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精神
河南精神
河南精神(嵇文甫先生作)竊嘗念中國真海涵地負包羅萬象之偉大民族也。試枉舉一省區而尚論其風土人物,皆蔚然獨具一種特殊之精神,如登玉山,如入瑤圃。其琳琳琅琅,光彩煥發,照耀於吾人之跟前者,皆吾民族文化根柢深厚博大之具體表現也。前者,大公報揭載張其昀先生《四川精神》一文。其於川中人力物力,山川形勢,政教掌故,既屢加闡述,而其所以振作鼓舞四川同胞之精神,俾努力貢獻於抗戰建國之大業者,一篇之中尤三致意焉。夫燕趙之慷慨悲歌,江左之文採風流,英偉倜儻則廣東,嶔奇卓犖則廣西,孰非吾民族精神之一面。余河南人也。請一言“河南精神”可乎?
河南號稱中原,亦曰中州,蓋自古中國文化之中心地也。夫羲皇之事,遐哉邈矣!莫可得而言。然五千年之仰韶文化,三千年前之殷墟文化,在考古學上各劃一新時代,而皆在河南境內,則既信而有徵矣。自周公宅洛,鬱郁乎文,後世政教,概源於此。五霸之所經營,七雄之所角逐,大抵皆環繞此中心而活動者也。嗣後千餘年間,屢建帝都,東漢、北宋,稱尤盛焉。夫王畿帝都之所在,冠蓋輻輳,人文薈萃。故巨人長德,恢宏魁碩之士,往往出乎其間,而為一世所宗仰。是故老莊道家之宗也,商君法家之宗也,玄奘佛教之宗也,韓退之古文之宗也,二程理學之宗也,韓魏公宋之宗臣,而岳武穆尤抗敵禦侮盡忠報國者之所宗也,皆河南產也。若此者,遽數之不能終其物焉。河南人文之衰,其起於宋室南渡之後乎?其時北方淪陷,文化南移。七百年來,此中國古文化中心地,雖不無一二豪傑之士挺生其間,然以視昔日蹌蹌濟濟,輝煌燦爛之景象,則邈乎不相及矣。
夫中國文化中心地之推移,自北而南,自內地而沿海,其由來久矣。昔漢人嘗言,“遊戲宛與洛”,而唐人則曰“人生合當揚州死”,及宋以後乃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而今則竟言滬漢港粵矣。古人言繁華每稱“五都之市”。而所謂“五都”者,曰洛曰宛,河南已佔其二,其餘若邯鄲、若臨淄,亦皆在北方,只一成都在長江流域,乃亦位於其最上游者。然今則宛洛皆夷為二三等都市,邯鄲臨淄更無足稱矣。然則河南人文終無復興之望乎?曰,惡!是何言!夫地理條件之影響於人文,乃適應歷史發展之階段而遞有變易者也。粵稽禹貢,揚州之地,厥土塗泥,厥田下下。三江五湖之利,蓋尚非民所能受用者。若夫大河南北,平衍曠盪,沃野千里,對於初入農業社會之民族,自為其最適宜之農業場所。中國古文化之萃集於中原,實有其一定之歷史條件存焉,爰及後世,因農耕技術之進步,工商業之發展,中國人經濟生活之範圍日益擴大,於是長江流域,昔視為蠻民族之蹂躪,衣冠文物,遂更加速南遷,形成中國歷史上之民族大轉移。然河南一多年文化之積累,且帝都所在,河運四達,其中心地區猶未遽而失墜也。及南宋以後,京都既遷,河流淤廢,更以海上貿易日益發展,國際關係日益密切,於是文化中心漸移向沿海各埠,而河南遂被封鎖於內地,與四外繁盛區域相隔絕,其地位乃一落千丈矣。然當今形勢,則又不同。自抗日軍興,國都西移,內地各省之建設運動迅速開展。如河南者,以西北之門戶,當抗戰之前衛,無論在軍事上,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皆將得全國力量之撐持,以與敵人爭一旦之命。今而後,河南在全國人民心目中將日漸恢復其重要性,而河南人經此訓練,亦當非復“吳下阿蒙”矣。故知河南人文之所以盛,則知其所以衰,知其所以衰,則知其未嘗不可以復盛。倘異日者,黃河治、長淮導,農林興,礦山開,合作盛行,公路密布,平漢隴海,縱橫通貫,國際路線,別闢道途,開西北之寶藏,招東南之財貨,則抗戰勝利后之河南,豈不儼然成一新興大都會哉?
竊嘗聞之曰,“河南文不如南,武不如北”。此言似矣,而未盡然也。蓋河南之傳統精神,以“平正通達”為其特徵者也。夫“平正通達”則近乎“中”。惟其“中”也,故當其盛時,文而不弱,武而不暴,正位居體,執道樞,秉天鈞,巋然為一世重;及其衰也,則黃茅白葦,彌望皆是,平凡庸闒而無所建明。茲者,時移事易,大戰方興。吾河南耆老,其無有曷興乎來,發揚蹈厲,奮鷹揚之威,如黃髮尚父者乎?吾河南官吏,其無有竭忠盡智安扶危邦,振苦民,如東裡子產者乎?吾河南士子,其無有明時務,達治體,激切呼號,如賈生者乎?吾河南富民,其無有慷慨輸將,濟軍用,救災荒,如卜式者乎?吾河南軍人,其無有奮起行伍,驅暴敵,雪國恥,精忠大節,如岳少保者乎?軍興以來,吾河南壯丁,應徵募者,不下三百萬;而服務前後各方,埋頭苦幹者,又不知其凡幾。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繼承光榮傳統,迎接時代使命,發揮偉大精神。此亦千載之一時也。
1939年秋刊登在河南《民國日報》上,1940年又發表於《河南大學文學院學術叢刊》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