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三首
金陵三首
《金陵三首》是唐代詩人李白的組詩作品。第一首描繪金陵城的壯險形勢以寄慨;第二首用盛衰對照手法,抒寫興亡之感,藉以示警當世;第三首直以六代興亡喻指唐王朝盛衰。這組詩以十分簡括、濃縮的筆墨,選擇了很少的帶象喻性的金陵景物意象,巧妙地將它們銜接、映襯與對照,使之容納了大跨度的時間與空間,從而抒發出弔古傷今、借古鑒今的豐富情思。三首詩節奏明快而不平直,語意斬截而不淺露,詞采清麗而又雄健,情調慷慨悲涼,意境壯闊深遠,無論從思想性還是藝術性上,都可稱之為其懷古詩的經典之作。
金陵三首
• 其一
晉家南渡日,此地舊長安。
地即帝王宅,山為龍虎盤。
金陵空壯觀,天塹凈波瀾。
醉客回橈去,吳歌且自歡。
• 其二
地擁金陵勢,城回江水流。
當時百萬戶,夾道起朱樓。
亡國生春草,王宮沒古丘。
空餘后湖月,波上對瀛州。
• 其三
六代興亡國,三杯為爾歌。
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陽多。
古殿吳花草,深宮晉綺羅。
並隨人事滅,東逝與滄波。
⑴長安:唐以後詩文中常用作都城的通稱。這句是說金陵(今江蘇南京)在晉朝南渡后曾作為都城。舊:一作“即”。
⑵“地即”二句:一作“碧宇樓台滿,青山龍虎盤”。鐘山龍蟠,石頭虎踞,諸葛亮稱為帝王之宅。
⑶天塹:天然的壕溝,言其險要可以隔斷交通。此指長江。《隋書》:陳禎明三年(589年),隋師臨江,後主從容言曰:“齊兵三來,周兵再來,無勿摧敗,彼何為者?”都官尚書孔范曰:“長江天塹,占以限隔南北,今日北軍豈能飛度耶?”“天塹”一作“江塞”。
⑷回橈(ráo):掉轉船頭,改變航向。橈:船槳。顏師古《漢書注》:“楫謂棹之短者也。今吳越之人呼為橈。”
⑸吳歌:吳地之歌。亦指江南民歌。《晉書·樂志下》:“吳歌雜曲。並出江南。東晉以來,稍有增廣。”此句一作“誰雲行路難”。
⑹擁:環抱的樣子。金陵:這裡指金陵山,即今南京的鐘山。《藝文類聚》:徐愛《釋問略》曰:建康北十餘里有鐘山,舊名金陵山,漢未金陵尉蔣子文討賊,戰亡,靈發于山,因名蔣侯祠。故世號曰蔣山。
⑺江:一作“漢”。這句意為:江水繞城而流。
⑻當時:指六朝時期。
⑼夾道:在道路兩旁。《周禮·秋官·鄉士》:“帥其屬,夾道而蹕三公。”朱摟:謂富麗華美的樓閣。謝朓詩:“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摟。”
⑽國:都城。亡國:指相繼滅亡的六朝的故都金陵。
⑾王宮:一作“離宮”。離宮:正宮之外供帝王出巡時居住的宮室。
⑿空餘:只剩下。后湖:即金陵城北的玄武湖,在今南京市東北。《初學記》:建業有后湖,一名玄武湖。《景定建康志》:玄武湖亦名蔣陵湖,亦名秣陵湖,亦名后湖,在城北二里,周回四十里,東西有溝流入秦淮,深六尺,灌田一百頃。《一統志》:玄武湖,在應天府太平門外,周回四十里,晉名北湖。劉宋元嘉末有黑龍見,故改名,今稱后湖。
⒀瀛(yíng)洲:傳說中的仙山。這裡指玄武湖中的洲島。瀛:一作“江”。
⒁六代:即六朝。《小學紺珠》:六朝:吳、東晉、宋、齊、梁、陳,皆都建業。
⒂秦地:指秦國所轄的地域。此指長安。少:一作“小”。
⒃“山似”句:《景定建康志》:洛陽四山圍,伊、洛、瀍、澗在中。建康亦四山圍,秦淮、直讀在中。故云:“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李白雲“山似洛陽多”,許渾雲“只有青山似洛中”,謂此也。《太平寰宇記》:《丹陽記》云:出建陽門望鐘山,似出上東門望首陽山也。
⒅與:一作“只”。滄波:碧波。李白《古風》之十二:“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
• 其一
晉朝南渡以後,在這裡建都,代替了舊日的長安。
這裡的地形是人間帝王的住宅,山勢則為虎踞龍盤。
而鐘山卻空有壯麗的景象,長江天塹也變得清波平靜不起波瀾。
遊客在沉醉中歸去,歡樂的吳歌在江上傳遍。
• 其二
地形憑藉鐘山的龍盤之勢,繞城有江水橫流。
當年六朝的權貴,夾道築起座座朱樓。
而今荒敗的王宮長滿了野草,舊日的離宮別館已到處是凄涼的古丘。
只有那玄武湖上的明月,照著清波,像是照耀在海上的瀛洲。
• 其三
面對記載著六朝興亡的古都,三杯酒後讓我為你獻上一支歌。
論宮苑你比長安少,比山水你和洛陽差不多。
你殘破的古殿中曾生長著吳王喜愛的花朵,幽暗的宮牆中曾有晉代后妃們的綺羅。
這些都與前朝的繁盛一起消失,可嘆的往事早已付與長江東逝的碧波。
唐玄宗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安祿山攻陷長安。秋天,李白自餘杭經金陵、秋浦至潯陽,隱居廬山屏風疊。據詹鍈《李白詩文系年》,《金陵三首》即是李白這一年過金陵時寫的。金陵是六朝建都之地,當時“朱樓”、“王宮”,備極華麗,到唐代都湮沒不見了。這和唐代天寶(742—756)、至德(756—758)年間兩京殘破的景象,頗有相似之處。
瞿蛻園、朱金城指出這組詩同儲光羲《臨江亭王詠》詞意相似,都是懷古概今、憂傷時事之作,顯有弦外之音(《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二評箋)。
第一首描繪金陵城的壯險形勢以寄慨。詩人一落筆便流露出深沉的弔古傷今之情。起句“晉家南渡日”概括了西晉末的一場歷史浩劫。晉懷帝永嘉五年(311),前漢劉聰的相國劉曜引兵攻陷洛陽,懷帝被俘,士民死者三萬餘人。漢兵燒殺搶掠,掘陵墓,焚宮廟,將洛陽變成一片廢墟。是年,漢兵又攻佔長安。中原士民避亂者多南渡江。而今,李白游金陵之時,自范陽起兵的安祿山已攻陷長安,玄宗倉皇出逃四川。北方人土紛紛攜家南渡,避亂江東。歷史好像重演了西晉永嘉年間的故事。因此,這一句詩猶如驚雷劈空而來,撼人心魄,表明了當時唐王朝已面臨山河破碎、社稷傾圮的嚴重局面。次句“此地舊長安”,飽含著詩人對胡騎踐踏京都長安的悲痛。金陵此地,今日依然是歌舞昇平氣象,這正像昔日的長安。詩人沒有說如今長安是怎樣一副局面,他是不忍心說。這裡可參照詩人在《永王東巡歌》中所描寫的“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的情景,想象當時長安的悲慘境地。
頷聯寫金陵城的陸地形勢。上句說,金陵為六朝帝都,這裡遺留著帝王住宅、巍峨宮闕。金陵城東有鐘山,城西有石頭山。王琦注引張勃《吳錄》載,諸葛亮曾稱嘆“鐘山龍蟠,石頭虎踞。”下句說,鐘山和石頭山猶如龍蟠虎踞於金陵東西,氣象雄壯。這一聯在寫景中顯現出金陵城歷代的繁華,宮廷的偉麗,王朝的興盛,山勢的壯觀。詩人傾注了對祖國錦繡山川和悠久帝都的熱愛之情。頸聯寫江面。金陵城北是空闊長江,主與鐘山爭雄。由於有長江限隔南北,金陵歷來易守難攻,號稱“天塹”。然而,六朝的末代統治者都是奢侈淫樂,不修內政,專恃天險,以為可以長治久安,但結果無一不導致金陵失陷而亡國。李白眺望著滔滔江流,回顧歷史,聯想當世,不由得喟然長嘆。這兩句含蓄地揭示了六朝興亡的秘密,其意蘊正與後來詩人劉禹錫在《金陵懷古》中以精闢議論道出的“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相同。這裡寫的是“金陵空壯觀”,其實詩人是暗諷“長安空壯觀。”當今唐代的統治者依託關中百二山河之險,也沒有能夠阻遇安史叛軍長驅入關攻佔長安,以致重蹈六朝的復轍。“空”字可謂意味深長。“天塹凈波瀾”句,又透露出李白對平定叛亂的思考。瞿、朱二先生曾指出,《金陵三首》“當與《永王東巡歌》合看。”他們在《永王東巡歌》的按語中說:“當時玄宗號令不出劍門,肅宗崎嶇邊塞,忠於唐室之諸將皆力不足以敵安、史,則身處江南如李白者,安得不思抒奇計以濟時艱?”(《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二評箋)因為此後不久,李白就加入了永王李璘軍幕並獻奇計,力主永王據金陵為根本,而後用舟師泛海,直取幽燕,顛覆安史老巢。可以推想李白寫“天塹凈波瀾”句時,對於據有長江天險的金陵城面臨的重要戰略地位已有所預見,並作了思考。
然而,寫這組詩的時候,李白還是流落江湖的布衣詩人。他自負有謝安之志、王佐之才,卻請纓無路,報國無門,內心的痛苦和焦慮可想而知。尾聯寫他正在弔古傷今之際,忽然聽到從江上舟中和江岸歌樓酒館傳來一陣陣軟媚的吳歌聲。詩人痛感在這衰世之年,竟仍有人不以國家危亡為念,照舊聲色歌舞,尋歡作樂。他實在不願聽這種靡靡之音,於是令船家轉棹而去。這裡的“醉客”,是詩人自喻。說是“醉客”,其實他是最清醒的。這一聯運用倒卷筆法,先寫醉客回橈而去,再點出吳歌自歡,這樣就更含蓄地表達出詩人對當時享樂腐敗世風的辛辣諷刺,他的深沉悲痛和無限感嘆。這裡的意蘊,同劉禹錫的“《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金陵懷古》)和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泊秦淮)》,正是一脈相承的。
第二首用盛衰對照手法,抒寫興亡之感,藉以示警當世。首聯以倒裝句式,描繪金陵城依山環水的地理形勢。頷聯寫六朝興盛時期,金陵城人戶百萬,朱樓夾道,一片富麗繁華景象。頸聯一轉,感嘆亡國后滿城春草萋萋,王宮埋沒於古丘,觸目荒涼、衰敗。這兩聯一盛一衰,前後映照,包含著極深的歷史教訓。尾聯描繪惟有那亘古不變的后湖月,仍舊照著湖波上那個荒涼冷落的瀛洲島。這一幅清冷,朦朧的景色,融合著詩人對於故國蕭條、人事變幻的深沉感傷。餘音裊裊,發人深思,引人遐想。
第三首直以六代興亡喻指唐王朝盛衰。首聯即以唱嘆出之。詩人為六代忽興忽亡之國澆灑三杯美酒,唱一曲悲愴輓歌。頷聯巧妙地將眼前的金陵城與心中繫念著的洛陽、長安聯繫起來寫。從字面上說,這兩句不過是寫由於歷經兵燹,金陵的宮苑多已坍塌荒蕪,比起秦地即長安來是少了;但圍繞著這座故都的群山,卻同洛陽一樣多。其實,內在的深層含意是說:宮苑如林的長安城而今只怕在胡人的鐵蹄下已化作一片廢墟、焦土了。東都洛陽四周雖有群山作屏障,卻因當政和握兵者的昏庸無能早已淪落;金陵城的山峰同洛陽一樣多,到底能不能堅守得住也是難說。詩人的感慨藏而不露,寄寓在彷彿是純客觀的景物描寫之中。這一聯是嘆今。頸聯接寫對歷史陳跡的憑弔。吳國昔日金碧輝煌的宮殿,而今長滿了野花荒草;當年東晉深宮中的綺羅珍寶,也早已蕩然無存。言外之意是說,這一代代的王朝衰亡得如此迅疾,已足以使人深思,警醒。尾聯總束一筆,感嘆六朝繁華已盡隨人事而滅,好像與長江的碧波一道向東流逝,一去不返。詩人在第一首詩中,還只是通過“金陵空壯觀”暗示國家興亡不在於山川形勢的險要;而在這裡他已用“人事”一詞,點出了社稷的存滅取決於人事。這是組詩畫龍點睛的一筆。結句展現長江滄波,無休無止,滾滾東流而去。這正是詩人不可抑止的滾滾心潮。這個結尾猶如“臨去秋波”,情緒無限悲涼,意境渾茫、渺遠。
三首詩的情調慷慨悲涼,意境壯闊深遠,深深地體現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滿腔熱忱。李白作詩任情而寫,揮灑自如,不喜受聲律約束,尤擅於七言古風。他寫律詩,也常運古詩之氣格入律,使律中有古,對中有散。《金陵三首》中,有頷聯不對仗的,如“當時百萬戶,夾道起朱樓”;有頸聯不工對的,如“金陵空壯觀,天塹凈波瀾”;也有首聯對仗的,如“地擁金陵勢,城迥江水流。”可見他對仗不拘常格,純任自然。這三首五律寫得自然流走,有飄逸之致,節奏明快而不平直,語意斬截而不淺露,詞采清麗而又雄健。它沒有杜甫五律組詩那樣描寫工緻,格律謹嚴,章法縝密,沉鬱頓挫。它是疏宕的,粗線條的,大寫意和大概括的。它雖非李白的代表作,卻是唐代詩人中較早地以金陵懷古為題材的佳篇,對於後來劉禹錫、杜牧等人的金陵懷古詠史詩給予了很大的影響。
明人凌宏憲《唐詩廣選》:蔣春甫曰:如此來又好。接得奇陡(“當時”二句下)。
清人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起便有不羈之態。五、六直注向結,筆酣神舞。
清人高步瀛《唐宋詩舉要》:雄邁悲涼。
今人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二評箋:蓋安祿山陷兩京,中原鼎沸,憂時之士不能興念於永嘉之南渡,而又不得不隱約其詞。
日本近藤元粹《李太白詩醇》:多少悲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