四目相對,卻只有折柳作別的話可以說了。吳偉業,江南才子;卞玉京,亂世佳人。他們本該如傳說中的神仙眷侶那樣幸福的生活著。可這話說的,好像幸福由得人們去選擇,幸福往往由不得人們去選擇!江南才子也好,亂世佳人也罷,只要命運把他們擺放在錯誤的位置上,他們也只能遠離快樂,淚流成河,把悲劇的愛情譜寫成一首首美麗而又凄緩的歌,而這就是人生的無奈和深刻。
“嬌眼斜回帳底,酥胸緊貼燈前。匆匆歸去五更天,小膽怯誰瞧見?臂枕余香猶膩,口脂微印方鮮。雲蹤雨跡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吳偉業《西江月·春思》)
這首艷詞寫於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是年34歲的吳偉業在送同鄉好友吳繼善赴成都上任的路上途徑蘇州,再次邂逅卞玉京。不同於兩年前在秦淮河上的初次雲雨,此時年芳十八的卞玉京已從當年那個不解風情的雛妓,修鍊成了“知書工小楷,能畫蘭,能琴……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這樣一個完全符合士大夫生活情趣和賞玩口味的秦淮名妓了。一邊是“臂枕余香”的肉體歡愉,一邊是“詩詞曲賦”的精神交流,怎能不讓吳偉業這個在黨爭漩渦中被攪的疲憊不堪的中年男人流連忘返呢?
“與鹿樵生一見,遂欲以身許。酒酣,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吳偉業《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序》)試問,一個女人能有幾次十八歲?此時卞玉京眼見柳如是、董小宛顧眉等煙花姐妹一個個依附江南名士,從而跳出紅塵,有了好的歸宿,能不眼熱嗎?眼下又一個江南名士正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卞玉京能不想趕緊抓過來嗎?所以,酒酣之際或雲雨之後,卞玉京總是有意無意的對吳偉業旁敲側擊,“吳郎,你愛我嗎?那就娶我吧。”
只是,秦淮河浮華的布景,伊眼中深深的背影,不過都是愛的幻象,誰當真誰就上了當。吳偉業雖是當朝榜眼又為官多年,但是對出生“衰門貧約”的他而言,歌伎動輒數千兩的贖身費,仍舊是一大筆支出,這決定了他很難像錢謙益、龔鼎孳冒襄這些出自官宦世家,家產豐厚的名士那樣,輕鬆爽快的就為所愛付錢贖身。
其次,當時名士納娶歌伎,畢竟還是要受到強大的輿論譴責的。陳子龍就是因為沒有頂住來自家庭和鄉里的非議,而將已經進了門的柳如是“退了婚”,錢謙益、龔鼎孳、冒襄諸君也沒少被人指指點點;錢謙益與柳如是喜結連理時,家門更是被鄉民的板磚砸壞過。換句話說,如果吳偉業要把卞玉京娶進門,就要做好直面來自家庭、鄉里責難的準備。
也許,在卞玉京眼中吳偉業與其他客人不一樣,可吳偉業憑什麼就不一樣呢?梅村始終只是個普通男人,要說他對卞玉京沒有真愛,那不盡然,可這份愛還沒有到他可以為之不顧一切的地步。卞玉京“臂枕余香”的嬌嫩,“琴棋書畫”的才藝,更多的只是吳偉業在慘烈、瘋狂的黨爭生活下的一種精神調劑。
可是,沒有拆不散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作為一個普通男人,吳偉業在愛的代價前,面對卞玉京的旁敲側擊,“生固為若弗解者”,選擇沉默裝傻,這不奇怪。此時,如果卞玉京逼的再急一些,手段再狠一些,以吳偉業的性格,玉京最終得償所願的希望很大。本來,如卞玉京這樣的煙花女子要想“從良”,不玩點心機,不耍點手段,那是沒有希望的。不巧,卞玉京雖閱歷風塵,可畢竟還只是個18歲的丫頭,還有那麼點小女生的驕傲和稚嫩。“長嘆凝睇,后亦竟弗復言”,面對梅村的裝傻充愣,玉京只是一聲嘆息,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一段佳緣,就在雙方的扭捏下,東付流水了。只留下,當年,兩人在最後一夜的溫存后,梅村依依不捨寫下的《西江月·詠別》
烏鵲橋頭夜話,櫻桃花下春愁。廉纖細雨綠楊舟,畫閣玉人垂手。紅袖盈盈粉淚,青山剪剪明眸。今宵好夢倩誰收,一枕別時殘酒。”
可以肯定,吳偉業在寫下這首《西江月·詠別》時,不會想到他與卞玉京一別就是七年,更不會想到期間會經歷明清易代的社會大變故。七年之後,兩人再見,已是滄海桑田,雖然錢謙益、柳如是夫婦有意撮合這對命運多舛的有情人。可是,已到了錢家的卞玉京就是不願下轎見吳偉業,吳偉業也自覺沒有面目再見卞玉京。
是啊,在清兵南下,卞玉京一個弱女子最需要人保護的時候,吳偉業在哪兒?吳偉業在自顧逃命。在流離失所,卞玉京一個歌伎失去經濟來源的時候,吳偉業在哪兒?吳偉業守在老婆孩子身旁。卞玉京有充足理由不再見吳偉業,吳偉業也沒有絲毫臉面再見卞玉京。可是,兩人畢竟還是余情未了,卞玉京雖然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吳偉業更是被撩撥了他那根早已麻木的心弦,眼淚成詩,寫下了《琴河感舊四首並序》,詩前小序,尤其惆悵莫名,哀婉動人:
“……余本恨人,傷心往事。江頭燕子,都非舊壘;山下蘼蕪,故人安在?久絕鉛華之夢,況當搖落之辰?相遇則惟看楊柳,我亦何堪;為別已屢見櫻桃,君還未嫁。聽琵琶而不響,隔團扇以猶憐,能無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
此後數月,卞玉京忽然來訪,與吳偉業一同泛舟江上。故人重逢,共敘往事,卞玉京一個弱女子堅毅不屈的氣節完全征服了膽小懦弱的吳偉業,使吳偉業對卞玉京色藝風情的欣賞,轉化成了對她人格上的崇敬。如果說,之前吳偉業與卞玉京的愛情,僅限於嫖客與妓女間的情感糾葛;那在這之後,兩人的愛情,超越了肉體,超越了忐忑和佔有,升華成了精神上可以完全理解、尊重、互相支持、互相撫慰的堅定戀人。
吳偉業懷著對卞玉京深沉的愛,將玉京此次來訪所說的故事,寫成了長詩《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詩中向來膽小懦弱的吳偉業將矛頭直指順治帝,隱晦的抨擊當年順治荒淫漁色,下旨抓拿江南的歌妓樂工一事,並高歌了卞玉京區區一個風塵女子,但風骨凌然,不恥淪為屠殺同胞的異族的洩慾工具,寧可餐風露宿,流離失所,也要扮成道士化妝潛逃。
相愛的兩個人,未必要是綁住的兩個人,而是彼此交換一個關心的眼神,看到對方在不安的世界中找到安穩。明亡之後,吳偉業不但經濟日趨拮据,政治境遇也日益險惡,隨時有殺身之禍,這樣與其相濡以沫,再害了卞玉京下半生,不如樂見卞玉京在當時險惡的環境中找到片刻的安穩。
難能可貴的是,雖然之後卞玉京先後依附吳中富戶與江南名醫鄭欽諭,雖然吳偉業手頭也不寬裕,雖然兩人已不再有肉體關係,但吳偉業始終保持著對卞玉京的經濟資助,直到十年後,吳偉業被捲入“奏銷案”,身陷囹圄。試問,這不是愛情,什麼又是愛情呢?
康熙元年,即公元1662年,卞玉京最後依附的名醫鄭欽瑜年老去世,卞玉京又一次失去了經濟來源。此時的卞玉京已年過三十,對一個歌妓而言,年過三十意味著什麼?是不言而喻的。更嚴峻的是,當時清政府出於打擊江南士大夫的目的,瘋狂羅織罪名,牽連甚廣的大案一個個向江左襲來,光一個奏銷案,被捕被殺的江南士紳就有一萬三千七百餘人,而這些人本來都是卞玉京的經濟來源衣食父母。試問,在白色恐怖下,江南士紳個個靜若寒蟬,誰還有心情去豢養一個年老色衰的歌妓呢?
此時此刻,十年來一直默默資助卞玉京的吳偉業,又何嘗不想出手幫幫老情人呢?只是,此時的吳偉業已因為“奏銷案”而被羈押在京一年有餘了,實在是再沒有能力幫到卞玉京了。惟有天天以淚洗面,失聲痛哭,為老情人牽腸掛肚;除此,梅村實在是做不到什麼了。人生之大悲,莫過於知道深愛之人瀕臨絕境,自己卻無能為力。
康熙七年九月,即公元1667年9月,已在北京苦牢拘役7年之久的吳偉業終獲釋放。獲釋后,年逾花甲的吳偉業(58歲)連家都沒回,就急沖沖的來到無錫惠山祗陀庵錦樹林,在一個孤零零的墳頭前,老淚縱橫,掩面痛哭,他來看此生至愛卞玉京來了。此時,距卞玉京死於貧病已有三四年的時間了。
此時的吳偉業修辭手法已入化境,感情更是深入骨髓,不可磨滅,真正達到了“文質彬彬,艷而有骨”的至境。從而“寫”下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並序》。全文有種濃的化不開的悲傷,“油壁曾聞此地游,誰知即是西陵墓”,這錦樹林之原,本是兩人年少時,畫畫,寫詩,琴瑟相合之所,不想今日卻成了兩人天人永隔之地。
文前小序中,吳偉業提及卞玉京為了報答鄭欽瑜的豢養之恩,在鄭去世后,用了三年時間,刺舌血書《法華經》報恩。只是此說與時間有所出入,恐不存在。也許,吳偉業是想借刺舌血書《法華經》這樣的極端方式,來隱晦的表現卞玉京即便在最後失去經濟來源的時刻也寧死不侍清犬和漢奸的民族氣節。
吳偉業,海內知名的江南才子;卞玉京,艷名遠播的秦淮名妓。命運對他們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不幸的是,梅村與玉京始終相愛卻不能相伴;幸運的是,風雲際變后,兩人的愛情從單純肉體的歡愉升華到了精神的契合。一首情詩竟比一個親吻更長,吳偉業、卞玉京,這對相知相識相愛了二十餘載的有情人,雖然真正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如煙花般短暫,可他們的愛情卻譜出了《醉春風》、《西江月》、《琴河感舊四首並序》、《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並序》這樣的傳世名篇,它們在中國文化史上都如流星般絢爛,註定被後人傳誦千年、萬年。梅村、玉京,幸乎,不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