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燕惠王書
燕國大將樂毅回復燕惠王的信
《報燕惠王書》是戰國時期燕國大將樂毅回復燕惠王的信。文中樂毅申明自己投趙是為了避免被誅,從而保全燕昭王和燕惠王的賢名與道義。樂毅還表明,燕惠王選擇賢能,自己能被重用是燕惠王任免人才的英明策略。詳述燕惠王採納樂毅的建議,論述賢明之君之所以名垂青史,是因為論功行賞,不廢棄有功之臣。隱約批判燕惠王違背了先王的教誨。最後以伍子胥的遭遇為例,再次為自己投趙辯解。表明自己雖然離開了燕國但不會做對燕國不利的事情。
該文通過隱喻的手法,昭示昭王之賢明,襯托惠王之失察。用幽怨中央著惋惜,哀婉中含著悲憤的措辭及勇氣,綿里藏針地為自已進行了審辨和表白,寫的悱惻感人,意味深長。
報燕惠王書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又害足下之義,故遁逃走趙。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為辭說。今王使人數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其功多者賞之;不以官隨其愛,其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竊觀先王之舉也,見有高世之心,故假節於魏,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擢之賓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謀父兄,以為亞卿。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令承教,可幸無罪,故受令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曰:“夫齊,霸國之餘業而最勝之遺事也。練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伐之,必與天下圖之。與天下圖之,莫若結於趙。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趙若許而約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以為然,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反命,起兵擊齊。以天之道,光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而舉之濟上。濟上之軍受命擊齊,大敗齊人。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遁而走莒,僅以自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於燕。齊器設於寧台,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乎曆室,薊丘之植植於汶篁,自五伯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謙於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國諸侯。臣不佞,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
臣聞賢聖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余教未衰,執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隸,皆可以教後世。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伍子胥說聽於闔閭,而吳王遠跡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王不寐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是以至於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誹謗,墮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故敢以書報,唯君王之留意焉。
1.不佞:不才。
2.恐抵斧質之罪:恐怕要獲殺身之罪。斧,指刀。質,指承刀的鐵座。斧質,猶鍘刀。抵罪,觸罪,犯罪
3.以傷先王之明:因而損害先王(燕昭王)知人善任的明察。樂毅倘觸罪被殺,就證明昭王不識人了。
4.又害於足下之義:樂毅倘被誅,輿論必指責惠王不義,為了不使惠王受不義之名,所以沒有聽召返國。足下,稱惠王。
5.自負以不肖之罪:樂毅奔趙,不了解實情的人是會指責他的,他為了不使惠王陷於不義,寧願旁人責備自己。
6.數之以罪:數說他的罪過。
7.“臣恐侍御者”句:這是說,我怕您不了解先王為什麼要厚待他所親信的臣子的道理。侍御者,侍候國君的人,樂毅不敢直稱惠王,所以用“侍御者”來代稱。
8.“而又不白於”句: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事奉先王的用意。
9.不以祿私其親:不拿俸祿賜給親近的人。私其親,對親近的人有私心。
10.不以宮隨其愛:不拿官職賜所愛的人。
11.察能而授官:考察后認為對方確有才能,才授予宮職。
12.論行而結交:考究后認為對方的德行很好,才和他交朋友。
13.舉:措施,安排。
14.有高世之心:有高出於當時一般人的見解。
15.故假節於魏王:樂毅持魏節出使至燕,為燕昭王所重用。假,憑藉。節,符節,使者所拿的符節。
16.過舉:過分抬舉。
17.擢(zhuó):提拔,指被重用。
18.立:安頓,任職。
19.亞卿:官名。亞卿是僅次於上卿的官職。上卿是當時的最高官位。亞,次。
20.臣自以為句:我以為接受先王的命令指示,是不會有什麼罪過的。“奉”和“承”都有虛心接受的意思。
21.輕弱:力量輕微薄弱。
22.以齊為事:以報復齊國作為主要任務。
23.“夫齊”三句:這是說齊國有爭奪霸業的經驗和戰爭屢勝的形勢,影響至今,不可輕視。夫,發語詞。霸國,作為各國中盟主的國家。齊桓公曾經是各國的盟主,齊湣王也曾與秦昭王同時稱帝。驟,屢次。齊國屢次戰勝其它國家。
24.練:同“嫻”,熟習。
25.習:習慣。
26.必天下而圖之:合天下的力量來算計它。舉,合。
27.莫徑於結趙矣:沒有比直接聯絡趙國更好的了。徑,直。
28.淮北、宋地:皆齊國屬地。宋地在今河南省商丘縣,為齊所吞併。
29.楚、魏之所同願也:楚欲得淮北,魏欲得宋地。願,希望。
30.具:持。
31.顧返命:於是回來交代任務。顧,乃。
32.“起兵”句:指燕國發兵隨諸侯之軍攻齊。
33.“以天”二句:由於天意的贊助和先王的威靈。
34.“隨先王”句:跟著昭王全部佔有齊國黃河以北的地方,進軍到濟水上。
35.輕卒銳兵:輕裝的精兵。
36.長驅至國:指燕軍攻到齊國國都。
37.僅以自免:僅僅保全了自己的生命。
38.大呂:鍾名。陳:列,放置。元英:燕宮殿名。
39.故鼎:齊進犯時從燕取去的鼎又復歸燕,所以稱故鼎。曆室:燕的宮殿名。
40.薊(jì)丘:燕都。植:同“幟”。植於:插在。汶篁(huáng):汶水上的竹田。
42.裂地:割地,指封樂毅為昌國君。
43.著於《春秋》:載在歷史上。《春秋》是古代的一部編年史。
44.蚤知:有先見。蚤,同“早”。
45.夷萬乘之強國:打平了能出萬輛兵車的強大國家。
46.收八百歲之蓄積:得到齊國長期積累的財富。八百歲,從姜太公建國起到齊湣王止的約數。
47.循法令:遵照法令。
48.順庶孽:封建時代,國君死後,每每發生嫡庶爭奪王位之禍。昭王預先安置了繼位之事,所以沒有爭位的禍亂。庶孽,庶出之子。
49.施(yì)及萌隸:這是說昭王遺教的好處,能達到全國臣民。施,沿及。萌,同“氓”。萌隸,猶人民。
50.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寧開創事業的不一定有好的收成。
52.遠跡:長征,在遠處留下腳跡。
53.“夫差”二句:吳王閩閶之子夫差打敗越國,越王勾踐請和,伍子胥勸他乘勝滅掉越國。夫差不聽。後來夫差疑子胥不忠,賜子胥劍,逼他自殺。伍子胥死時向他的左右說:“抉吾眼,懸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夫差知道了,大怒,取伍子胥屍首,盛在革囊裡面,拋入江內。后九年,越果滅吳。鴟(chī)夷,革囊。
54.先論:預見。這是指子胥預見到吳國不滅掉越國,越國便會滅掉吳國。
55.不同量:胸懷度量不同。
56.“夫免身”二句:使自己免於一死,保全過去的功勞,以表明先王知人善用的賢名,這是我的上策。
57.“離毀辱”三句:遭受誹謗的責難,以至損害先王知人善用之名,這是我最大的恐懼。離,同“罹”,遭受。墮,毀損。
58.“臨不測”三句:到了將要陷入大罪的時候,又想僥倖助趙伐燕以自利,這種不義的行為,是自己的正義感所決不容許的。
59.交絕不出惡聲:斷絕友誼時不說傷感情的話。
60.“忠臣”二句:忠臣雖因冤屈而離開本國,仍不毀謗國君而求表白自己。
61.“恐侍御者”二句:恐怕您聽信親近之人的話,而不能了解我的心跡。疏遠,指自已是被惠王所疏遠了的人。
62.惟君留意焉:希望您詳細地考慮考慮吧!
“我不聰明,不能聽從先王的教誨,來順應君王您左右官員的心,害怕犯下受斧質刑的罪,這樣就傷害了先王的英明,又傷害了您的道義,所以逃奔到趙國。自己來負起不肖的罪名,因此不敢對自己的行為辯解。現在國君您派使者來數說我的罪行,我怕您身邊的人不了解先王之所以容留在下的道理,又不表達清楚我之所以侍奉先王的真心,所以斗膽用書信回答您。
“我聽說聖賢的君王,不用俸祿私自照顧他的親屬,功勞多的就給他;不將官爵隨便給他所喜愛的人,讓能力相當的人呆在那位子上。所以了解手下的能力而授予官職的人,是成功的君王;依據品行而結交的人,是能樹立名望的人士。我憑自己的所學來看,先王的舉措行為,有高於世事的心志,所以我借著魏王的符節出使燕國,而使自己在燕國得到先王的賞識。先王抬舉我,在賓客中提拔我,而讓我立身於他的群臣之上,先王不和父兄商量,就讓我成為亞卿。我自己覺得聽從先王的命令接受先王的教誨,可以僥倖不犯錯,所以就接受了先王的命令沒有推辭。
先王命令說: ‘我對齊國有積怨,不願意計較自己實力是否弱小,就是希望把齊國作為我的軍事目標。’我回答說: ‘齊國,有帝國的遺風,有屢次勝利的戰績,有嫻熟的作戰經驗,又經常練習進攻作戰。君王如果想討伐它,就必須用率領天下各諸侯國的方法來謀划。用率領天下各諸侯國的方法來謀划,最直接的辦法莫過於結交趙國。況且齊國的淮北、宋地,是楚國、魏國都希望得到的。趙國如果同意盟約,楚國、魏國、宋國都會儘力,四國攻打齊國,可以大破齊國啊。’先王說:‘好。’我便接受先王的口令,派我出使南邊的趙國。回國復命,起兵一起攻打齊國。憑藉上天的眷顧,先王的運道,黃河以北的地利,跟著先王一舉而攻佔了濟上。濟上的軍隊,接受命令攻打齊國,大勝齊國。輕裝銳利的軍隊,長驅直入來到齊國的國都。齊國國王逃跑到莒,僅僅得以自己免遭滅亡。齊國的珠寶玉器等財寶,戰車甲胄珍貴器具,全都收入燕國。大呂鐘擺放在元英宮,原來燕國的鼎放回到曆室宮,齊國的珍貴器具擺在寧台上。燕國國都薊丘的植物栽到了汶河的竹田中。自從五霸以來,功業沒有及得上先王的。先王覺得切合了他的心愿,認為我沒有挫阻他的命令,所以劃地封賞我,使我得以和小諸侯國相比。
“我聽說賢明的君王,建立了功業不會將它廢棄,所以留名在史冊之中;有遠見的人士,成就了功名不會將它毀壞,所以在後世民眾中被稱道。像先王報仇雪恥,平定了具有萬輛戰車的強國,收繳了齊國經歷了八百年的積蓄,等到他拋棄群臣去世的日子,遺留下來的條令詔告後代具有重要的意義,執政擔任事務的臣子,才能遵循法令,使庶出國王的正妻以外妻妾所生子順服,恩澤施加到百姓頭上,先王的教誨全都可以教導後世子孫。
“我聽說善於勞作的人不一定善於成就事業,善於開始的人不一定善於收尾。從前伍子胥說的道理得到闔閭的接受,所以吳王闔閭的足跡遠涉到楚國的國都郢。闔閭的兒子吳王夫差不認可伍子胥的觀點,賜給他裝屍體的皮袋子並讓他浮屍江上?所以吳王夫差沒有領悟伍子胥有遠見的觀點可以建立功業,因此將伍子胥沉屍江中而不後悔。伍子胥沒能預見到不同的君主有不同的度量,因此被沉入江中也不改他的處世方法。
因此,捨身建功,以此彰顯先王的英明領導,是我的上策啊。罹患毀譽受辱的錯誤,損貶先王名聲的事,是我最擔心的啊。面臨不測的罪行,幫助趙國攻打燕國來僥倖獲得利益的事,按照道義的標準我是不敢去做的。
“我聽說古代的君子,斷絕了交往不說壞話,忠臣離去,不表白自己的好名聲。我雖然不聰明,經常受君子的教誨啊。怕聽信了侍奉於身邊親近的人的話,而不能了解我這個被疏遠了的人的品行啊。所以斗膽用書信呈報,請君主明察啊。”
此文作於公元前279年,當時燕昭王去世,燕惠王即位。燕惠王和樂毅本有嫌隙,就派人持書招回樂毅而委騎劫為將。樂毅因此而奔趙。後來,齊國田單以火牛陣大破燕軍,失地盡復,燕國勢弱不得不割地求和。這時燕惠王想起樂毅的功勞,去信請樂毅回燕國,但又在信中指責樂毅棄燕而走,對不起先王知遇之恩。而樂毅就此寫下《報燕惠王書》。
文是由兩個作者所寫的兩種不同的體裁——記事和論說——構成一個整體。沒有第一部分的敘述,讀者要正確理解《報燕王書》的內容,確是比較困難,由於第一部分將樂毅功高受謗的真象作了初步的介紹,在這基礎上去讀《報燕王書》,就較易明了它的內容。寫第一部分的作者的態度,很顯然,對樂毅是充滿著同情和敬意,對燕惠王則表示出憎恨和厭惡,因此,這兩部分的基調是一致的。
《報燕王書》不僅全文包涵著深沉的憂憤,簡直是一字一淚的苦痛的結晶。全篇反覆申辯、婉轉陳述的問題,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唯恐“傷先王之明”,所惋惜的不是自己的命運,而是惠王不能繼承先王的遺教。每字每句都凝結著對先王的感激和依戀,動人地表現了“忠臣之去國,不潔其名”的苦衷,使讀者確信他所說的不是任何飾詞,而是真摯的感情的傾泄。在亨觀上,這封書信也是對君主專制的黑暗統治,進行了有力的控訴,對統治階級的虛偽、譎詐、互相猜忌等種種醜惡,作了深刻的揭露。樂毅雖然也是統治階級,但他在本階級內部是被損害、被誣衊者,而他那愛國的精神,又是當時各階層人們所共同珍視的社會道德。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不知有多少忠臣義士遭到與樂毅同一的命運,最著名的如偉大的詩人屈原,傑出的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堅決抵抗外族侵擾的名將,也是優秀的詞人辛棄疾,他們雖生在不同的時代,各有不同的情況,但忠於國家而被加以罪名,以至終身抑鬱而死,這一點基本上是相同的。樂毅對燕昭王的一片赤忱,雖然還有二定的狹隘性,但是他的遭遇之不幸,是能喚起人們的同情的,他那堅貞不貳的意志,是為後世所崇敬的。可見《報燕王書》多麼激動人心!
此信在寫作上運用了強烈的對比手法。它以極大的篇幅回憶昭王對自己的知遇之恩,兩人之間理想的君臣關係。這些與惠王的多疑猜忌、刻薄寡恩,形成強烈的對比。其巧妙在於,沒有直斥惠王的昏庸誤國,只是盛讚昭王的用人不疑,即便以伍子胥的遭遇為例,褒闔閭而貶夫差,但措辭委婉周全,藏對惠王的批評之意於不言之中。其次,此信在行文上強烈的感情色彩,飽含對先王的一片赤誠和對惠王的一腔憤怒,抒發了樂毅思想壓抑、理想不能實現的苦悶。信末以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不絮其名”來表明心跡,希望惠王能體諒自己的一片苦心。全信雖然充滿著憂憤怨怒,但充溢其間的是感人之情。這便與一般“絕交書”有了區別,分出了高下。
漢代司馬遷《史記·樂毅列傳》:始齊之蒯通及主父偃,讀樂毅之報燕王書,未嘗不廢書而泣也。
樂毅,生卒年不詳,戰國名將。樂毅原本趙國人,魏國大臣,出使燕國,受到燕昭王的禮遇和信任,便留了下來,被封為亞卿。燕昭王二十八年,樂毅曾帶兵大破齊軍,戰功赫赫。昭王死後,即位的惠王解徐了樂毅的兵權,樂毅逃回趙國。趙王封之為望諸君,終老於趙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