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孔

湖南文藝出版社圖片

《門孔》是由湖南文藝出版社於2017年出版,作者余秋雨

內容簡介


近年來,網上閱讀轟動的篇目,是余秋雨先生緬懷謝晉導演的《門孔》。
由這篇文章開始,廣大讀者紛紛尋找余先生緬懷其他文化逝者的文章,於是發現了他筆下的巴金黃佐臨章培恆陸谷孫、張可、王元化;同時,也讀到了他描述海峽對岸至今健在的文化友人星雲大師、白先勇、林懷民、余光中的一系列篇章。
這些文章,被余秋雨先生通稱為“記憶文學”,是他的名著《中國文脈》在現代的悲壯延續。這種延續,由於與作者的切身感受有關,與共同經歷的民族劫難有關,因而比古代文脈更具有強烈的情感效應。余先生自己說,他在寫作這些文章時,經常一次次擱筆哽咽。
本書以《門孔》的篇名為書名,彙集了余先生至今所寫的全部單篇記憶文學。為了不使記憶的主角缺席,本書還收集了余先生一些重要的自敘篇目,其中包括他與妻子馬蘭的情感歷程。

作品評價


陳忠實點評

著名導演謝晉先生的情與痛被余秋雨先生娓娓道來,讓我們領略到:謝先生的胸襟、柔情和慈愛是如何的既同於常人又超越了常人。余先生的筆墨則因節制而更為飽滿,因平淡而更為深切。

胡平點評

情深在眉,刻意在心。
一篇情深意茂的懷人文章,非親歷而不能為之。

作者簡介


余秋雨,浙江餘姚人,當代著名散文家,文化學者,藝術理論家,文化史學家。著有《文化苦旅》《何謂文化》《中國文脈》《山河之書》《霜冷長河》等。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被推舉為當時中國內地年輕的高校校長,並出任上海市中文專業教授評審組組長,兼藝術專業教授評審組組長。
二十多年前,他毅然辭去一切行政職務和高位任命,孤身一人尋訪中華文明被埋沒的重要遺址,之後又冒著生命危險貼地穿越數萬公里考察了巴比倫文明、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希伯萊文明、阿拉伯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等一系列重要的文化遺跡。作為迄今全球完成全部現場文化探索的人文學者,他對當代世界文明作出了全新思考和緊迫提醒,在海內外引起廣泛關注。
余秋雨的書籍長期位居全球華文書排行榜前列,僅中國台灣一地,就囊括了白金作家獎、桂冠文學家獎、金石堂有影響力書獎等一系列重大獎項。

作品原文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
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麼解釋,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道。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裡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家裡只剩下了他和八十三歲的媽媽,阿四已經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面的世界的一個小裝置。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裡看一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裡出現,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裡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麼?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謝晉與我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麼不容易。我突然產生聯想,說:“謝導,你就是阿三!”
“什麼?”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
他聽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麼時節,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裡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你的優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
謝晉在六十歲的時候對我說:“現在,我總算和全國人民一起成熟了!”那時,文革結束不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馬人》、《天雲山傳奇》、《芙蓉鎮》、《清涼寺的鐘聲》、《高山下的花環》、《最後的貴族》、《鴉片戰爭》……
那麼,他的藝術歷程也就大致可以分為兩段,前一段為探尋期,后一段為成熟期。探尋期更多地依附於時代,成熟期更多地依附於人性。
那些年的謝晉,大作品一部接著一部,部部深入人心,真可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雲蒸霞蔚。
當代年輕的電影藝術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輕忽“謝晉”這兩個字,因為進入今天這個制高點的那條崎嶇山路,是他跌跌絆絆走下來的。年輕藝術家的長輩和老師,都從他那裡汲取過美,並構成遺傳。在這個意義上,謝晉不朽。
我一直有一個錯誤的想法,覺得拍電影是一個力氣活,謝晉已經年邁,不必站在第一線上了。我提議他在拍完《芙蓉鎮》后就可以收山,然後以自己的信譽、影響和經驗,辦一個電影公司,再建一個影視學院。簡單說來,讓他從一個電影導演變成一個“電影導師”。
有這個想法的,可能不止我一個人。
有一次,他跨著大步走在火車站的月台上,不知怎麼突然踉蹌了。他想擺脫踉蹌,掙扎了一下,誰知更是朝前一衝,被人扶住,臉色發青。這讓人們突然想起他的皮夾克、紅圍巾所包裹著的年齡。不久后一次吃飯,我又委婉地說起了老話題。
他知道月台上的踉蹌被我們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說這些話的原因。他朝我舉起酒杯,我以為他要用乾杯的方式來接受我的建議,沒想到他對我說:“秋雨,你知道什麼樣的人是真正善飲的嗎?我告訴你,第一,端杯穩;第二,雙眉平;第三,下口深。”
說著,他又穩又平又深地一連喝了好幾杯。
是在證明自己的酒量嗎?不,我覺得其中似乎又包含著某種宣示。
即使毫無宣示的意思,那麼,只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顯得大氣磅礴,說什麼都難以反駁。
他在中國創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個小孩,腦子正常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面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生什麼?只有天知道。
我們如果把這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麼多電影聯繫在一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不是出於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一個錯亂的精神漩渦,能夠伸發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謝晉作出了回答,而全國的電影觀眾都在點頭。我覺得,這種情景,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都難於重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築成了人道主義的聖殿。我曾多次在他家裡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製作人,但最後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後隆重請出。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面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我聽謝晉電影公司總經理張惠芳女士說,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輛麵包車,路上要好幾個小時,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謝晉過一會兒就要回過頭來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每次回頭,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後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後穿上一套乾淨的衣服,去了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體,而自己現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傷心。他一直念叨著:“不要來,千萬不要來,不要讓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麼嚴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已經不成樣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風乾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地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五十九歲,現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爸爸怎麼還不來?媽媽怎麼還不來?爸爸怎麼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醫生有猶豫,幸好有慈濟功德會的志工來唱佛曲,他平靜了。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那夜幾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員怕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撐不住,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是二00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請謝晉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傑出男子,叫葉明。
兩人一見面就抱住了,嚎啕大哭。他們兩人,前些天都為自己的兒子哭過無數次,但還要找一個機會,不刺激妻子,不為難下屬,抱住一個人,一個經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迴腸盪氣地哭一哭。那天謝晉導演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麼多電影里的哭,全都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那天,秋風起於杭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他並沒有在杭州住長,很快又回到了上海。這幾天他很少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有時也翻書報,卻是亂翻,沒有一個字入眼。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家鄉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的,說有一個紀念活動要讓他出席,有車來接。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今天,故鄉故宅又有召喚,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才開,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睡的,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日,離他八十五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他老家的屋裡,有我題寫的四個字:“東山謝氏”。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他突然來到我家,要我寫這幾個字。他說,已經請幾位老一代書法大家寫過,希望能增加我寫的一份。東山謝氏?好生了得!我看著他,抱歉地想,認識了他那麼多年,也知道他是紹興上虞人,卻沒有把他的姓氏與那個遙遠而輝煌的門庭聯繫起來。
他的遠祖,是公元四世紀那位打了“淝水之戰”的東晉宰相謝安。這仗,是和侄子謝玄一起打的。而謝玄的孫子,便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謝安本來是隱居會稽東山的,經常與大書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詩,他的侄女謝道蘊也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而才學又遠超丈夫。謝安後來因形勢所迫再度做官,這使中國有了一個“東山再起”的成語。
正因為這一切,我寫“東山謝氏”這四個字時非常恭敬,一連寫了好多幅,最後挑出一張,送去。
謝家,竟然自東晉、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東山腳下?別的不說,光那股積累了一千六百年的氣,已經非比尋常。謝晉對此極為在意,卻又不對外說。他在意的,是這山、這村、這屋、這姓、這氣。但這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為了要我寫字才說,說過一次再也不說。
我想,就憑著這種無以言表的深層皈依,他會一個人回去,在一大批莊嚴的遠祖面前,劃上人生的句號。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臟問題,住進了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里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爸,並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裡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裡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裡放滿了。他從門孔里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現,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2009年1期《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