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自試表

求自試表

《求自試表》作者曹植曹丕死後曹睿即位,為明帝,改元太和。明帝在政治上依然對曹植採取嚴加防範、不予任用的態度,使曹植長久處在受壓制的境地。曹植為此“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於太和二年(228),曹植向明帝進呈此疏。

原文


臣植言:臣聞士之生世,入則事父,出則事君;事父尚於榮親,事君貴於興國。故慈父不能愛無益之子,仁君不能畜無用之臣。夫論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畢命之臣也。故君無虛授,臣無虛受。虛授謂之謬舉,虛受謂之屍祿,《詩》之素餐,所由作也。昔二虢不辭兩國之任,其德厚也;旦、奭不讓燕、魯之封,其功大也。今臣蒙國重恩,三世於今矣。正值陛下昇平之際,沐浴聖澤,潛潤德教,可謂厚幸矣!而位竊東藩,爵在上列,身被輕暖,口厭百味,目極華靡,耳倦絲竹者,爵重祿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受爵祿者,有異於此.皆以功勤濟國,輔主惠民。今臣無德可述,無功可紀,若此終年,無益國朝,將掛風人“彼己”之譏。是以上慚玄冕,俯愧朱紱。
方今天下一統,九州晏如。顧西尚有違命之蜀,東有不臣之吳,使邊境未得稅甲、謀士未得高枕者,誠欲混同宇內,以致太和也。故啟滅有扈而夏功昭,成克商、奄而周德著。今陛下以聖明統世,將欲卒文、武之功,繼成、康之隆,簡賢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鎮衛四境,為國爪牙者,可謂當矣。然而高鳥未掛於輕繳,淵魚未懸於鉤餌者,恐釣射之術或未盡也。昔耿弇不俟光武,亟擊張步,言不以賊遺於君父也。故車右伏劍於鳴轂,雍門刎首於齊境,若此二子,豈惡生而尚死哉?誠忿其慢主而陵君也。夫君之寵臣,欲以除患興利;臣之事君,必以殺身靜亂,以功報主也。昔賈誼弱冠,求試屬國,請系單於之頸而制其命。終軍以妙年使越,欲得長纓占其王,羈致北闕。此二臣者,豈好為誇主而曜世俗哉!志或鬱結,欲逞其才力,輸能於明君也。昔漢武為霍去病治第,辭曰:“匈奴未滅,臣無以家為。”固夫憂國忘家,捐軀濟難,忠臣之志也。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寢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為念。
伏見先武武臣宿兵,年耆即世者有聞矣。雖賢不乏世,宿將舊卒猶習戰也。竊不自量,志在效命,庶立毛髮之功,以報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詔,效臣錐刀之用,使得西屬大將軍,當一校之隊;若東屬大司馬,統偏師之任,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雖未能擒權馘亮,庶將虜其雄率,殲其醜類。必效須臾之捷,以減終身之愧,使名掛史筆,事列朝榮。雖身分蜀境,首懸吳闕,猶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於事,死無損於數,虛荷上位而忝重祿,禽息鳥視,終於白首,此徒圈牢之養物,非臣之所志也。流聞東軍失備,師徒小衂,輟食忘餐,奮袂攘衽,撫劍東顧,而心已馳於吳會矣。
臣昔從先武皇帝南極赤岸,東臨滄海,西望玉門,北出玄塞,伏見所以行軍用兵之勢,可謂神妙矣。故兵者不可預言,臨難而制變者也。志欲自效於明時,立功於聖世。每覽史籍,觀古忠臣義士,出一朝之命,以殉國家之難,身雖屠裂,而功銘著於景鍾,名稱垂於竹帛,未嘗不拊心而嘆息也。臣聞明主使臣,不廢有罪。故奔北敗軍之將用,秦、魯以成其功;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臣竊感先帝早崩,威王棄世,臣獨何人,以堪長久!常恐先朝露,填溝壑,墳土未乾,而聲名並滅。臣聞騏驥長鳴,伯樂昭其能;盧狗悲號,韓國知其才。是以效之齊、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試之狡免之捷,以驗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馬之微功,竊自惟度,終無伯樂韓國之舉,是以於悒而竊自痛者也。
夫臨博而企竦,聞樂而竊抃者,或有賞音而識道也。昔毛遂趙之陪隸,猶假錐囊之喻,以寤主立功,何況巍巍大魏多士之朝,而無慷慨死難之臣乎!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醜行也;干時求進者,道家之明忌也。而臣敢陳聞於陛下者,誠與國分形同氣,憂患共之者也。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是以敢冒其丑而獻其忠,必知為朝士所笑。聖主不以人廢言,伏惟陛下少垂神聽,臣則幸矣。

譯文


臣曹植說:我聽說士生於世上,在內就侍奉父親,在外就侍奉君王;侍奉父親放在首要位置的是使雙親榮貴,侍奉君王最重要的是使國家興旺。所以即使慈父也不會疼愛不能帶來好處的兒子,即使仁君也不會養著沒用的臣子。根據品德來授予官職的,是成功的君王;估計自己的能力來接受爵位的,是盡心忠君的臣子。所以君王不會平白無故地授官,臣子不應該平白無故地接受官職;無故授官叫做謬舉,無故接受官職叫做屍祿(今天白話說就是光拿錢不幹活),《詩》中“素餐”講的就是這個。從前虢仲、虢叔不推辭擔任兩國君主的重任,他們的品德深厚啊;姬旦姬奭不推讓燕國、魯國的分封,他們的功勞大啊。現在臣蒙受國家的重恩,到現在已經經歷了三代君王。正當陛下統治,歌舞昇平的時候,沐浴著陛下廣大的光澤,默默收到品德的教育,可以說皇恩浩蕩了。然而我位居東邊的藩國,爵位處於上等,身上穿著輕軟暖和的衣服,吃慣了各種美味,看盡了奢華靡靡之物,聽倦了絲竹之聲,是高爵位、厚俸祿造成的。思想想想古代受爵祿的,跟我的情況不同,他們都是建立功勛,有益國家,輔佐君主,利惠人民。現在臣沒有品德可以稱述,沒有功勞可以記錄,如果像這樣終年,對朝廷沒有帶來益處將蒙受詩人“彼己”的譏諷。所以對上愧對玄冕,對下愧對朱紱。
現在天下統一,九州和平,看西邊還有不遵命令的蜀國,東邊有沒有做好臣子的吳國,使得邊境百姓不能脫下戰甲、謀士不能高枕無憂,他們真是希望統一天下,以達到太和的境地。所以夏啟攻滅有扈而夏朝戰功昭著,周成王攻滅商、奄而周朝大得顯著。現在陛下以聖明統治天下,想要完成文王武王的功績,繼續成王康王的興隆,選拔賢能,授官人才,用像方叔、召虎一樣的猛將,鎮守四方,做國家的爪牙,可以說很對啊。然而高飛之鳥沒有被箭射下,深淵之魚沒有懸掛在魚鉤上,恐怕是射箭、垂釣的技術不夠。昔日耿弇不等光武帝,迅速攻擊張步,他說不把敵人留給君王。所以齊王所乘之車旁邊的侍從因為車縠響了而自殺,雍門狄在齊國自刎,像這兩個人,難道討厭活著,喜歡死亡嗎?只是憤怒於怠慢君主、輕蔑君主罷了。君王的寵臣,想要去除災患,帶來利益;臣子侍奉君王,(在必要的時候)必須犧牲生命來平定動亂,用功勞報答君王。從前賈誼二十歲,請求前往少數民族地區未臣服的國家,系著單於的脖子讓他聽命;終軍在少年時候出使越國,想用長繩子抓住越國國王,羈押他到漢朝宮殿。這兩個臣子,難道喜歡在主子面前誇功、在世俗之前顯擺嗎?志向也許被制約,想要發揮他的才幹,把才能獻給英明的君主。從前漢武帝為霍去病修建府第,霍去病推辭說:“匈奴還沒有滅亡,臣不可以安家。”所以憂心國家以至於忘記自己的小家,犧牲生命來使國家渡過災難,是忠臣的志向。現在臣身處外地,待遇並不是不豐厚,然而睡覺睡不好,吃飯吃不香,只是因為記掛著兩個國家還沒有攻克。
我看見先帝的舊將老兵,年紀已大還活著的,還有一些。雖然世上不乏賢人,舊將老兵,仍在操演戰陣。私下裡自不量力,志向在於為國效力,希望能立下像毛髮那麼小的功勞,來報答所受到的恩典。如果陛下下一道很少見的詔書,讓臣發揮一點點作用,使我在西邊下屬於大將軍,率領一校的人馬;如果在東邊歸屬於大司馬,統帥偏師軍隊,我一定冒著危險,奮力向前,身先士卒,一定要獲得一時的勝仗,來減少終身的慚愧,使得名字記在史書上,事迹列於朝廷而光榮。即使身體在蜀國分成兩半,首級懸掛在吳國的宮殿,我感到雖死猶生。如果我小小的才能不能試用,隱沒於世無人聽聞,白白榮耀我的軀體,豐腴我的身材,活著對事情沒有益處,死了對國家命數沒有損害,白白位列高位拿著厚祿,像鳥獸一樣生活,直到頭髮變白,這只是用圈牢養著動物,不是我的志向。傳聞東邊的軍隊失利,戰敗受挫,我吃不下飯,挽起衣襟拉起袖子,摸著寶劍望向東方,而心已經馳騁在吳地了。
臣昔日跟隨武皇帝,往南走到赤壁的盡頭,往東走到東海,向西走到玉門關,向北走出了長城以外,見到調兵遣將之道,可以說得上是神妙了。所以用兵之道不可以預言,而是要面臨危險時能夠隨機應變。臣志在效力於這個聖明的時代,在聖世之中建功立業,每當臣閱覽史籍,看到古代的忠臣和義士遵從一朝的敕命,為國犧牲,身體雖受屠裂之苦,功名卻被銘刻在景鍾之上,流傳於史書之中,臣未嘗不撫心而感嘆。臣聽說聖明的君主委任臣子,並不會將那些曾經犯下罪過的人們完全棄置不用。所以打了敗仗的臣子被使用,秦國魯國因此成就大業;絕纓盜馬的臣子被赦免,楚秦兩國因此度過危難。臣私下裡感慨文帝過早駕崩,威王離開人世,臣難道是什麼很特別的人,年壽可以長久嗎?常常擔憂自己比早晨的露水走得還早,死後埋在溝壑里,墳墓上的土還沒有干,形體就與功名一起湮滅了。臣聽說千里馬一聲長鳴,伯樂便能識別出它的才能,黑狗嚎吠,韓國就能知曉它的本事。因此讓千里馬嘗試遠路兼程,來考驗它日行千里的能力,讓黑狗嘗試追逐敏捷的狡兔,來考驗它搏噬的能力。如今臣志在為國家效犬馬一樣微薄的功勞,暗自忖度,卻始終沒有伯樂、韓國一樣的人的賞識,因此心情抑鬱而暗自痛心。
那些靠近棋局而踮起腳尖的人,和那些聽到音樂就私下跟著打拍子的人,其中有一些也是懂得欣賞音樂和弈棋的。昔日的毛遂只是趙國的地位低賤的奴僕,尚且借著錐囊的比喻來使平原君領悟,從而建立功勞,何況是在人才濟濟的魏國,又怎麼能沒有慷慨赴國難的臣子呢!自我炫耀才能、自己給自己做媒,是士子和女子醜陋的行為;求合於時俗來取進,是道家明顯忌諱的。然而臣之所以敢於把自己的所聞所思陳述給陛下聽,實在是因為臣與國君是一體分形的骨肉之親,氣血相連,憂患與共。希望能以塵霧一樣微渺的力量,來為山海補益,以螢火和蠟燭一樣微弱的光芒,來給日月增輝。因此斗膽冒著醜行來奉獻臣的忠義,知道一定會受到朝中大臣的哂笑。聖明的君主不會因為對某人有成見而對他所說的話概不聽取,懇請陛下稍微聽一聽臣的意見,臣就覺得十分有幸了。

文章簡析


文中所言“庶立毛髮之功,以報所受之恩”及“志欲自效於明時,立功於聖世”等,充分表明了本疏的主旨,曹植意在得到朝廷的任用,實現為國效力、建功立業的宿願。為此文中多方排比事典,盛讚古代忠臣烈士,頌揚“殺身靜亂”、“捐軀濟難”的“忠臣之志”,言辭愷切,意存君國。但是出於利害的計較,明帝並未准許曹植的請求,於次年反將其“徙封東阿”,曹植於此所述丹誠,終成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