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立招提精舍詩

石壁立招提精舍

首先是說理與生活實感的乳水交融,謝客對明性見佛,頓悟解脫這佛氏妙理的參透,實基於他當時歷經反覆,毅然掛冠的生活經驗。所以前十句中說理與追省交替而下,以唱嘆出之,讀來有迴腸盪氣之感。這是與作為清淡附庸的玄言詩,空論心性的道學詩最根本的不同處。再次是此詩結構造語上的高度藝術性,仍顯現著謝客一貫的創作個性:於渾成中見緊健拗峭之勢,於清秀中見崒焉不群之態。詩分三層,前六句結合身世說理,中六句正寫頓悟前非,於石壁立招提精舍。最後“絕溜”以下四句狀精舍美景,擬想今後在其中的悟道生活。這個結構甚見匠心。如是庸手作來,必依常規先點題寫營構石壁精舍,然後折入如何謫宦,如何悟道,最後再回扣題意,以唱嘆或懸想作結。這樣就會平弱乏力。

作品賞析


大詩人而兼大學者,兩方面都能拔萃超群,俯視當世者,在詩史上似乎僅謝靈運一人足以當之。靈運家“長玄學”,說理談玄有“萬頃陂”之稱,更廣交高僧,玄佛互參。他不僅參與《大涅盤經》華譯,註釋《金剛般若經》,而且對佛學理論有極深的造詣。當時竺道生倡眾生都可頓悟成佛之說,因不見於舊譯經藏,被視為異端新論。靈運作《辨宗論》闡述之,發為積學頓悟之說,所論竟為後譯《大涅盤經》所證實。唐代南宗禪精義,於此已具大體。此詩就隱隱含有新論之理義在。
公元423年(景平元年)秋,謝靈運果然踐諾了《過始寧墅》詩中所立下的誓願,掛冠永嘉,歸隱山居,不久於巫湖南第一谷原謝安故宅處,營立石壁精舍。所謂精舍,原是儒者教授生徒處,後用以稱佛寺。據此詩及《文選》李善注可知,石壁精捨實為靈運家寺兼讀書處。
去永嘉守歸隱時,靈運感到仕隱之矛盾總算解決,自己以先王之道義戰勝了世俗的病累,一時沉浸在一種“道德的自我滿足”之中。“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飛泉,攀林搴落英。”(《初去郡》)其心情較之永嘉時輕鬆了不少。營構石壁精舍一舉也正有進一步滌盪物累,洞明心神之意在,所以其精神狀態是高朗的。這是因為中國化的佛氏頓教,參融了老莊的玄理,與專講苦空寂滅的印度佛教異趣,而講究在積學充實的基礎上,內心的一點靈明頓然發揮,達到成佛的精神境界,這種“佛”與莊子所說的至人、神人,其實相同,始終在於精神之向上一路。詩的前十句即參融佛理,剴陳自己明道頓悟的過程。
《因果經》說凈飯王子(釋迦)年漸長大,出四城門游觀,至前三門所逢生厭唯欲,至第四門而出家。《維摩詰經》又云:佛有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詩的前四句說,釋迦成道也有過困頓顛躓,而一朝覺悟就三世互轉,生生不息。眾生也如此,眼前的一切歡樂都如浮漚,徒增昏昧,但靈明一點存於本心,是即佛性,它也貫串於相生相續的三世之中,只是為浮歡所蔽,就像明鏡蒙塵,寶珠被垢,而其光不滅,一旦發明就可於沈埋中突破,照鑒一切,頓入佛境,這就是所謂“沈照”。以此來反省自己的生活歷程,詩人痛感早年雖有高棲養性的素志,但因三十壯令后,誤入仕途,沉埋於美食歌樂,困頓於宦海風波,而一延再緩,前期空許,蹉跎十年後不覺已年屆不惑,就如日過中天,已向老境漸漸迫近了。這也就是《游南亭》詩中所說的“樂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之意。然而就如飄忽急雷拔地而起,揮霍剎那間,已從前此夢幻般的生活中驚醒頓悟,於是有此番較過始寧宅時所許三年之期更早二年的突然歸隱。初志得遂,可見心中的佛因靈明尚未凋謝,只是歲已晚矣,時不我待,再不可重蹈前轍,而當抓緊時間,不斷地養生修心。這也就是前期頓教所說的,在積學頓悟后,尚須植德保任,不使靈明泯沒之意。因此詩人遙遙敬想古印度舍衛國孤獨長者敬慕如來之說法,傾家布金購取祗陀太子園林,營建祗洹精舍以獻的遺軌,恭肅地擬則釋迦所住靈鷲寶山的規制,營構了這座石壁精舍以奉佛。今日精舍落成,但見絕壁懸瀑飛瀉庭前,高峰林影掩映窗里。這清空一氣的環境,正宜於獨棲禪室,面壁靜參萬有歸無的空觀,與二三子相聚講堂,共析疑義,悟解佛門至深至玄的妙理。
這首詩談了不少佛氏精義,也多用佛語,對於執定以“狀溢於目前,思存於象外”為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讀者來說,定會起抽象過甚之譏。然而如果把尺度放寬一點,承認哲理詩也不失為詩之一類,特別是考慮到山水詩與玄言詩有所聯繫后,再仔細品味,就會感到它不失為一首淡中見醇,癯而能腴的佳作。它與前此的淡乎寡味的玄言詩,與後來宋人索莫乏氣的道學詩有根本的不同:
首先是說理與生活實感的乳水交融,謝客對明性見佛,頓悟解脫這佛氏妙理的參透,實基於他當時歷經反覆,毅然掛冠的生活經驗。所以前十句中說理與追省交替而下,以唱嘆出之,讀來有迴腸盪氣之感。這是與作為清淡附庸的玄言詩,空論心性的道學詩最根本的不同處。
其次是深入淺出,而不俚俗。精妙的佛理,在他僅三言二語就挈出要領,又參以形象的比喻,今人只要具有基本的佛學知識就可看懂;在當時佛學為士子之必修的風氣中,當然更不成問題。相比之下,後世的哲理詩,如王梵志詩就過於俚俗。王維的《胡居士卧病遺來因贈》則顯得較為生澀。這種語言特色,其淺切處可使讀者較直接地進入詩歌的感情,同時其雅馴處又與詩歌的理致相應,產生一種清遠悠長的韻味。
再次是此詩結構造語上的高度藝術性,仍顯現著謝客一貫的創作個性:於渾成中見緊健拗峭之勢,於清秀中見崒焉不群之態。詩分三層,前六句結合身世說理,中六句正寫頓悟前非,於石壁立招提精舍。最後“絕溜”以下四句狀精舍美景,擬想今後在其中的悟道生活。這個結構甚見匠心。如是庸手作來,必依常規先點題寫營構石壁精舍,然後折入如何謫宦,如何悟道,最後再回扣題意,以唱嘆或懸想作結。這樣就會平弱乏力。謝客先反覆剴陳心曲,宛轉而下,然後以“敬擬靈鷲”二句作收束,挽入立精舍詩題,詩勢就如同江流為峽谷束起,頓見精神,復又越峽而出,發為“絕溜”,“高林”一聯的景語,將絕壁清溜,高林嵐光,自然界山山水水的清氣,一總收束到精舍明凈無垢的窗口裡,這飛動崒兀而高朗澄徹的景象,正是詩人悟道后心胸的物化。至此境界又上一層樓。四句之中兩起高潮,然後盪為末二句的擬想,就餘波蕩漾,餘味無窮了。這是一、二層次與第三層次之間結構與景象的妙處。再看一、二層之間,過接處為“揮霍夢幻頃,飄忽風雷起”二句。按理是有“風雷起”,才有“夢幻”破於一旦。但如先寫“風雷”,再落到“夢幻”,詩勢又緩了下來,必得如此上下句倒裝,由“風雷”居后,才能振起後半部分的新境界。加以比喻得體,形象勁挺,就更顯得拗健了。這種倒裝也用在“敬擬”“尚想”這兩個關鍵句中、而巧妙有所不同,依理,當是想起孤獨長者之遺軌,才有擬靈山建石壁精舍之舉。但如以“敬擬靈鷲則”殿後,此句意思重實,再接寫風景的話,詩歌的節奏就過於緊促了。必以“尚想祗洹軌”句居后,利用遙想的虛遠之感作一盪,下面的景語才能飛動起來,軒昂紙上。兩處接榫的兩個倒裝,一以勁句置后,一以緩句作殿,看似相反而取勢達意的道理卻一致,異曲同工中,足見謝客章句鍛煉的深厚功力。就這樣結構與造景兩妙相融,遂使枯燥乏味的哲理詩顯得墨氣精光,溢於紙上了。
讀者不妨認為謝朓、王維發展了謝客以禪入詩的傳統,使理與景更為融和一片,作出了詩歌史上的創新;然而卻不必門戶森嚴,以致數典忘祖,把謝詩的精妙也看成糟粕。
還應附說一句,此詩也是佛學史上的一份寶貴資料。早期頓教的論著雖有留存,但理旨玄深,不易領會,謝客此詩現身說法,對於讀者理解教旨與探索禪與生活的結合而形成嗣後中國士大夫的獨特品貌,足資參考。

參考資料


1. 《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655頁
2. 《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655-657頁
3. 作者圖文資料來源 http://www.hwjyw.com/zhwh/ctwh/zgwx/wxlp/200710/t20071010_8278.shtml

作者簡介


謝靈運(385年-433年),原名公義,字靈運,以字行於世,小名客兒,世稱謝客。出身陳郡謝氏,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縣),生於會稽始寧(今紹興市嵊州市三界鎮)。南北朝時期詩人、佛學家、旅行家。
晉安帝元興二年(403年)謝靈運繼承了祖父的爵位,被封為康樂公。義熙元年(405年)出任大司馬司馬德文的行參軍。此後任撫軍將軍記室參軍、太尉參軍等職。劉宋代晉后,降封康樂侯,歷任永嘉太守、秘書監、臨川內史。
謝靈運少即好學,博覽群書,工詩善文。其詩與顏延之齊名,並稱“顏謝”,是第一位全力創作山水詩的詩人,他還兼通史學,擅書法,曾翻譯外來佛經,並奉詔撰《晉書》。明人輯有《謝康樂集》。
元嘉十年(433年)被宋文帝劉義隆以“叛逆”罪名殺害,年僅四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