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
何其芳創作散文
《雨前》是現代散文家何其芳於1933年春創作的一篇散文。這篇散文著重描繪了三組動物圖:驚惶的鴨子、煩躁的鴨群、憤怒的鷹隼,其間穿插了兩組故鄉風情畫:草木迎春、雛鴨嬉水。在這些圖畫背後作者巧妙安排了兩條線索:一條是憔悴的北國和秀麗的故鄉景物的對比;一條是作者熱切的企盼和灰暗的現實世界的對比,兩條線索互相滲透,相得益彰。文章深邃而明麗,委婉而濃郁,真切地表明了作者內心煩悶而焦渴的情緒,也為讀者帶來豐富的想象空間。
雨前
最後的鴿群帶著低弱的笛聲在微風裡劃一個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許是誤認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為夜色的來襲,或是也預感到風雨的將至,遂過早地飛回它們溫暖的木舍。
幾天的陽光在柳條上撒下的一抹嫩綠,被塵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滌。還有乾裂的大地和樹根也早已期待著雨。雨卻遲疑著。
我懷想著故鄉的雷聲和雨聲。那隆隆的有力的搏擊,從山谷返響到山谷,彷彿春之芽就從凍土裡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細草樣柔的雨聲又以溫存之手撫摩它,使它簇生油綠的枝葉而開出紅色的花。這些懷想如鄉愁一樣縈繞得使我憂鬱了。我心裡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溫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裡,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里的雨點,久不落下。
也似有一點煩躁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里傳出它們焦急的叫聲。有的還未厭倦那船一樣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卻倒插它們的長頸在水裡,紅色的蹼趾伸在尾巴后,不停地撲擊著水以支持身體的平衡。不知是在尋找溝底的細微的食物,還是貪那深深的水裡的寒冷。
有幾個已上岸了。在柳樹下來回地作紳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勞。然後參差地站著,用嘴細細地梳理它們遍體白色的羽毛,間或又搖動身子或撲展著闊翅,使那綴在羽毛間的水珠墜落。一個已修飾完畢的,彎曲它的頸到背上,長長的紅嘴藏沒在翅膀里,靜靜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間的小黑眼睛,彷彿準備睡眠。可憐的小動物,你就是這樣做你的夢嗎?
我想起故鄉放雛鴨的人了。一大群鵝黃的雛鴨游牧在溪流間。清淺的水,兩岸青青的草,一根長長的竹竿在牧人的手裡。他的小隊伍是多麼歡欣地發出啁啾聲,又多麼馴服地隨著他的竿頭越過一個山野又一個山坡。夜來了,帳幕似的竹篷撐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這是怎樣遼遠的想象呵!在這多塵土的國土裡,我僅只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陰來覆蔭我自己。
我仰起頭。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霧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臉上。一隻遠來的鷹隼彷彿帶著怒憤,對這沉重的天色的怒憤,平張的雙翅不動地從天空斜插下,幾乎觸到河溝對岸的土阜,而又鼓撲著雙翅,作出猛烈的聲響騰上了。那樣巨大的翅使我驚異,我看見了它兩肋間斑白的羽毛。
接著聽見了它有力的鳴聲,如同一個巨大的心的呼號,或是在黑暗裡尋找伴侶的叫喚。
然而雨還是沒有來。
在五四散文變革的基礎上,20世紀30年代中國現代抒情散文獲得長足的進展,尤其是何其芳等人致力於“為抒情的散文找出一個新的方向”,執著追求散文藝術的獨創與完美,改變了人們輕視散文藝術的傳統偏見。何其芳說:“我願意從微薄的努力來證明每篇散文應該是一種純粹的獨立的創作,不是一段未完篇的小說,也不是一首短詩的放大。”《雨前》就是作者於這一時期創作的一篇散文。
這篇散文運用南北對比的方法,描寫了沙漠式的北國的煩悶與焦灼,以及對春雨的期待、渴望,用以暗示南來遊子靈魂的焦渴。
首先,文章展示北國與南方故鄉春天雨前跡象的不同。在北國,天空灰暗而凄冷;帶著笛哨的鴿群誤以為夜色來襲或風雨將至,過早地歸巢;地面,是被塵土掩埋的憔悴的嫩柳,乾裂的大地和樹根“期待著雨”,而“雨卻遲疑著”。在南方,遊子故鄉的雷雨卻沒有這樣艱難。春雷的震動喚醒了凍土裡的生命,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以溫存的手撫摩著明麗的南國春光。雷雨具有豪爽的氣勢和滋潤萬物的柔情。在這樣的對比中,身在異鄉的遊子的內心“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連眼淚也變得枯澀,長久的心靈渴盼已使他十分疲憊。
其次,通過對鴨的描寫,對比北南方雨前的春景。在北國,在衰落舊都的河溝上下的鴨,它們或“徐徐的划行”,或“倒插它們的長頸在水裡”,或作“紳士的散步”,或“用嘴細細地撫理它們遍體白色的羽毛”,或“靜靜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間的小黑睛”。環境局促不幹凈,它們雖也有“焦急的叫聲”。但還能把“長長的紅嘴藏沒在翅膀里”,自得地做它們的夢。在南方,遊子故鄉的鵝黃色的雛鴨隨著牧鴨人的長竹竿驅趕,游牧在溪流間。淺水青草,長長的鴨群,越過一個田野又一個山坡,“歡欣地發出啁啾聲”,這是一幅鮮活的鄉村牧鴨圖。作者憔悴的靈魂希望從這回憶里聽到一點春雨聲,並想象著有一樹圓圓的綠陰,從而得到撫慰,得到舒息。
再次,通過鷹隼的怒憤,將對雨的渴盼升華到對伴侶的呼喚。憤怒的鷹隼,威嚴地滑翔,猛烈地上騰,有力地嗚叫,“如同一個巨大的心的呼號,或是在黑暗裡尋找伴侶的叫喚”。這鷹隼的呼叫正是何其芳作為遊子孤獨、焦渴的靈魂尋找友情的吶喊,是一個知識青年對無情現實的失望。這冷峻的結尾,加深了文章的意蘊,使人深思、憤激。
這篇散文以短小的篇幅描摹了那些自然生物的種種情態,暗示深沉嚴峻的思想;充分運用通感手法,將聽覺與觸覺、夢與現實交織起來,聲、色、光、影的變幻,使語言產生了奇妙的生動感人的力量。
北京大學教授曹文軒《大語文·童年的鐵皮鼓》:《雨前》選自《畫夢錄》,行文節奏溫柔緩慢,細意營造出了一種風雨欲來的氛圍。無論是最後帶著低弱笛聲的鴿群,還是被塵土埋掩得有點憔悴的柳條;無論是故鄉雷雨聲生髮的鄉愁,還是在寒冷水中等待下雨的白鴨,以及破空而來失卻伴侶的鷹隼,對這些意象的描寫都很好地烘托出自開篇起便四處瀰漫的抑鬱寡歡。和所有優秀的散文家一樣,作者善於聯想,從眼前的白鴨進一步想到了故鄉放雛鴨的人,頓時引發出更深一層的羈旅情思。字裡行間愁雲密布,對讀者的情緒有極強的感染力。
現代散文作家許冬林《年少情懷總如詩》:這是一篇觀察細緻、寫景細膩的散文。鴿群,柳條上的嫩綠,故鄉的雷聲和雨聲,雛鴨,天空的鷹隼……好似一幅工筆畫鋪展在讀者面前。在這樣的雨前景象里,期待,躁動,懷想,憤怒,各種情緒從對景象的描繪中透露出來,給予讀者以強烈的感染力。
已故中國語言學會理事秦似《文筆精華:中外名家筆下的景》:這裡寫陰,主要寫雨前的陰沉。灰暗凄冷的天空,沉重的天色,過早飛回的鴿,憤怒不安的鷹,以及詩人對故鄉雷雨的思念和渴望,這一切,構成了雨前的陰暗和沉悶,讀者似乎也感到窒息了。
何其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