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溪三笑
佛門傳說
佛門傳說,虎溪在廬山東林寺前,相傳晉僧慧遠居東林寺時,送客不過溪。一日陶潛(陶淵明)、道士陸修靜來訪,與語甚契,相送時不覺過溪,虎輒號鳴,三人大笑而別。後人於此建三笑亭。唐英(1682-1756年)題廬山東林寺三笑亭聯云:橋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語;蓮開僧舍,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東晉時有位高僧法號慧遠,交遊廣泛,與很多名士都有往來。相傳他曾住在廬山西北山麓的東林寺中,潛心研究佛法,為表示決心,就以寺前的虎溪為界,立一誓約:“影不出戶,跡不入俗,送客不過虎溪橋。”
不過,有一次詩人陶淵明和道士陸修靜過訪,三人談得極為投契,不覺天色已晚,慧遠送出山門,怎奈談興正濃,依依不捨,於是邊走邊談,送出一程又一程,忽聽山崖密林中虎嘯風生,悚然間發現,早已越過虎溪界限了。三人相視大笑,執禮作別。據說,後人在他們分手處修建“三笑亭”,以示紀念。有多事者,還寫有一聯:橋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語;蓮開僧舍,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虎溪三笑”的故事在唐代已經流傳開來,正如聯語中所揭示的,是當時思想界佛、道、儒三教融和趨勢的一種反映。據考證,釋慧遠與陶淵明約略為同時人,交往或有可能,而陸修靜所處時代晚過百年,所以“三笑”之說純屬虛構。但這個題材日益成為象徵三教合流的美談而膾炙人口。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南宋佚名作《虎溪三笑圖》
依史實言之,慧遠示寂於東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陶淵明若逝世於劉宋元嘉四年(427),則二人為同一時代之人,且淵明系潯陽人,地與廬山相近,二人之交遊未必不可能。
關於陸修靜之事迹,依辯正論卷六、甄正論卷下、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一、續高僧傳卷二十三曇顯傳、佛祖歷代通載卷十等所述,修靜於梁敬帝紹泰元年(555),與曇顯對論佛道二教之優劣,時當慧遠示寂后一三八年。另據佛祖統紀卷二十六載,修靜逝世於劉宋泰始三年(467);又據道教類書之雲笈七籤本傳載,修靜逝世於劉宋元徽五年(477),享年七十二。故知慧遠與修靜之時代相去甚遠,二人交遊之說極牽強。
蓋自中唐以降,儒道佛三教融和之說漸趨流行,虎溪三笑一事或系好事者就三教融和說而虛構者。此外,日本在鎌倉時代之後期,亦開始流傳該類畫作。(廬山記卷一閑居編卷十六、鐔津文集卷十三、東林十八高賢傳、塵添壒囊鈔卷五)
關於廬山“蓮社”和“虎溪三笑”的故事,在古代社會流行很廣,大多數人都深信不疑。根據宋人的描述,“蓮社”是東晉高僧慧遠(334——416)創建的一個僧團組織。宋代有無名氏所撰《蓮社高賢傳》一書(《叢書集成初編》,第三三五○冊,中華書局1991年版),此傳記述廬山東林寺十八高賢的事迹,其中又有“不入社諸賢”,陶淵明(365?——427)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宋釋宗曉(1151——1214)《樂邦文類》卷三《蓮社始祖廬山遠法師傳》:時有劉遺民、雷次宗、宗炳諸高僧一十八人,並棄世遺榮,依遠遊止。遠拉一百二十三人為蓮社,令遺民著誓辭,於彌陀像前,建誠立誓,期生贍養。謝靈運負才傲物,一與遠接,肅然心服,為鑿二池,引水栽白蓮,求入社,師以心雜止之。陶淵明、范寧,累招入社,終不能致,故齊己詩云:“元亮醉多難入社,謝公心亂入何妨。”(《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四十七冊,第一號經,第一百二十二頁)
這裡所說的“蓮社”故事在六朝佛教史籍,如梁釋慧皎(497——554)《高僧傳》(《慧遠傳》見此書卷六)中並無記載。晚唐著名的詩僧齊己(860——約937)特別醉心於“蓮社”,如其《題東林十八賢真堂》、《寄懷東林寺匡白監寺》、《荊渚感懷寄僧達禪弟三首》其二(《全唐詩》卷八四四)和《荊門送晝公歸彭澤舊居》(《全唐詩》卷八四○)等詩,都涉及了“蓮社”。慧皎《高僧傳》說慧遠“每送客游履,常以虎溪為界”,於是後人又有了“虎溪三笑”的說法。宋陳舜俞(?——1075)《廬山記》卷一:昔遠師送客過此,虎輒號鳴,故名焉。時陶元亮居栗里山南。陸修靜亦有道之士。遠師嘗送此二人,與語道合,不覺過之,因相與大笑。今世傳《三笑圖》,蓋起於此。
從宋代開始,歷代畫家皆有《三笑圖》或《蓮社圖》一類的作品,可見詩人和藝術家們對蓮社以及“虎溪三笑”的傳說也是非常篤信和迷戀的,即使是現代的某些著名學者也不例外。如1928年,游國恩(1899——1978)就發表了《蓮社成立年月考》一文。(《國學月報彙刊》第一集,見《游國恩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四零六——四零九頁)
“蓮社”並非真實的歷史存在。1938年,湯用彤(1893——1964)對蓮社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考證,其結論是:
“蓮社”之名起於中唐以後,《蓮社高賢傳》“乃妄人雜取舊史、採摭無稽傳說而成”。其說言之鑿鑿,不容置疑。(《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二五八頁)在這裡,我們再為他增添一些證據。先看白居易(772——846)所寫《代書》中的一段話:
廬山自陶、謝十八賢以還,儒風綿綿,相續不絕。(《白居易集》卷四十三《記序》,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三冊,第九四二頁)
再如《全唐詩》卷七四○黃滔(840——911)《游東林寺》詩:
平生愛山水,下馬虎溪時……翻譯如曾見,白蓮開舊池。《全唐詩》卷六七九崔塗(公元888年前後在世)《送僧歸江東》詩:
更尋同社侶,應得虎溪邊。
這些材料都是比較可靠的。所以,湯用彤上述的觀點至今仍然被史學界所遵奉,可惜文學界並不十分了解。至於“虎溪三笑”的傳說,更屬無稽之談。慧遠大師在義熙十二年(416)圓寂,陶淵明於元嘉四年(427)去世,而據《全唐文》卷九二六唐吳筠(?-778)《簡寂先生陸君碑》,陸修靜(406-477)至宋孝武帝大明五年(461)才南遊到廬山,愛其勝境,乃于山東南瀑布岩下構造精廬,隱居修道,而此時距慧遠圓寂已有四十五年之久,距陶淵明去世也有三十五年之久,三人如何能夠在虎溪邊上“相與大笑”?其實,明人方以智(1611-1671)在《通雅》卷二十中對此早有考證:
虎溪三笑本不同時,白蓮結社亦不必一日聚也。……晉義熙十二年丙辰,遠公八十二卒;宋元徽五年丙辰,陸修靜七十三卒。相去六十載。元嘉末,陸來廬山,遠陶死二三十年,安得三笑?自長公作《三笑圖贊》,而山谷實之,又考東林結蓮社在晉武太元十五年庚寅,至義熙七年辛亥生公入社。宋景平元年癸亥,周續之四十七卒;元嘉二十年癸未,宗炳六十九卒;戊子,雷次宗六十三卒。當結社歲,續之才十三,炳才十四,次宗四歲耳。蓋總計也。一曰:佳話聽之可。
方氏的考證是比較嚴謹、比較科學的。而現代學者亦指出:“陸修靜在宋孝武帝大明五年(461)至廬山隱居修道,後世傳說之虎溪三笑,沒有歷史依據。”(任繼愈主編《中國道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一四八頁)這種論斷是非常正確的。
東晉時代確實有一個以慧遠為中心的廬山教團,但是這個教團並無“蓮社”之名,教團成員出現在廬山上的時間也並不一致,所以,後世關於“蓮社”的傳聞雖然不無某些歷影響影像,但主要還是出於妄附和臆造,是古人虛構的歷史,反映了人們模糊不清的群體性的歷史記憶。荷蘭學者許理和(ErichZürcher)說:“佛教不是並且也從未自稱為一種‘理論’,一種對世界的闡釋,它是一種救世之道,一朵生命之花。它傳入中國不僅意味著某種宗教觀念的傳播,而且是一種新的組織形式——修行團體即僧伽的傳入。”(《佛教征服中國》,李四龍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二頁)因此,廬山僧團也確實需要一個雅俗共賞的美名。作為對歷史的虛構,“蓮社”的故事也比較典型地反映了這樣一種文化心態。至於“虎溪三笑”的傳說,則可能與齊梁以後儒、釋、道三教合流的文化現象有關。歷史的實際需求,通常不是以後證先,而是以先證后,因此,古代的歷史往往被後人所扭曲所改造,這種文化現象在中外文化史上都是屢見不鮮的。或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義大利哲學家克羅齊(Bendetto Croce )在《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一書中提出了他那著名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論斷。
“蓮社”並非真實的歷史存在,至於“虎溪三笑”的傳說,更屬無稽之談。
傅抱石作《虎溪三笑圖》
此畫為儒釋道人物之畫題。儒者陶淵明與道士陸修靜相攜訪問在廬山修行之高僧慧遠,歸途中三人談笑而行,送客之慧遠不覺間跨越其自我禁足之虎溪,三人因之相視大笑,此即虎溪三笑圖所繪之內容。後世視之為儒釋道三教親和之象徵,此類畫題現存者以宋代石恪所繪為最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