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徵士誄
陶徵士誄
陶淵明去世之後,他的好友顏延之所作《陶徵士誄》,是研究陶淵明最早的文獻。文中稱頌陶氏具有“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節”,仰慕他不慕利祿富貴的風範。
《陶徵士誄》是南朝文學家顏延之創作的一篇誄文。文章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用散文寫成,是序文;后一部分用韻文寫成,是誄辭。序文首先指出古代的高尚之士及其操行、峻節,至今歇絕;慨嘆著華隱沒,世風日下,以烘雲托月的手法突出陶淵明的形象、品格。接著介紹陶淵明的生平事迹和志趣愛好,作者以飽蘸感情之筆敘事,於敘事中含頌讚,把陶淵明的個性、學識、家庭生活、處世經歷及人生態度等,形象完整地勾畫出來,充分體現了陶淵明率意任真的精神特徵。在誄辭中,作者先述陶淵明的品行德操,然後追述他們生前的友誼,表達了深切的哀悼之意。誄辭以四言韻語寫成,哀聲發自肺腑,深情注之筆端。全文情感真摯,氣格高邁,雖用駢體行文,卻能摒除虛誇諛美之風,寫出了陶淵明獨特的精神風貌。
顏延之的《陶徵士誄》是對陶淵明一生的總結和評價。雖然,顏延之對陶淵明的認識,特別是對他的創作是有所保留的;但陶淵明那種自然而然的狀態,以及“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的瀟灑,則讓他感慨萬端,不能忘懷。不僅如此,通過《陶徵士誄》的寫作,還可以進一步了解顏延之的情感經歷、仕宦生涯與同時代的文風、追求,並由此洞見其精神與創作上的特點。
陶徵士誄
夫璇玉致美,不為池隍之寶;桂椒信芳,而非園林之實;豈其深而好遠哉,蓋雲殊性而巳。故無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隨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而綿世遠,光靈不屬,至使菁華隱沒,芳流歇絕,不其惜乎!雖今之作者,人自為量,而首路同塵,輟塗殊軌者多矣。豈所以昭末景、泛餘波?
有晉徵士潯陽陶淵明,南嶽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學非稱師,文取指達。在眾不失其寡,處言每見其默。少而貧苦,居無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給。母老子幼,就養勤匱。遠惟田生致親之議,追悟毛子捧檄之懷。初辭州府三命,後為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跡深棲,於是乎遠。灌畦鬻蔬,為供魚菽之祭;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心好異書,性樂酒德,簡棄煩促,就成省曠,殆所謂國爵屏貴、家人忘貧者與?有詔征為著作郎,稱疾不到。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於潯陽縣之某里。近識悲悼,遠士傷情,冥默福應,嗚呼淑貞。
夫實以誄華,名由謚高,苟允德義,貴賤何筭焉。若其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謚典,無愆前志。故詢諸友好,宜謚曰“靖節徵士”。其辭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豈伊時遘,曷雲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遙集,韜此洪族,蔑彼名級。睦親之行,至自非敦,然諾之信,重於布言。廉深簡潔,貞夷粹溫,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詭時則異,有一於此,兩非默置。豈若夫子,因心違事,畏榮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虛禮,州壤推風,孝惟義養,道必懷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祿等上農。度量難鈞,進退可限,長卿棄官,稚賓自免。子之悟之,何悟之辨,何悟之辨,賦辭歸來,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汲流舊山獻,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陳書綴卷,置酒弦琴。居備勤儉,躬兼貧病,人否其憂,子然其命。隱約就閑,遷延辭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糾纏斡流,冥漠報施,孰雲與仁,實疑明智。謂天蓋高,胡愆斯義,履信曷憑,思順何置。年在中身,疢維痁疾,視死如歸,臨凶若吉。藥劑弗嘗,禱祀非恤,傃幽告終,懷和長畢。嗚呼哀哉!敬述靖節,式遵遺占,存不願豐,沒無求贍。省訃卻賻,輕哀薄斂,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嗚呼哀哉!深心追往,遠情逐化,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閻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閡。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違眾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睿音永矣,誰箴余闕。嗚呼哀哉!仁焉而終,智焉而斃,黔婁既沒,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塵往世,旌此靖節,加彼康惠。嗚呼哀哉!
陶徵士:陶淵明。徵士,不就朝廷徵辟的士人。陶淵明在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被征為著作郎,辭不就職。“讀誄定謚”。誄這種文體,羅列死者的德行以為表彰,本是為確定謚號提供事實的依據。誄文而抒寫哀悼之情,則為變體。作者此文,既說明為陶淵明選定“靖節”之謚的緣由,又抒寫了自己哀悼亡友的心情。而在稱頌陶淵明髙尚品德的同時,更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古訓提出質疑,表達了作者對輕德才而重門爵的社會的批評。
璿(xuán)玉:美玉。璿,也作“璇”。池隍:護城河。
信:確實。
故無足二句:《韓詩外傳》卷六記:晉平公游於河而樂,曰“安得賢土與之樂此也?”船人盍胥跪而對曰:“主君亦不好士耳。夫珠出於江海,玉出於崑山,無足而至者,由主君之好也。士有足而不至者,蓋主君無好士之意耳。何患於無士乎?”
薄:鄙薄,輕賤。
巢、髙:巢父,傳說中堯時的隱士。伯成子髙,傳說中禹時的隱者。
錙銖:兩者皆為古代重量單位,具體說法不一。此處表示極其輕微,用作動詞。
作者:隱者。語出《論語·憲問》:“子曰:‘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首路二句:謂初行時同道而中塗易轍者很多。同塵,語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塵。”
豈所以句:這難道可以發揚前賢的餘光流影嗎?
南嶽:這裡指廬山,在今江西九江市東。
弱:指幼年。弄:嬉戲。素心:不加掩飾的誠實之心。
指:同“旨”。
井:指汲水。臼:指舂米。藜:一種野菜。菽:豆類。
就養:侍奉父母。《禮記·檀弓上》:“事親有隱而無犯,左右就養無方。”匱,缺乏。
田生:齊宣王問田過,君與父孰重?田過答以父重。宣王問,為何士去親而事君?田過答:“非君之土地無以處吾親,非君之祿無以養吾親,非君之爵無以尊顯吾親。受之於君,致之於親。凡事君,以為親也。”事見《韓詩外傳》。
毛子:廬江毛義,家貧,以孝稱。官府征為守令,捧檄而喜;及母死,去官歸家,屢辭徵召。張奉嘆曰。“賢者固不可測,往日之喜,為親屈也。”檄:官府徵召的文書。事見《後漢書》卷三九。
偶物:與世相合。從好:《論語··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鬻:賣。魚菽之祭:菲薄簡陋的祭祀之物。
織絇《穀梁傳·襄公二十七年》:“寧喜出奔晉,織絇邯鄲,終身不言衛。”寧喜,衛大夫。絇,網罟的別名。緯蕭:編織蒿草為席箔。《莊子·列禦寇》:“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
異書:指《穆天子傳》、《山海經》等志怪之書。陶淵明《讀山海經》詩:“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酒德:指酒。西晉劉伶愛酒而作有《酒德頌》。
殆所謂二句:謂屏除名利之心乃至於感染家人都忘卻了貧寒。語出《莊子·天運》:“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屏焉。”又,《莊子·則陽》:“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與:同歟。
若干:一作“六十有三”。
元嘉四年:公元427年。元嘉,宋文帝劉義隆的年號。某里,一作“柴桑里”。冥默福應:謂行善得福的報應因其死亡而沈寂不可知了。
筭:即“算”。計較。
謚典:謚法。古代帝王公卿死後,依其生前行事而給予稱號的法則。愆,錯。介立:特立獨行。
時:隨時。遘:遇見。曷,何。
若:這。
韜:藏。洪族;大族。陶淵明的曾祖陶侃為東晉大司馬,封長沙郡公。名級:仕宦等級。
至自非敦:出於自然而非勉力之為。
然諾二句:漢代季布信守諾言,當時諺語曰:“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
絜:同“潔”。
貞夷粹溫:堅貞純粹而平和。
依世四句:謂依俗而行則為同流合污,違世而行則為標新立異,這兩種行為,身有其一,必受人非議,皆不得默然置之。
因心:順應一己之心。
世霸:指當世英雄。虛禮:虛心地以禮相待。州壤:謂州縣長官。推風:推重其風操。
義養:出於真誠的侍養。懷邦:懷念鄉國。
秉彝:秉性。語出《詩經·大雅·烝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隘不恭:不拘忌,不輕慢。語出《孟子·公孫丑上》:“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柳下惠,魯國大夫展禽,封邑柳下,謚惠,又稱柳下惠,是古代著名的賢人,與伯夷並以髙潔著稱。孟子認為,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為人過於拘忌;展禽不羞污君,不卑小官,雖然自潔不可玷污,但處世過於隨便。
爵同二句:《禮記·王制》:“諸侯之下士,視上農夫,祿足以代其耕。”
鈞:古代重量單位,一鈞三十斤。此處用為動詞。
長卿棄官:司馬相如,字長卿,漢武帝時召為郎。其仕宦,未嘗肯參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閑居,不慕官爵。事見《史記》卷一一七。
稚賓自免:郇相,字稚賓,太原人,屢次因病辭官。見《漢書》卷七二。
辯:同“辨”,分明。
賦詩歸來:指陶淵明辭彭澤縣令而歸隱,賦《歸去來兮辭》。
獨善:語出《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無適非心:《莊子·達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適,往。
巘(yǎn):山巖。葺:修蓋。
人否二句:謂人不堪其憂,淵明安之如命。語出《論語·雍也》:“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回,孔子的弟子顏淵。
隱約:潛藏。《莊子·山木》:“夫豐狐文豹……雖饑渴隱約,猶旦胥疏於
江湖之上而求食焉。”遷延:退卻。
道性:無欲之性。語出《淮南子·俶真訓》髙誘註:“能虛其心,以生於道,道性無欲。”
糾纆(mò):謂禍福倚伏,變化流轉。賈誼《鵬鳥賦》:“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糾纆,三股線捻成的繩索,以喻糾結纏繞。
孰雲二句:《老子》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司馬遷《史記·伯夷列傳》引老子此言而發議論說:伯夷潔行而餓死,顏淵好學而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如何哉?”“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此即用司馬遷意。
謂天蓋髙:《詩經·小雅·正月》:“謂天蓋髙,不敢不局。”言對神明鑒察的畏懼。諐:古“愆”字,過失。
履信二句:《周易·繫辭上》:“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作者對此經義提出質疑。
中身:五十歲左右。《尚書·無逸》:“文王受命唯中身,厥享國五十年。”疢(chèn):病。痁(shān)疾:瘧疾。
恤:關心。
傃、畢,皆指死亡。
式:發語詞,無意義。尊:同“遵”。遺占:臨終的口囑。
賻(fù):賻贈。
斂:為死者穿衣入棺。
旋:隨即,很快。窆(biǎn):棺木入土。
閻:里巷。
礙:不得行。
卷舒:隱與仕。《論語·衛靈公》:“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布:示。
愀然:面容憂傷。中言:心中之言。
速尤:招致譴責。迕:逆。蹷:跌倒。
身才非實:謂身體、才華皆不足為實在。歇:停止。
永:遠。箴:諫勸。闕:不足。
仁焉二句:應劭《風俗通·正失》:“五帝聖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謂人終有一死。
黔婁:春秋時的隱者,參見《五柳先生傳》注。
展禽:即柳下惠,參見注。
旌:表彰。加:勝於。
《文選》卷五七李善注引何法盛《晉中興書》:“延之為始安郡,道經尋陽,常飲淵明舍,自晨達昏。及淵明卒,延之為誄,極其思致。”
許連《六朝文絜箋注》卷十二:“誄文骨勁色蒼。不特為淵明寫照,而其品概,亦因之翛然遠矣。”“追往念昔,知己情深,而一種幽閑貞靜之致,宣露行間,尤堪諷詠。”
懷念陶徵士的悼詞
像璿玉一樣的盡善盡美,卻沒有被認為是護城河上的寶貝;像桂椒那樣確實芳香,卻沒有成為園林里的至寶;難道是他深廣而好遠嗎,大概是說他的性格不一般罷了。所以沒有腳的人卻達到了,是藉助了外物;腳後跟挨著腳後跟站立的,是因為受到人鄙視。至於說有像巢、高那樣高尚的行為,有像夷、皓那樣高尚的節操,還不以舜、禹為王,而視為父老百姓;拿一些極其輕微事與周、漢來計較,可是時代已經久遠,人們不認為這些人在閃光顯靈,致使精華被隱沒,美好的傳統被斷絕,不是很可惜嗎!即使是雖今現在的隱者,各人自以為自己不錯,但初行時同道可是中塗易轍者很多。這難道可以發揚前賢的餘光流影嗎?
晉代的徵士、潯陽的陶淵明,是在南嶽幽居的人。幼年的時候不喜歡嬉戲,長成之後有一顆不加掩飾的誠實之心。做學生時不稱老師的心意,但寫出的文章主旨通達。在眾人眼裡他鬱鬱寡歡,與他交談總是保持沉默。年少時家貧有病,家中沒有僕人和小妾。汲水舂米他不能勝任,野菜和豆類也不能有保障。母親年老孩子幼小,侍奉父母的東西非常匱乏。信奉田生致親的議論,追想領悟毛子捧檄的情懷。開始辭去了州府的三命,後來做了彭澤令。為官之道與世相合,就棄官干自己愛好的事。於是就與世間的糾紛告別,有志於官場之外,定跡在深居簡出,離塵世更加遠了。澆灌菜畦賣蔬菜,為的是得到一些菲薄簡陋的祭祀之物;結網編席,來補充糧食的消費。心中愛好奇異的書籍,性格喜歡飲酒,拋棄了煩瑣的催促,養成了簡約安閑的習慣,這不是所謂屏除名利之心乃以至於感染家人都忘卻了貧寒吧?皇帝下詔任命為著作郎,他稱有病不到官任。過了好多年,到元嘉四年某月某日,死於潯陽縣的某地。附近認識的人悲悼,遠方的朋友傷情,行善得福的報應因其死亡而沉寂不可知了,嗚呼!這種淑貞的性格。
一個人的實績往往憑著誄這種文體更華美,名氣也由於謚號而高升,如果符合德義的要求,貴賤又有什麼可計較的呢。為了確保使他的寬厚和樂保持善名而死的美好,愛好廉潔克制自己的操守,合乎謚典,不會損害他生前的志向。所以我諮詢了各個友好同仁的意見,應該給他的謚號叫靖節徵士。讚美他的辭章說:……
顏延之(384~456年),字延年,南朝宋文學家。祖籍琅邪臨沂(今山東臨沂)。曾祖含,右光祿大夫。祖約,零陵太守。父顯,護軍司馬。少孤貧,居陋室,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時,與謝靈運並稱“顏謝”。嗜酒,不護細行,年三十猶未婚娶。
東晉末,官江州刺史劉柳后軍功曹,轉主簿,歷豫章公劉裕世子參軍。劉裕代晉建宋,官太子舍人。宋少帝時,以正員郎兼中書郎,出為始安太守。宋文帝時,征為中書侍郎,轉太子中庶子,領步兵校尉。後為秘書監,光祿勛,太常。劉劭弒立,以之為光祿大夫。宋孝武帝即位,為金紫光祿大夫,領湘東王師,後世稱其“顏光祿”。長子顏竣從孝武帝討滅劉劭,權傾一朝。凡是顏竣所資供之物,延之一無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舊。曾經對顏竣說:“平生不喜見要人,今不幸見汝。”孝建三年,卒,時年七十三。追贈散騎常侍、特進,金紫光祿大夫如故。謚曰憲子。延之性褊激,兼有酒過,肆意直言,曾無回隱,世人呼之“顏彪”。
顏延之和陶淵明私交甚篤。在顏延之江州任后軍功曹時,二人過從甚密;其後延之出任始安太守,路經潯陽,又與陶淵明在一起飲酒,臨行並以兩萬錢相贈。陶淵明死後,他寫了《陶徵士誄》。
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年),陶淵明被征為著作郎,辭不就職。顏延之與陶淵明為忘年之交,陶淵明長顏延之十九歲。顏延之任始安太守時,路經尋陽,常在陶淵明家飲酒、談論,相知甚深。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陶淵明卒,在他下葬后,顏延之滿懷感情,寫下此文。
文學賞析
文章由序文和誄辭兩大部分組成,二者互為表裡,相輔相成。
序文首先從世所罕見的璇玉和桂椒之“殊性”寫起,指出它們並非“深而好遠”,而是由它們的“殊性”所決定的。隨即筆鋒一轉,由物及人,古代隱士也並非“深而好遠”,而同樣是由他們的“殊性”所決定的。文章的旨意便很清晰而巧妙地表現了出來。接著盛讚古代隱士的高尚品行,用榮古虐今的筆法慨嘆隱逸傳統之“光靈不屬”,一揚一抑,正好為下文讚揚陶淵明的高蹈獨善作了鋪墊。然後,作者對陶淵明隱居前後的生活狀況和性格特點作了較詳細的記述。這是序文的重點部分,也是誄文不可或缺的一環。最後對陶淵明的生卒時間和贈謚作誄的緣起理由作了交待,這同樣是誄文不可或缺的一環。作者以“近識悲悼,遠士傷情”二句讚頌逝者的聲譽威望;以“冥默福應,嗚呼淑貞”二句譴責上天的“殲我良人”。序文在無可奈何的悲痛怨憤語調中,交待了謚以“靖節徵士”的原由,便巧妙地過渡到誄辭部分。
誄辭部分是採用整齊劃一的四言句式寫成的韻文。首先它讚揚陶淵明高尚的人格,指出陶淵明雖出身於名門望族,但並不自我炫耀,更不攀高結貴,這在非常重視門閥等級的東晉時代,是難能可貴的。陶淵明雖然“爵同下士,祿等上農”,但是“世霸虛禮,州壤推風”,在當時當地享有很高的聲望,其孝親睦友、方正不阿、畏榮好古、薄身厚志的種種品德,以及因心違事、不隘不恭的嚴肅個性便成為士人們所效法的榜樣。其次,作者多層次、多角度地對陶淵明辭官歸隱后的生活情況作了文采飛揚的描述,其間雖然有勞動之餘的讀書、飲酒、撫琴等樂趣,但也不無“居備勤儉、躬兼貧病”等勤苦。正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陶淵明“然其命”而“堪其憂”,“隱約就閑,遷延辭聘”,決不再返仕途,其不同眾俗的“殊性”、“道性”便突現了出來。再次,作者滿腔怨憤地指責上天不報施陶淵明這樣的仁人,在記述陶淵明中年即染疾病卻不願服藥求神的同時,記述了他的臨終遺言,把陶淵明視死如歸的達觀態度和盤托出,一字一句都飽含著悲痛和敬仰之感情,令人動容。這既是誄文的必要環節,也是此文催人淚下的精彩之筆,使得文章的情感色彩大大加強。最後,作者強忍著悲痛,深情地回憶了與逝者的深厚交誼,還特地轉述了逝者在飲宴之時教誨自己如何立足社會的一段肺腑之言。這不僅把作者與逝者的親密關係反映了出來,也把作者對逝者的感恩知遇、沉痛懷念之情表現了出來,大大增強了誄文的真實感和悲傷氣氛。他想到自己日後的過錯再無人規勸,只能連呼“嗚呼哀哉”。作者唯一聊以慰藉的是謚以“靖節”,使之超過那人們公認的賢人黔婁和柳下惠,於是結束了此文。
與《祭屈原文》一樣,《陶徵士誄》也是典型的駢文。顏延之的駢文注重煉詞造句之華麗,用典隸事之繁多。全文不僅講求駢偶對仗,而且講求文辭綺麗,更講求用典隸事。如“物尚孤生,人固介立,……依世尚同,詭時則異”一段,既多偶對,又多麗辭;又如“遠惟田生致親之議,追悟毛子棒檄之懷”,“殆所謂國爵屏貴,家人忘貧者歟”等,用典非常準確而形象,不留斧鑿之痕。顏延之“文章之美,冠絕當時”,由此可窺見一斑。
名家點評
清·方廷圭:“作忠烈人誄文出色易,作恬退人誄文出色難。英氣故易,靜氣故難也。陶靖節胸懷高邁,性情瀟灑,作者能以靜氣傳之。”(《文選集評》)
清·浦起龍:“以雕文篡組之工,寫熨貼清真之旨,最難措筆者。就命辭征也,妙於渾舉傾嘆,離即含毫,至誄中念往一節,尤俯仰情深矣。”(《文選集評》)
清·許槤:“追往念昔,知己情深,而一種幽閑貞靜之致,宣露行間,尤堪諷詠。”(《六朝文絜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