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圃
厚圃
厚圃,男,漢族,生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原名陳宇,廣東澄海人,現居深圳。畢業於天津工業大學。有小說、散文、美術作品散見於海內外刊物。已出版有長篇小說《結髮》、《清水謠》兩部,小說集《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曾獲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廣東省青年文學獎、深圳青年文學獎、“嶺南文學新實力十家”稱號等多種獎勵。
發表長篇小說《結髮》、《清水謠》,短篇小說集《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等佳作。
長篇《結髮》
厚圃
楊宏海
2008年,我認識了厚圃,那段時間剛好他拿了幾個文學獎項,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他的長篇小說《結髮》參加第二屆網路文學長篇小說大賽,一鳴驚人,著名作家、評論家蘇童、阿來、趙麗宏、潘凱雄、賀紹俊、李敬澤等一致看好,認為是一部“色彩瑰麗、富有文學意韻”的作品。該作品因此在近百部參賽長篇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大獎。稍後,他的短篇小說《櫥窗里的女人》又摘取了久負盛名的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我國內地作家王小波、劉醒龍、田耳等人曾經獲得該類獎項,可見含金量和國際知名度之高。他的另外兩個短篇小說也在其他的文學比賽中有所斬獲。
厚圃出生於古老而神秘的潮汕平原,十九歲時揮別故土,羈旅他鄉。每個人都有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但並非人人都有自己的“故園”。這個“精神性”的辭彙里凝結了彌足珍貴的失去和無從尋回的氣息。厚圃卻有這樣的一個真正的“故園”。濃郁的故鄉情感和潮汕獨有的生活體驗成為了他小說的靈感源泉,並最終成為他對人性之本來意義思考的載體。而這種看似有時間和空間距離的回望讓他把鄉村平凡的生活看得更加通透明澈,因此也就更加韻味綿長。作為一個冷靜的生活觀察者,即使是城市生活中的某個細節,看似無關緊要,於他卻猶如燈繩,可以燭亮幽深的記憶,於是敘述的慾望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在閱讀中,我發現厚圃的作品敘述講究,有張有弛,作者並沒有停留在單純的故事講述上,而是在敘述中滲透了自己的情趣和想象,以及對生活的思考,因此賦予了作品深厚的倫理情感。強烈的鄉土意識和尋根式的母題常貫穿於作品始終,他以一個“後衛”的堅韌姿態守護著鄉土文學一脈相傳的某種延宕和迴旋。與其說厚圃的潮味敘事和鄉村地理學立場使他的作品成為“地域文化小說”的一個分支,毋寧說他以地域為敘事策略,零星、間斷而又鍥而不捨地拼起他的文學版圖。
《結髮》完成於2005年秋天,是厚圃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它以文革後期和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為背景,著力描寫了幾對青年男女的婚姻愛情故事以及有著強烈時代烙印的生活片段。作者試圖通過孩子的視角進入到某段鄉村生活的時間和空間,觸摸生命的感覺,探究歷史、政治、權力、倫理與慾望。作品中的人物或是躲在漫長歲月的暗角獨自品嘗傷痛與孤獨,或是知恥而後勇,開創出一片新天地,他們所呈現出來的飽滿生命、堅韌品格和濃烈情愛,如鮮花般怒放,光彩奪目。小說的結尾似乎在告訴我們,生活仍然在繼續著,因為它必須繼續下去,而最美好的東西永遠在彼岸……
在作者幽默而冷靜的敘述背後,厚圃深切關注農民的生存狀態而又試圖展示人類與生俱來的意識劣根性,並通過戲劇性的衝突和鮮明的語言呈現出來。這其間包含了深刻的人生體察、文化悲憫情懷以及描寫所呈現的硬度與質感,在看似平常的生活場景中直抵人性的深處,愛欲雖然是偶在個體脆弱的天然力量,但是於人類卻是“一種溫暖、閃爍並變成純粹輝光的感覺”。作品同時爆發出了強有力的批判性,足以摧毀了人類某些美好的幻景,作者放棄了撫摸式的安慰,而是將解剖的利刃切入肌體深處,翻看逐漸枯萎或飽滿的靈魂。當然,作者很陽光地肯定了在古老的鄉土發展進程之間,在歷史與責任之間,“人”面對困境中所展露出來的勇氣、尊嚴與良心。
很顯然厚圃截取的那段豐富多彩的鄉村記憶,並不是為了憶苦思甜,或者歌功頌德,而是讓歷史的沉重讓位於心靈的沉重,生活中處處充滿悖論,當代人在啟程尋找幸福的時候,幸福卻在彼岸。“我在及殘缺”,或許正因為如此,從一開始起人類就在孜孜以求地尋找自我,尋找未來。
毫無疑問,《結髮》是一部出色地繼承傳統文學精髓和現代主義精神的長篇佳作,厚圃因此成為了他這個年齡段中,把傳統文化、現代精神和文學技巧結合得很好的作家。他的重要性和多方面的探索理應得到更加充分的肯定。厚圃總體的文學創作,包括他的系列中短篇小說,以及帶著強烈現實主義批判色彩的長篇小說《清水謠》,我想會更多地引起國內文壇對他的高度關注。
總之,我可以斷言,厚圃正慢慢成為廣東新生代作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同時,對於深圳文壇來講,他更是一位非常值得期待的、具有極高文學天賦的重要作家。
上面說了這麼多,無非是為了表達我對厚圃的喜愛,對厚圃文學成就和文學才華的肯定,對厚圃在文學道路上走得更遠的一種期待。如果要提出更多希望的話,那就是希望他能夠更加勤奮,不斷寫出更多的優秀文學作品,更快地躋身於國內最好的作家行列。
是為序。
2009年8月16日
於深圳-浙江德清
(作者系深圳市文聯專職副主席、研究員)
長篇小說《清水謠》:
厚圃
小說集《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
序:《讓我們永遠逆流而上》
王祥夫
厚圃
厚圃的這本小說集,旨在探索現實生活和個人命運的終極問題。
相信人們讀厚圃這本小說會被其中濃郁的地域色彩和當下的時代表情所吸引。
讓我們永遠逆流而上!
一、《多而不滿,少而不空》
作者:王祥夫(著名作家)
近幾年的長篇小說多如過江之鯽,能給人留下印象的卻並不多。厚圃的長篇小說新作《結髮》讀來卻能夠令人眼睛一亮。
《結髮》這部長篇小說的情節設計不出“人世”的恩愛情仇,而這“人世”的恩愛情仇一旦升華到“社會”的意義上去,便是這部長篇小說對當代文學的貢獻。我們知道,幾乎是所有的文學作品內容都不出“人世”和“社會”這兩個範疇。而厚圃這部長篇卻是既有人世的紛繁,而又有社會意義能夠讓人品咂。小說的故事情節經緯密織,呈現出一種近乎於原生態的紛亂,出場人物一個個紛至沓來。人物之間所發生髮展的關係讓人真切觸摸到當代潮汕農村的底層生活,近三十年來,中國農村的生活形態一直在變,而《結髮》這部長篇與其它同期長篇小說的迥異之處正在於作者對這種變化表現出的高度敏感。小說表面看上去像是對農村當下雜亂的農村生活和慾望重重的人性的描寫,實際上卻是從另一個側面寫到了“城市化”進程中廣大農村的微妙變化。這是這部小說社會學方面的價值所在。而說到故事,《結髮》這部小說從始至終都圍繞著蘇慶豐和孫瑞芬的恩恩怨怨展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個小單元又一個小單元的相互套疊讓人感覺到作者的結構能力和生活本身無比的豐富性,據此,為讀者提供了對這部小說的多重解讀視角的可能。
《結髮》這部長篇小說,最突出的一點是作者對中國當代變化中的農村生活的關注,並努力通過一個又一個細節把當代的潮汕地區農村的物質生活和情感生活展示給讀者。其次是人物的愛恨情仇從另一個側面表現了中國農村倫理道德乃至人生價值觀的嬗變。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一部“命運感”小說,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不知道是誰在折磨誰,誰在愛誰,人們的愛情支點又在何處?這原不是可以用“精神”和“思想”或者是其它簡單而抽象的術語說明。在這部小說里,作者貼著風情萬種的潮汕農村生活一路慢慢寫來,究竟想表達什麼樣的“意念”或“思想”,作者把更為廣大的思索空間留給了讀者。海明威的《太陽照樣升起》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所要表現的又是什麼?讀者的分析判斷,想必會有各自不同的總結。
《結髮》這部長篇的獨特之處是選用了“旁白敘事”的方法結構整篇作品,旁白敘事的“我”——兩位主人公——蘇慶豐和孫瑞芬的兒子的絮絮叨叨一直貫穿整部作品。這種手法多見用於中篇和短篇創作中,而在長篇小說中卻是極為少見,作者採用了這種穿結整篇小說的敘事方法而且把它運用得十分獨到,既豐富了小說的層次,又把貌似散碎的故事很好地穿結了起來,讓主線更加突出,從而使這部長篇小說在整體感覺上有著中短篇般的明晰,達到了古典文論上的“多是少,少是多,空是滿,滿是空”的和諧統一。長篇小說寫作最怕滿,而又忌太單薄。《結髮》這部長篇小說在這方面有十分精彩的表現。
《結髮》這部長篇小說是現實主義的,作者俯身向下面對底層,對底層的農村生活充滿了愛憐和寬宥。更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的“地域性”,就“地域性”而言,把它歸之為“鄉土文學”,同現代文學時期的“鄉土文學”相比,似乎有一脈相承的地方。在“鄉土情感”漸漸淡去的今天,這部小說的出現,顯示出了它的與眾不同,作者通過對濃郁的潮汕風情描寫和對當下的世相人情分析,令這部作品有獨具魅力的閱讀價值。這是一部能夠把地域民俗民風和當代生活、把傳統文學精髓和現代主義精神水乳般交融在一起從而使其達到文學至高的圓融境界的佳作。
真正的愛,從來都建立在無盡的苦澀與疼痛之上。
(轉自文藝報)
二、《愛情之貞,一絲一發》
作者:尹正保(暨南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生)
千百年來,事關頭髮的愛情詠嘆之句比比皆是,不乏可陳。例如:“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這是《詩經》中的佳句,到了後來則成了古人口中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感喟。每每讀到這樣的句子,總是讓人思緒綿綿,接千載,想人間無數痴男怨女,在愛情的無情劍下演盡人世風情,嘗遍愛恨悲歡,可喟可嘆也哉!無獨有偶,作家厚圃的長篇新作《結髮》,也同樣是這種人間真愛的縱情演繹,小說通過一對結髮之妻半生的愛戀悲歌,將“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這一素體而古老的家庭倫理觀念再次唱響。
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歷來都是夫妻間關係的典範,也是維繫男女雙方關係的一個準則。但,這多半是一種理想的夫妻關係狀態。具體到小說中,應該客觀地說,蘇慶豐、孫瑞芬這對性格迥異的夫妻,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孫瑞芬作為一個單邊主義的愛情狂想者,她對鄉間才子蘇慶豐仰慕心儀已久。如果說跳河殉情是她對愛情理想執著的堅守的話,那麼,當面對蘇慶豐的愛情叛逃,她能在漫漫數年的痛苦煎熬中孤注一擲地等待,這完全是出於一種感人肺腑的深沉之愛。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還特意把她塑造成一個潑辣、粗野、外表強悍內心多情的“男人婆”形象,重點通過她性格里的這種複雜性來刻畫其在面對愛情難題時的痛苦抉擇。也可以說,她的外表呈現給人的越是“剛”,則她的內心越“柔”,就是這樣一個“剛柔”集於一身的鄉間婦女,在面對愛情的重大考驗時,竟能從極度“仇恨”中一點點磨礪出隱忍頑強的人間真愛。當多年之後,蘇慶豐幽然出現,半生為愛情爭風吃醋的孫瑞芬,竟然能卸掉仇恨,安靜坦然地接納了他。這一方面顯示出愛情本身的偉大,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作家厚圃對豐富人性的敏銳洞察力。
愛情,是《結髮》的主唱,然而不應忽略的還有小說渾厚的歷史書寫。在《結髮》中,作者將敘述精心安排在“文革”後期到改革開放這段特殊的歷史時空中,重點營造了蘇慶豐和孫瑞芬這一對結髮夫妻如何在人事、愛恨糾葛中走過半世風雨。在小說中,我們隨處可以看到歷史遺留的痕迹,無論是人物的言語還是外在場景的鋪寫上都有“文革”的味道,這無形中加大了小說深沉的歷史闊度。
同時,還不應忽略的是小說深層所呈現的深沉的文化內涵。小說中的“曲河鄉”實際上是作家厚圃內心那個割捨不了的潮汕平原。在那裡,我們可以感受來自潮汕大地古老文化的熏陶,既可以領略潮人喝功夫茶的獨特韻致,又可以欣賞潮州的“美髮文化”,還可以對潮人的生活習性、思想觀念,以及敢為天下先的開拓致富精神進行一個大致輪廓的認識。這部小說不但歌詠了男女之間真愛的高潔無價,而且也將我們帶入古樸和現代交織的潮汕地區,通過歷史的蜿蜒、時代的播遷,將此地的歷史以及新貌展現給眾人,讓其更加獨特地感受這個地方的風物人情,歷史文化,以及數百年來生生不息的精神血脈。從這點上說,《結髮》是一部大氣的集倫理、歷史、文化為一體的小說文本。
《結髮》在細節呈現上也別具一格。如,孫瑞芬和人比力氣、與情敵李春水的多次“戰鬥”場面等寫得非常精妙到位,與人物自身性格也十分吻合。蘇慶豐前後兩次撥弄二弦的情景更是於細微之處見功力,深深地吸引讀者。除此之外,《結髮》在語言方面也堪稱精妙。小說在詼諧而搞怪的語言氛圍中,將一段人事、愛欲糾纏的歷史往事演繹得引人入勝,時而緊張如激流,時而舒緩如小溪,一張一弛之間,盡得閱讀之妙。再者,小說還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除了蘇慶豐、孫瑞芬夫婦,還塑造了李春生、根勇、傻子寶等幾個鄉間生命,通過他們各自蜿蜒的人生軌跡,對生命存在進行了一次真實而精心的展露。小說中還蘊藉了渾厚的歷史和文化內涵,使得這部小說不但好讀好玩,而且意義豐厚,值得仔細冥思、推敲、玩味。
讀完《結髮》,我的內心受到非常大的震顫。一句話:一絲一發,盡現愛情之貞;一字一句,盡得閱讀之妙!這並非一種誇誕,而是一種仔細閱讀後的真切體悟。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小說無論從字數還是敘述上都是洋洋洒洒,酣暢淋漓;另一方面,是因為小說內部所包含的深沉的文化內涵,以及寬廣的歷史闊度。這些,都令人感到欣慰。
(轉自南方都市報)
三、《心之憂矣,我歌且謠》
作者:蔡東(青年作家)
在廣東青年作家中,厚圃的寫作別開生面,充滿濃郁的嶺南風情和獨特的美學風格。他生活在特區深圳,從事公務員的職業,其寫作卻遠離慾望都市,避開仕途官場,執著地抒寫他出生於斯、成長於斯、難以割捨的潮汕平原,在鄉土文學版圖上描畫出一抹奇異而瑰麗的色彩。作為“70后”作家,他的文學步伐紮實而穩健,沒有半點水分和一絲取巧。
憑《櫥窗里的女人》斬獲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之後,厚圃的長篇小說《清水謠》和《結髮》相繼亮相,皆以鄉村為敘說背景,帶著濃郁的懷舊情結和淡淡的憂傷,用小說的方式對村民們的人生進行還原和備忘。《清水謠》的封面設計素雅簡潔,以純白為主,搭配著一小塊紅色剪紙,剪紙里有鯉魚、鴛鴦、胖閨女,透出民間生活里特有的喜慶味道。“清水”兩字,雅緻、文藝、書面;“謠”,通俗、活潑、口頭,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曲大雅大俗的鄉村民謠,集中體現出厚圃的敘事技法、語言魅力,以及他對女性命運的特別關注。
《清水謠》的故事並不新鮮,婆媳齟齬、龍陽之戀、陰謀促成的權力更迭,皆是古老敘事。似曾相識的故事,如何不滯留在獵奇、趣話、村野怪談的層面,厚圃著力之處,首先是敘事技巧。從作品中,能看出厚圃對傳統章回小說敘事要領的純熟運用,傳奇色彩,伏筆埋線,情節的交錯開合,要素都已齊備。雖然很多作家在處理農村題材時不免野心勃勃,厚圃卻並不刻意追求史詩的磅礴,他落筆之處,自有一份輕鬆泰然。《清水謠》有光彩的地方,是情節的抓人,敘述的詼諧曉暢,嚴肅性和娛樂性的融合。他筆下的男女老少,個個透著農民的狡黠精明,世故已然老熟。那鋪開來的麻辣、鮮活、奇趣的生活圖卷,強烈的現場感,讓人尚來不及追問意義,就被衝擊得頭暈目眩,感受到純粹的閱讀快感。
厚圃的語言有一種細心打磨的精準感,好比調成微距的相機鏡頭,聚焦鎖定,纖毫畢現。在這個每年都產生大量流行語的時代,“描摹”的危機正在逐步顯露,蒼白,雷同,平面,隔靴搔癢。而厚圃的文字散發出生活一線的熱度,既煙熏火燎,又抒情詩化。潮汕風味的俚語方言,暗藏機鋒的家常“閑聊”,讓人會心一笑的農村俏皮話,當然,也少不了抒情寫意的文人情調。這裡,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用語言來構圖著色的能力,這源於他繪畫方面的特殊才能。比如說江鳳凰在河堤上用茶麩水洗頭的場景,有色彩,有光影,動靜相宜,充滿詩情畫意。再如蘇彩娥被打后憤而回娘家的一幕,厚圃是這樣描繪的:“她索性不去抹,淚水橫飛從丈夫面前走過,從婆婆面前走過,從那麼多雙眼睛前面經過,以百折不回的氣概走出那條幽深的石巷。許多目光在尾隨著她,像橡皮筋一樣越拉越長,直到被巷子的轉角無情地扯斷。”一個絕妙的比喻,極有線條感地將圍觀者的目光勾勒出來。
厚圃的筆觸,在表現女性時尤為細膩。潮汕地區有著牢固的傳宗接代思想,鱉嬸身上也負載著這一傳統。她和兒媳婦蘇彩娥的鬥爭,以生男還是生女為風向,此消彼長,頗有喜劇感。蘇彩娥則憑藉村幹部之女的身份,代言了權力和鄉村政治,顛覆了潮汕“生女不擺酒”的老習俗。江鳳凰這個女性,雖然著墨不多,其風情和光彩,卻灼灼閃耀勾魂攝魄。瘦弱、白皙、骨感,在鄉村從來都沒有市場。鄉土題材的小說中,一流的女神般的女人,她們的美是類型化的,源於健康的膚色和暖熱的肉感,源於地母式的博愛和豐饒。她們的魅力,帶著灼熱的溫度,像野火一樣奔騰不羈,交織著生殖的崇拜、繁衍的本能,輕而易舉地激發出雄性的萌動。而小說的男主人公,龍春對母親鱉嬸的感情,秉承了儒家的忠孝思想,然而脆弱的孝道尷尬地被權力架空。龍春對妻子蘇彩娥的態度,有對特權階層的敬畏,也有婚後生活中積累起來的瑣碎依戀。唯有對江鳳凰,是滲入到骨髓血液里的痴迷,既純真剔透,又飽含著健壯農人的熱烈情慾。
在評論家的印象中,深圳作家很難和喧鬧躁動的現實拉開距離,往往來不及沉澱就急於表達,其文學價值和審美品質都值得懷疑。而厚圃的小說,不洋氣,土香土色;不粗糙,如琢如磨。這樣的寫作者,必能走得更遠。
(轉自文藝報)
四、《潮汕平原上的厚圃》 作者:尹正保
廣東作家厚圃的小說集《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宛如一個遺落在江岸的漂瓶,從遙遠的歲月之河中漂浮而過,該褪去的色彩已然褪去,該染就的也已著色,痕迹斑駁、滄桑安詳地迎接生命中隨時過往的客人。當你在遙想它曾有的或明艷、或滄桑、或悲苦、或傳奇的往事之時,你已經被它的魔力所感染,當你放下書卷,眼前已經開始浮現出那些沉入歲月河底的人物、風景、往事。
它們如此陌生而又如此真實。首先進入我眼帘的是一群生活在“都市”與“鄉村”之間的底層人物。譬如《櫥窗里的女人》中那個進城尋父的少年“小武”,當他瞪大驚恐的雙眼,孤獨而痛苦地輾轉於“鄉村”代言人的母親和作為“城市”代言人的父親之間時,我們看到了人物內心的一種撕裂。是什麼改變了一切?
毫無疑問,是城市務工改變了父親,是都市改變了他的一切。在對這個四處流浪的孩子表示深刻同情之時,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罪惡的根源。那就是都市生活,它才是罪魁禍首。“都市”——一個光怪陸離的龐然大物,一個無數人離鄉背井趕赴的場所,正在日益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方式,當然也改變著“小武”們的生活方式。《我們能否相信愛情》中的一對男女,也同樣遭受著來自於“都市”與“鄉村”二元世界的衝擊。當女主人公“我”對愛情充滿幻想之時,男方鄉下的糟糠之妻適時出現,作為“第三者”的“我”對愛情的幻想大打折扣,以至於對它產生深深的困惑和恐懼。同樣,《王秀麗,你別哭》中的女主人公“王秀麗”的人生遭遇,也是“都市”罪惡的一種彰顯。它,正在成為當下一種尖銳的生存之痛,改變著人們樸素的思想、行為方式,甚至正玷污著愛情。在這些篇章中,《前妻》是處理得比較巧妙的一篇,通過多年之後與前妻的邂逅和對話,望見“愛情”和“婚姻”交織的現實之“網”。
在這類“都市”題材的處理中,作家既顯示出一種激越的憤怒,同時又流露出一種悲憫的溫情;既尖銳地植入生存之痛,又柔軟地融入愛憐之意。這些篇章,可讀性較強,偏重於故事的營造和敘述,耐人尋味。
不得不提及的是,此書中作為“都市”一極的“鄉土”系列那幾篇,尤為令人喜愛。如果說“都市”和“鄉土”是這部小說集的兩個捲軸,那麼“都市”或許只是展示作家才情的一扇天窗,而最能打動人的卻是透過洞開的門扉放眼作家筆下的肥鄉沃土。無論是曲河鄉還是攔臂街,無論是韓江徑流還是潮汕平原,它們承載著作家厚圃太多瀰漫的心緒歷程,也是滋養他文學世界的後花園。
這些後院野花大致包括《祖母》《四哥香》《拖神》《永生》《成人禮》等篇章。我之所以異常珍愛這些小說,並不是因為它們具有好看的故事、豐富的傳奇性、令人入迷的情節,相反,這些小說的敘事性並不強,並不屬於好看小說的範疇。但是,它們與當下充斥的諸多世俗慾望小說相比,確實有著“蕙質蘭心”般的高雅氣質。在這些小說里,我們得以復原一個文化厚重的鄉間沃土——潮汕平原。它既曾真實地存在著,又遙遠地絕塵而去,兼具作者繾綣的懷鄉情結,一覽無餘地呈示給讀者。那些在鄉野村鎮中默然度日、一生遙望幸福的“若有若無”的人群,在生活的苦痛與掙扎中,在親情的感念與召喚中,在成長的百般痛楚中,對潮汕平原為首的鄉土世界始終充滿了某種眷念和溫情。無論是一生瞭望兒孫的白髮祖母,還是因思念兒子而祈求上蒼超度的鄉間漢子,以及無意中窺探到成人世界的荒唐的孱弱少年,他們的身上都帶著一種溫情,一絲悵惘,但同時,也具有一種令人虔敬的信仰,一種古老鄉村亘古不滅的倫理意識。因為它們的存在,眾多人物都生活在一種有序的類似宗法倫理的無形制度里,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演奏出一章一章充滿愛欲情仇的鄉間樂曲。(轉自文藝報)
五、《歸去來兮辭回蕩南方》
蔡東
□評論家,深圳
一本誕生在春天的小說集,像春天一樣,豐饒而美好。
小說家厚圃是耳聰目明的捕獵者,在城市中尋找一張張焦灼與迷惘的臉孔。他有透視術,人心的犄角旮旯,諸多微妙幽深之處,皆能燭照洞察。拉開幕幔,《前妻》、《喜酒》、《櫥窗里的女人》正在上演,狼藉的愛情,無望的生活,都市的背面和角落,時代的暗傷與隱痛。
但對厚圃的創作來說,最上等的滋補品並非定居的城市和當下的生活,而是遠逝的童年:一手原裝的南方經驗,無法複製共享的資源,珍稀、特異。潮汕平原,樟林小鎮,厚圃文脈的源頭,亦是永久的靈魂棲居之地。田園將蕪胡不歸?魂兮歸來時,他爆發出一種瘋狂的才華,烈馬脫韁般強勁的敘述慾望,文氣的順暢和語言的流利令人艷羨,也疑心他的寫作早遠離了煎熬和痛苦,進入到汩汩流泉、如有神助的狀態。
一位成熟的作家,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語言,那是他的面目和體味,讀者通過語言來辨認作家。而語言的境界,就是把所謂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感覺,固執地用語言呈現出來。作家之自虐,往往在於對此種境界夸父逐日般的悲壯求索。顯然,厚圃不偷懶、不躲閃,他表達精準,針腳細緻,他和語言密謀,組合出讓人骨頭過電的詞句。作為有經驗的敘述者,他知道哪裡該虛晃一槍,哪裡要九曲迴腸,哪裡必須接駁、通電,一擊而中。
一個有稟賦的作家,能創造出自己的藝術世界。厚圃的故鄉在紙上,跟記憶絲縷相連,又具有現實的超越性。在他虛構的審美世界里,有艷麗的小鎮風月、花木蔥蘢的潮汕民居、祖母的強悍與溫柔、少年的隱秘心事、祭神的盛大表演和熱帶密林中的歲月悲歡。當歸去來兮,神遊遼闊平原時,他是獨特的作家,他是靈感女神的寵兒,手中的筆接了地氣、浸透甘霖,小說們像雨後瘋長的青草,葳蕤生輝,元氣淋漓。
小說集里,我喜歡那些搖曳著地域風情的作品。比如說《拖神》與《四哥香》,狂放又浪漫,一股深植於民間的野性和妖氣呼嘯而來。這樣的小說,像熟透的漿果,鼓脹欲破。這樣的小說,像一次張揚的盛開,充滿炫技的激情。《拖神》把樟林人的抗日史與魔幻色彩的祭祀編織在一起,歡樂癲狂的儀式背後,是古老民族的苦難和血性。《拖神》證明了一點,鄉村,離神靈最近。《四哥香》糅合潮汕美食、世態人情和奇風異俗,散發出溫熱的人世氣息和濃濃的煙火味道,是珍饈美味的博覽,也是鄉村高廚的傳奇。推進情節時,他頗有些說書人的狡猾,將四哥自我救贖的隱情巧設埋伏,將鐵鎚夫婦智斗同行的章節連綴得引人入勝,“壽宴”一章,更宛若一出精彩的摺子戲。燈火通明,鑼鼓喧天,隨著田鼠、活魚等罕見菜肴流水般亮相,小說的節奏也踩准了鼓點,一浪接一浪的磅礴,像一首音調逐漸上升直至達到高潮的樂曲,似一張徐徐拉開的弓,弓弦一點點繃緊,張力愈來愈飽滿。《四哥香》最燦爛的段落是關於美食的,作家筆下的潮汕飲食,洋溢著熱帶的神秘與奇詭。即使魚丸、滷水等常見菜式,他描摹時都顯示出巨大的熱情,他的語言也是上了糖色的,勾了薄芡的,光彩耀目,玲瓏滑潤。
此外,少年視角的小說也格外動人。一篇篇有關青春和成長的敘說,像剪草機突突行過的草地,流動著微澀的草香。《成人禮》中,渴望流氓髮型和粗硬鬍鬚的男孩來到剃頭鋪,無意間瞥見老闆娘雪白的胸脯,風乍起吹皺春水,空氣中透出幾絲躁動不安。狹小的空間,頭髮紛揚落下,老闆老杜和妻子的婚姻暗流涌動,權力、情慾、朦朧的性意識時隱時現,男孩在理髮剃鬚的過程中,窺見人生的無奈和殘酷,終於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成人禮”。
《永生》則另具一種風流。短篇小說是天分和技術的試紙,厚圃將明與暗、虛與實、隱藏和顯現處理得很恰當,兩條線交錯展開,一是姐姐和圓頭的秘密戀愛,二是烏鬼對溺水兒子永生的執著尋找。水鬼的傳說營造出迷離夢幻的氛圍,淡淡的歡喜和深重的悲涼奇異地交融在一起,詩意升騰著,瀰漫著。小說極短,筆墨經濟,然清澈而迷人,餘味悠長。
讀厚圃之前,我不知道廣東也有平原,平原是多麼北方氣質的辭彙。印象中,南方精緻婉約,也狹邪、陰柔,布滿低濕的窪地和涓細的河流。讀厚圃之前,我不認為鄉情、民俗、故土、家族、歷史會出現在深圳作家的筆下。異數的意義,就在於破除和刷新。在我看來,“異數”一詞,對小說家來說,是殊為珍貴且很難贏取的讚美。
(轉自《南方都市報》
《厚圃:對鄉土的眷戀,就像重返精神家園》
中短篇小說講究發力、速度和精準
晶報:你最近出版的小說集《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書名念起來像“名言警句”,為什麼選用這麼個書名?
厚圃:這是一本中短篇小說集,原本我是打算用其中一篇《四哥香》的題目作為書名,因為私下裡我蠻喜歡這個小說。那段時間我剛好閱讀了許多汪曾祺先生的作品,就很想寫個東西向他致敬,這個中篇便應運而生。後來出版社的編輯認為選用另一篇《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的題目更能吸引讀者,另外,我也偏愛這個題目,覺得它詩意地闡釋了一種人生的態度。這種態度延展到創作上來,也是十分合適的。有趣的是,王祥夫老師給我寫序時用了《讓我們永遠逆流而上》這個題目,真是深知我心。
晶報:相比你之前出版的兩部長篇小說,《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對於你而言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你如何看待中短篇小說的創作?它與長篇創作有什麼區別,又有什麼關聯?
厚圃:我寫小說好些年了,在這個集子里,我挑了些這些年讀者喜歡或者我個人偏愛的作品,算是對過往的一種總結和回顧。人生其實就是由各種碎片集結而成的,寫作也一樣,是有階段性的感悟和思考,這些構成了我作品的生命歷程,和我的人生一起成長和成熟,在文學這個更加豐富和廣闊的虛擬空間,我完成了對世界和人生的所有想象。
我曾經打過一個比方,中篇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是武器中的“峨嵋刺”,寸短寸險,非武功高強者不敢去碰。短篇小說講究發力,講究速度,講究精準。江湖上有“寧挨十刀,不挨一戳”,是因為這一戳奔著致命的地方去,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擊中讀者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瞬間束手就擒。相比之下,長篇卻是一次跋山涉水的漫長旅行。如果說思想的高度和故事發展的方向構成了長篇雄偉的龍骨,那麼仍需要注入許多情節和細節讓其血肉豐盈起來。說穿了,長篇小說是由無數的情節和無數的細節穿結套疊,後浪推動前浪,從而掀起巨大狂瀾或者形成深不可測的漩渦。所以我以為,中短篇小說的創作既可以生髮出獨立的藝術品,也可當成是長篇創作的積累與訓練。
晶報:你在中短篇創作中涉及到幾個不同類型的題材,既有寫鄉土的,也有寫都市的,還有寫故人的,其中你最喜歡什麼題材?又最看重什麼題材?這些題材萌發自哪裡?
厚圃:藝術界近年來有“從母語出發”的提法,這很好,目的是想讓年輕的藝術家們去認識、珍惜老祖宗留下的智慧文明並喚醒其內在的生命,將其發揚光大。照此類推,潮汕平原於我就是一個“母體”,一個精神的故園。我的作品以它為背景,用地道的潮汕母語反映當地的民俗民風,折射歷史、文化的變遷,我想,這既是內心的一種自然的反應,也是我對故鄉文化的追根溯源。這部分的題材多是“過去時”,描寫過往的鄉土生活,“懷念故人”其實也可歸入此類。
另一類便是都市題材,多以深圳為背景,通過人生的悲歡離合展示了個體生命的靈與肉、愛情與慾望、倫理與意志的矛盾與困惑,在這些情感的曲曲折折中閃現人性的輝光。這些作品指向的是當下,算是“現在時”。
總的來說,我是比較喜歡鄉土題材,但就目前而言,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都市題材上多作探索,開拓自己的創作天地。關於這類都市題材,借用卡爾維諾的話說,我們應該去寫“看不見的城市”,也就是一個隱匿著的城市。顯性的城市用不著作家們來描寫,只要翻開報紙,每天都可以見到媒體大量的報道。我們要去發現的是“一段自己未曾經歷的過去”,是“看不見的線”如何把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連接起來,把個體與城市、不幸與歡樂連接起來。都市文學所要尋找的,或許就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視而不見的事物,被我們的理智、情感、目光所照亮的角落,還有潛藏在裡面的那些閃著微光的東西。具體點說,我以為要去梳理這座城市的身世,要去寫深圳意識、社會問題、身份危機、現代與傳統、本土與外來文化的衝突與交融,現代化所付出的代價、城中村和城中村改造、深港兩地的生活之交集、農村城市化進程、寫特區不“特”或者特區一體化之後的人心世態。寫鄉愁,寫生存狀態,寫城市生活所帶來的啟示以及對人生悲天憫人的關懷與沉思。
思考歲月洪流中渺小個體的命運
晶報:你的第一個長篇小說是《清水謠》,當時是什麼原因使你萌生寫長篇的想法?這部小說的素材源自哪裡?在這部小說里,你最想表達的是什麼?
厚圃:我覺得這個長篇的出現完全是潛意識的流露。在此之前我寫過幾個中短篇小說都是以潮汕平原為背景的,但是這些作品總讓我有意猶未盡之感,於是就打算通過一個大點的故事來將我的所思所想所念表達出來,《清水謠》就這樣應運而生。
可以說,《清水謠》是我對故土特定歷史階段的一種追溯和解讀。當然,故事基本上是虛構的,人物也多是虛構,但是每個人身上都濃縮了我對故土人物的印象,那些印象從我的兒時到現在,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譬如裡面的“鱉嬸”,古板、勤快、小心眼、可憐又專橫,是鄉村中最常見的老人形象,而“江鳳凰”則是我理想中的女性,集智慧、美貌、勇敢、個性和苦難於一身,具有某種象徵意味。至於“蘇彩娥”,正如青年評論家蔡東所說的,作為大隊支書女兒的她,代言了“鄉村的權力”。
這部小說的背景是“文革”時期,而“文革”給我的印象其實是異常模糊的。作為70年代生人,我很難有直觀的感受,但是這個特殊歷史時期其實是中國人的倫理、道德完全被顛覆的一個時代,也是文化的一個斷層,所以我把故事放在這個時代,來探尋在特殊的境遇下人性本身的善惡和需求,以及生存環境對人性的考驗。通過對歷史的回望,我的表達可以更加自由。在中國的鄉間,表面上看起來時代的強音會在這裡被簡化或者異化,生活似乎還是在雞毛蒜皮的瑣事中間繼續,這是鄉村對時代的特殊解讀,因此這個鄉村簡史完全是民間立場的。兩代人的愛與恨,三個女人以超越命運的執拗尋求幸福與尊嚴彷彿和時代沒有太大的關係,但是這其實就是人性本身,對生存權利的追求,超越時代意義的對命運的抗爭,構成了中國女性的性格解析。至於那些看似局部的破碎,其實也是我對命運無常的一種感嘆,個體和群體,個體的偶然和命運的必然這種尖銳又很溫和的對立,讓我得以在這篇小說中表達。
晶報:和《清水謠》相比,《結髮》的創作狀態有何不同?你又是如何構思這部作品的?你想通過它來訴說些什麼?
厚圃:對於寫作者來說,一部作品的完結有時候就是一部新作品的孕育。一段思考和追尋結束了,而新的思考和表達的慾望又開始了,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寫作的過程其實就是思考和學習的過程,像是在黑暗裡摸索的路人,有時候看著遙遠的燈火覺得目標明確,思路清晰,但是走著走著,可能又看到了其他的燈火,這時候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似乎發生了分岔,所以永遠不知道真正走哪條路才能到達思考的終極目標。我走完了去《清水謠》的道路,才想起另外的那條道我還沒有試過,於是我放棄了原來給《清水謠》續寫下部的打算,用一句“一夜之間,蘇慶豐不再是我爹了”,又開啟了一段新的旅程,這就是長篇小說《結髮》。
那是2005年的春天,我當時腦子裡躍出了這樣的一位大字不識幾個、粗枝大葉、無論從外表和內心都很強悍的女性,與之相反,男主角卻是斯文白凈,頗具才情。兩個人從一開始的愛情就讓覺得有種錯置的滑稽。在生活的重壓之下,男人的路子越走越窄,而女人卻置於死地而後生,打拚出一片天地來。
這也是我迄今為止寫得最富於激情的一個作品,壯闊的情懷,歷史的闊度,情節的跌宕,還有關於黑夜的象徵賦予,民俗風情的描繪,都讓我在寫作中找到了飛翔的感覺。而在敘述中,我特地採取多運用於中、短篇的“旁白敘事”手法,讓“蘇慶豐”和“孫瑞芬”的兒子的絮絮叨叨一直貫穿整部作品。當時那種創作狀態相當好,情緒被一股遏制不住的訴說的慾望所推動著,有噴薄欲出之感,我相信讀者在字裡行間仍可以感受到那種勇往直前、無所顧忌的莽撞和激情。
創作這部小說時,我思考較多的是,渺小的個體命運在歷史、時代、歲月的洪流中,不過是一個偶然的漩渦,即便如此,對生命的體驗、對生活的堅持仍會將人們推向不可知的彼岸,而這種對存在缺陷的追求也就是幸福的追求,正是我在作品中所要尋找的。王祥夫老師在書評中稱它是一部有“命運感”的作品,我覺得十分貼切。
潮汕平原帶來取之不盡的素材
晶報:在你的所有作品中,你最滿意的有哪些?
厚圃:挺滿意的還談不上,但就像自己生下的孩子,肯定會喜歡,比如長篇小說《結髮》,又如中篇小說《四哥香》,還有短篇小說《永生》等。它們的寫作動機與其說是對昔日時光的眷戀和對鄉土樸素、積厚的文化價值的神往,毋寧說是一種文化自覺,由著情感的本能所驅使如魚兒溯源般重返精神的故園,撿拾記憶的碎片並將其縫補成一個片斷,或者局部,以昭示生命存在的印痕,尋找精神的歸宿。
晶報:最開始使你在寫作上產生自信的,是哪一篇作品?當時你的創作狀態如何?
厚圃:應該是《祖母》、《永生》和《攔臂街上無秘密》。在此之前我也寫小說,但寫的更多的是我所學的設計、美學一類的文章。有一天我讀到了潮汕作家陳宏生老師的小說《牛墟人物賦》,他把鄉人的形象勾畫得惟妙惟肖,我就動了心思,一口氣寫出了這三篇,放在一起叫《潮人三嘆》,都是老家的人和事。它們最初發表在潮汕文學刊物《潮聲》上,主編杜國光老師激動地給我打來電話,說了好些鼓勵的話。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潮汕平原才真正成為我著力書寫的對象,給予了我取之不盡的素材。
晶報:你通過文學對潮汕平原的描述和回望,與你真正的家鄉有什麼關聯?
厚圃:每年我都會回幾趟老家,主要是看望親人,拜會師友。許多人都知道,潮汕人比較固守傳統,我想這或許就是諸多民俗文化得以傳承下來的原因之一。現在那裡的觀念已經開放多了,而那些古老而美好的傳統也正在一點一點地消逝,我想用不了多久,家鄉就會變得和其他地方一樣毫無特色,想想挺悲哀的。所以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儘可能多地去記錄它的過去和現在,為後代留下哪怕是一絲絲的歷史印痕。
回到故鄉,我喜歡與那些熟悉的人們閑談,聽到的東西,或者見到的某些事物,都可能給我靈感。我相信每個地方也擁有它獨特的文化氣場。當你抵達某個熟悉的地方,哪怕是最最偏僻的鄉村,你就會被裹進它的氣場里,於是你就會更有慾望地去述說那裡的故事。
都市題材創作都是書寫深圳
晶報:你剛才提到希望增加對都市題材的探索。你已經有一部分關注都市生活的作品,其中大約有多少比例是和深圳有關的?你又如何看待自己對深圳這座城市,以及生活在這裡的人的“書寫”?
厚圃:所謂的都市題材,並不僅僅因為作品中出現了諸如高樓大廈紅男綠女這樣的城市的表象符號,而是要看作品本身是否反映出都市人的思考、立場和生活模式,傳達出現代的城市文明精神和矛盾。依此類推,即使我小說里的城市不叫深圳,只要裡面還包含著我在深圳這座城市的個人生存和生活體驗,我以為就算得上與“深圳”有關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幾乎所有的都市題材的創作都是對深圳的書寫。
在我看來,深圳是一座富於文化活力的城市,它旺盛的生命力既來自於民眾對競爭壓力所具有的憂患意識,更來源於這座年輕城市的文化訴求。城市之於文化,猶如一個巨大的孵化器,知識在此交匯更新,觀念在此蘇醒激蕩,文化在此發展推進。作為這座城市的書寫者,如果能夠摒棄因高度商業化所帶來的眼前利益和物質最大化的價值觀,堅守自己的價值判斷和終極追求,不急功近利,不向低俗、娛樂、快餐式的文化低頭,祛除外來者的陌生感,矯正文化弱勢心態,在思想上尋求身份與文化的認同,把這座城市視為自己的精神家園,這樣可能會湧現更多的個性鮮明的本土作品。
晶報:你大學畢業後來深圳已有十幾年,對於深圳近年來的文化氛圍,你如何評價?你又如何看待深圳青年作家的崛起?
厚圃:我喜歡深圳的文化氛圍。就說堅持了十來年的讀書月,它的影響已經不僅僅是表面的了,也不僅僅只體現在示範作用上,而是深入到許多普通民眾的內心。我相信有一天,閱讀會成為深圳的文化傳統,而讀書月也完成了它的使命,成為城市的精神符號,成為一項民眾向文化致敬的儀式。
多年前我曾讀到一本叫《書店風景》的書,那些分佈在世界各地的個性書店深深地吸引了我,如今深圳的書城、書店、書吧也成為了城市的一道道風景,足以與之媲美。當然,閱讀只是文化中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現在的深圳,已經成為建構多元化的全球文化、保護多樣化的文化生態的有力推動者,而對於民眾而言,通過參與各種各樣的文化活動,可以獲得一種文化的皈依,找到心靈的棲息之地,得到身份的認同,找到文化的自覺,拉近自己與城市乃至世界之間的距離。
移民城市本身文化的多元化和包容性,也決定了深圳文學發展具有較為廣闊的空間和較高的自由度。政府和媒體對深圳青年作家群的扶持也是實實在在的,經過一定時間的沉澱和淘洗,是可以形成“大氣候”的。在一個專訪中我曾說過,“深圳青年作家”絕對不是單一形態的,也絕不是孤立的個人。就像英國詩人約翰·多恩的詩句所寫的那樣:“沒有人是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孤島,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深圳青年作家”應該是深圳這塊土地的重要組成部分,直接地影響著文化生態的保護和城市軟實力的提升。
用繪畫寄託對傳統文化的依戀
晶報:目前你在寫作上最迫切想表現的是什麼?
厚圃:一個作家所關注的,我相信與他的視野和志趣有關。可能受了嶺南文化的熏染,在長篇創作上我比較關注獨特的潮汕文化,比較嚮往那種具有歷史感的雄渾、闊大且帶著魔幻色彩的題材。而對於中、短篇小說而言,我更在意如何找到敘述的切口,抓住生活的剎那,從生活的“橫截面”中去開掘出人性的深度,從而彰顯作品的重質感和力度。
寫作不但讓我得以生活在自己的信念里,用自己的眼睛去洞察他人的命運,而且這個命運還帶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在你面前展現出無限的可能。我最迫切想表現的,其實就是未曾嘗試過的命運中的各種“可能”。
晶報:現在你在文學創作之餘,也有一些繪畫創作,在這方面你是怎麼想的?
厚圃:我很小的時候就學過一點國畫,後來改為練習素描和色彩寫生。這種長期的美術訓練賦予了我一種能力,就是將光影、色彩、形態轉化為文字敘述。我以為,一位作家要走得更遠,需要不同的藝術形式來啟迪、觀照、補給、滋養、促進、提升。譬如只有對傳統文化的深刻體悟,你才能寫出與其他國家和民族風格迥異的作品。我曾說過,一個寫作者,在生活態度上可以豁達熱情,在人格上卻要做到獨立不羈。一個中國的寫作者在理智上認同現代意識和西方美學觀點的同時,不應當捨棄自己的文化傳統和藝術精神。
晶報特約撰稿 林雯
合併圖冊
廣東“十大優秀書香之家”,其父親喜歡書畫、寫作和收藏,代表作品是讀石札記《天工意匠》,其母親是一名英語教師,能歌善舞。他們懂得尊重孩子們的興趣,伴隨我成長的是家中那些厚厚的書卷。去年,其家還被評為“廣東省十大書香之家”。在其父母的熏陶下,厚圃染上了“書癖”。“書多筆漸重”,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激發了我書寫的慾望,就這樣,他的人生又打開了另一扇窗,多了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