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程蕺園書
與程蕺園書
《與程蕺園書》是清代散文作家袁枚的文學作品。
【名稱】《與程蕺園書》
【年代】清代
【作者】袁枚
【體裁】散文
從熊公子處接手書,雲有索仆古文者,命為馳寄。仆於此事,因孤生懶,覺古人不作,知音甚稀。其弊一誤於南宋之理學,再誤於前明之時文,再誤於本朝之考據。三者之中,吾以考據為長,然以溷古文則大下可。何也?古文之道形而上(1),純以神行,雖多讀書,不得妄有摭拾,韓、柳所言功苦(2),盡之矣。考據之學形而下,專引載籍,非博不詳,非雜不備,辭達而已,無所為文,更無所為古也。
嘗謂古文家似水,非翻空不能見長。果其有本矣,則源泉混混,放為波瀾,自與江海爭奇(3)。考據家似火,非附麗於物(4),不能有所表見。極其所至,燎於原矣(5),焚大槐矣(6),卒其所自得者皆詼燼也。以考據為古文,猶之以火為水,兩物之不相中也久矣。《記》曰(7):“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六經、三傳,古文之祖也,皆作者也。鄭箋、孔疏(8),考據之祖也,皆述者也。苟無經傳,則鄭、孔亦何所考據耶?《論語》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9)。”著作家自抒所得,近乎為己;考據家代人辨析,近乎為人。此其先後優劣不待辯而明也。
近見海內所推博雅大儒,作為文章,非序事噂沓(10),即用筆平衍,於剪裁、提挈、烹煉、頓挫諸法,大都懵然。是何故哉?蓋其平素神氣沾滯於叢雜瑣碎中,翻擷多而思功少。譬如人足不良,終日循牆扶杖以行,一日失所依傍,便倀倀然卧地而蛇趨,亦勢之不得不然者也。且胸多捲軸者,往往腹實而心不虛,藐視詞章,以為下過爾爾,無能深深而細味之。劉貢父笑歐九不讀書(11),其文具在,遠遜廬陵(12),亦古今之通病也。
前年讀足下《汪宜人傳》,紆徐層折。在《望溪集》中(13),為最佳文字。此種境界,似易實難,仆深喜足下晚年有進於此,仆之文非足下之獻而誰獻焉?尚有近作數篇,意欲增入,須明春乃來。衰年心事,類替人持錢之客,臘殘歲暮,汲汲顧景,終日辜榷簿冊為交代後人計甚殷(14)。豈不知假我數年,未必不再有進境,然難必主人之留客與否也。一笑。
(1)形而上:與下“形而下”均出《易繫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指精神,器指物質。
(3)“果其有本”四句:出《孟子離婁下》:“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
(4)附麗:依附。
(5)燎於原:語出《書盤庚》:“若火之燎於原,不可嚮邇,其猶可撲滅。”
(6)焚大槐:語出《莊子外物》:“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7)《記》:指《禮記》。下引語見《禮記樂記》。
(9)“古之學者”二句:見《論語憲問》。
(12)廬陵:即歐陽修,廬陵人。
(14)辜榷:本為獨佔之意。這兒當指集中、總括之意。
《與程蕺園書》 是寫給程蕺園的。蕺園名晉芳,字魚門,號蕺園,安徽歙縣人,徙揚州。乾隆十七年(1752)進士,官編修。他是乾隆年間經學家,於《易》、《書》、《禮》皆有撰述,又向桐城名家劉大櫆學古文,卓然名家。桐城派崇尚義理、考據、辭章三者合一,以為考據可以有助於行文,袁枚在這封信中則集中表達了對當時學界掀起的考據熱的不滿。
乾隆朝的經學家承康熙諸人之祧,繩繩於尋章摘句、設難解疑,不少人所作文章,正如袁枚所說“非序事噂沓,即用筆平衍,於剪裁、提挈、烹煉、頓挫諸法,大都懵然”。這與袁枚提倡文章的章法變化、講究文采是格格不入的,所以袁枚借程蕺園索觀古文之際,大事批判,感嘆“知音甚稀”。
《與程蕺園書》 文中分析以考據為古文之弊,究源辨流,反覆論證,句句確鑿委婉、洞中窾要,沒有劍拔弩張的霸氣,這與他的《與某山人書》及《小倉山房尺牘》中很大一部分尖利凌轢的書信有明顯區別。名家的文章正是能視對象、內容的不同轉換風格,與專事模擬或刺促淺薄的作家一成不變的文風有本質的不同,這也是歷來崇尚性靈與復古派的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