靚少佳
粵劇演員
靚少佳,男,1907年出生於南海平洲,別號春田,他在“寰球樂劇團”任粵劇首創文武生靚少華二幫時,靚少華替他改姓“靚”,並給他起了個“玉麟”的藝名。但少佳的父親不答應。因為“少佳”是他改定了的。經過幾度協商,他的父親與靚少華各得其所:一個終於叫他改了姓:一個始終保留了自家的命名。因而靚少佳的藝名可以說是由靚少華與他的父親“合作”的產物。
靚少佳(1907-1982),粵劇演員,原名譚少佳,南海平洲人。幼年隨父親譚傑南(藝名聲架南)在新加坡學戲,習小武。十二歲入普長春班,藝術上受英雄水、靚元亨的熏陶。民國十二年(1923)回國入樂榮華、梨園樂班,民國十六年後在人壽年、勝壽年等大班擔任正印小武達二十餘年。在省、港、澳以及美國、東南亞均享有聲譽。1949年至1957年,先後主持勝壽年、新世界劇團。1958年入廣東粵劇院,任藝術指導兼二團團長。1960年任廣州粵劇團總團長。先後當選為中國劇協廣東分會副主席、廣東省文聯副主席。靚少佳的表演藝術熔冶南、北於一爐,尤善於武戲文做,長靠、短打、蟒袍、官衣等行均能勝任。基本功深厚紮實,身段動作剛健利索,並善於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革新。例如《西河會》傳統演出的處理是:主角趙英強用[大地錦]鑼鼓出場,接著念一段口白交代家庭變故和要去救妻等事;靚少佳改用[披星頭]鑼鼓出場,先“跳大架”,再用一段[披星]([醉花陰])牌子連唱帶做把要交代的均說清楚。比之傳統表演無論音樂性、舞蹈性都大大加強,趙英強的形象更加威武,舞台氣氛也更加強烈。靚少佳一生在舞台塑造了許多光採的藝術形象,其中《西河會》的趙英強,《攔江截斗》的趙雲,《夜戰馬超》的馬超,《孫成罵殿》的孫成,《三帥困崤山》的先軫尤為同行及觀眾所稱道。
靚少佳於一九零九年(清光緒三十二年)出生於廣州河南昌善北街,終於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九日的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
靚少佳五歲時隨父親自廣州遠徙新加坡。父親名譚傑南,他是粵劇的從業者,演武生,藝名叫聲架南。靚的父親至新加坡牛車水的“普長春”班演戲,靚是在那邊長大的。他小小年紀已在打武棚練武,十二歲就在“普長春”班趯手下(即“跑龍套”)。從十二歲起至他的終年七十四歲,在粵劇舞台一共度過六十三載。
他早歲就成了大名。在十九歲時,即入主省港第一班——“人壽年劇團”,當正印小武。他足跡遍省、港、澳、美洲和東南亞。在漫長的六十三年的舞台歲月中,是一個不倒的紅伶。六十三年不倒下去,這是很罕見的。
不過早歲成名到晚年不倒的靚少佳,不見得比同時代的和後來的紅伶能鋒芒畢露和名標史冊,像人們和修粵劇史的所常說的,粵劇有五大流派:“薛、馬、桂、白、廖”,卻沒有他的份兒在。那麼,為何把靚少佳叫做“奇伶”呢?他的一生,不過是平平淡淡的一生罷了。又何足言奇?然而唯其如此,在極其平淡中顯出異彩;於極其無奇中,顯得出奇。這還不是“奇伶”么?
演戲的凡被人稱之為王,那是最光榮不過的。總而言之,什麼“泰斗”呀,“狀元”呀,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兒呢?曾有某報替靚少佳加冕,尊他為“小武王”,有人捧了這張報紙到他家給他看,這人以為他必定雀躍騰歡。可是,他看后非常平淡,而且還很不高興地說:“演戲的不該‘稱王稱霸’,我僅是粵劇里一名小武。”
“桂冠”,對於他可以說是從不動心,解放初期,他親自組織的“新世界劇團”,卻讓朱少秋當第一把手——主任委員。六十年代初,領導擬任命他為“廣東粵劇院副院長”,但被他婉拒了。他從藝六十多年來,雖然是劇團第一主角,但從來沒搞什麼“領銜主演”;或把自己的名字橫放在其他演員名字之上。你道奇也不奇?
“戲份”,從來是演員必爭之地。而在名位上不搞個人突出的靚少佳,對待“戲份”也是一樣。本來他是“一班之主”,他是可以將最主要的“戲份”包攬於一身,那是應無庸置議的事。可是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往往把最主要的“戲份”,讓同輩以致後輩擔綱,使他們從知名更知名,或是從陌生變為飲譽。在“寸戲必爭”的舞台上,居然還有給別人創造出名機會的人在,你道奇也不奇!
靚少佳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平常生活中,可以整天不說一句話。因此,同行背地裡說他是個“鼓氣佬”,他在後台眼睛老是閉著,化裝間的燈也不扭亮。人們有事問他,他總是有氣無力的回答,活像一頭生了重病的貓。可他一出台,雙目炯炯像一頭活生生的老虎;一唱霸腔,其聲震撼屋瓦,你道奇也不奇!
四十年代的靚少佳在安南(今越南)請人家飲一餐茶,總共用了七仟塊錢,多麼罕聞鮮見!
七千塊錢一餐茶,也許是大肆揮霍,炫耀豪富?不,這七千塊錢一餐茶,是剜肉飼虎狼的一餐茶啊!
那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后不久,安南已重為法國所接收,重又成為法國一塊殖民地。那個時候,真是龍蛇混集,認不出誰是惡棍,誰是“地下英雄”。那一年,大年初三加演日戲,靚少佳決定把這天日戲收入全數給全班兄弟過年花用。因此,“櫃檯”(辦事人員)們,各各嚴守閘口,對於看“白戲”的實行“擋駕”,卻因此激怒了當地一群地痞。他們怪責靚少佳不識抬舉,讓守閘的不給“老子”進場觀劇,當即上台勒令賠款道歉。“哀的美敦書”限“煞科”前交上銀子,這群地痞跟著返回觀眾座(當然是“霸王位”),拔出手槍向著台上演戲的靚少佳示威。
靚少佳是演小武而且自幼練武,豈甘被欺?同時,他的班子里,五軍虎林立,他們無不捋臂攘拳,要跟這班地痞一拼。於是約好一俟這班傢伙上來,一些人封著出口,使他們無法脫逃;一些人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他們的“番鬼鐵”。只待靚發令,一舉把他們制服。戲,一小時,一小時演過去了,到接近“煞科”,靚少佳賣個關子入場,地痞們跟著上台收數。這時,靚假作卸妝洗粉,打武家們個個都手持武器,等待行動。靚探手到一個面盆搓毛巾,正準備將那盆水向為首的地痞潑去,在一霎那間把這群地痞全部擒住。靚的手把面盆舉起了,但卻沒有兜口兜面向為首的潑去,而是放回原處,原來這一霎那間,他想到的是:今日大爆棚,台下那麼多觀眾,一聽到廝打的聲音,必然紛紛奪門逃走,拖男帶女的怎逃得齣戲院?這樣的人擠人,人踏人,後果不堪設想。於是,那盆洗臉水才放回原處。打武家們見靚不發號令,還見靚吞聲忍氣地向地痞們賠禮道歉,個個如丈八金剛,摸不頭腦,他們哪知道靚是為觀眾著想呢!
當下,靚斟茶認錯,一個討價,一個還價,從擺和頭酒道歉,“斟盤”至擺和頭茶認錯。靚以為茶一餐,充其量不過數十元,就一口應承。那知,第二天早上,偌大一間三層樓的茶摟,統統由地痞們包下,他們的嘍羅,爪牙、姘頭外寓以至親戚、朋友、姨媽姑爹,高踞上座,一起狼吞虎咽。結帳竟是七千多塊錢!
靚少佳,長期在舞台上演出,積累了很不尋常的經驗。比他同期的紅伶,或輩份先些的紅伶不遑多讓,或者某些主要方面為他們所不能企及。
除了家學淵源而外,靚自幼抵新加坡,大約在七八歲光景,就到“打武棚”練武,有幾個打武師傅如大牛浩等,嚴格而近乎殘酷來訓練他的基本功。
“鞭下齣戲子”,藤鞭抽脊樑,這不必說了,在練“俯卧撐”(粵劇叫“鞠魚”)時,按理“鞠魚”是一上一下的。據說,如果能持續至三百下之後,才能進入練“跟頭”(跟斗)的課程。但那位大牛浩師傅,要靚練出臂力,當靚練“鞠魚”用臂力把身體撐起時,那師傅“許上不許下”,馬上點燃一束“大肉香”,插在靚的近胸部的地下(戲班稱這為“定魚”)。“鞠魚”的人可真要定住了呢,因為如果不定,那束燃燒的“肉香”,就要灼著你的肌體,更不要說讓胸膛貼到地面了。這位師傅如此布置以後,就到附近的茶樓喝茶,等到他吃罷點心,品茗回來,然後把這燃燒已盡的“香雞腳”拔掉,說聲“起來吧”!這時的靚,回望地面,赫然有自己的整個身形在,那是汗水“繪”成的,還是淚水“繪”成的?他說他自己也分不出了。這樣的“苦練”,也還是“開宗明義第一章”,還有更多不去贅述了!
上“打武棚”至十二歲,才開始在劇團里當“手下”(跑龍套)。當“出就出先,死又死先”的最低層角色,站在舞台一旁,看過不少紅透半邊天的名伶絕招。當手下嘛,誰不捱過名伶的打罵,靚亦豈有例外?據他自己說,因貪看著名小武英雄水“挑滑車”的絕招,忘記了自己應有的動作,被英雄水一管槍照背花敲去(以後靚的首本戲(趙子龍攔江截斗)就是在那位小武身上學得的)。也看過戲行全行公認出手講究寸度的大名鼎鼎的小武——寸度亨(靚元亨)。靚站在台的一角,被靚元亨一喝,眼一瞪,毛髮為之倒豎,當場心寒膽落。各大名伶的絕招,他無不目寓而心銘。小小年紀就跟父親跑遍星洲各個碼頭,以至吉隆坡、爪哇;小小年紀已識得各地風土人情和各地觀眾對不同劇目有不同愛好。回到唐山,在入主“人壽年劇團”之前,還去落鄉班——“樂榮華”、“華人天樂”待過幾年光景。對於珠江三角洲的群眾看戲口味如何,也洞若觀火。進入省港班,省港各階層的觀眾如何,也熟之已稔。三十年代後期遠赴美國,也很能適應彼邦華僑的胃口。香港淪陷前,游演於安南,自四十年代開始,一槌鑼鼓在那裡演到勝利后第三個年頭的一九四七年。七年光景,能在那一隅之地,屹立不倒,要是沒有百看不厭的藝術魅力與層出不窮的招數,是無法度過悠悠七年的歲月的!
可以這麼說,靚跑過不少碼頭,對各地有非常的適應能力。他出身於新加坡,成名於省港。前者被稱為“州府老倌”;後者則稱為“廣府老倌”。“州府老倌”一般說大都保留傳統的表演程式、特技;“廣府老倌”其表演近於生活原樣,恰恰與“州府”的程式相反。電影表演、話劇表情在在均被吸收。靚的經歷,促使他一身而兼二者。
說到靚所演過的、懂得的劇目,那可多呢。經他演過的劇目,少說也有一二千以上。而他懂得,沒有來得及上演的其他劇目也以數百計。他在“州府”時,就把那些“排場戲”、“提綱戲”都爛熟胸中。至於“廣府班”的“書仔戲”(用鉛字印刷的一種“新班本”,劇團內稱為“書仔戲”),他懂得亦不少。
那麼,以靚來說,應該是“左來左打,右來右打”,“廣府班”的潮流也罷,大可“任從風浪起,穩坐鉤魚船”。然而“阿奇生阿奇”,解放以後,他把全部心力撲向發掘粵劇傳統劇目,反弄得焦頭爛額。
粵劇這個有三百餘年歷史的祖國南方大劇種,它與南方人民每日每時的精神聯繫太大了,太密切了。然而人們對它的認識,也不容易一致。靚對自己長期從事的粵劇的認識很簡單,由於他遍覽各個劇種,曉得各個劇種在新社會裡進行改革,無一不是在自己的傳統基礎上進行。改革是剔除它的槽粕,而發揚它的精華。由於他是處在一個主要演員地位、橫向地向各個劇種作比較,覺得非以自己的地方優勢,無以在“百花齊放”的園地里顯示特色。又因為他經歷過“州府班”與“廣府班”,懂得兩者之長短,以前者的古典性,後者的靈活性相互補充。探手向行將失傳而在表演上獨具地方色彩,為兄弟劇種所沒有的劇目,進行發掘整理。這種用心,這種痴願,大約也無甚大錯吧。然而,生活里的事情很出奇,這反而使他被人看作保守者和落伍者,頻頻遭到貶損。如把《趙子龍攔江截斗》說成卷進歷史鬥爭的宗派旋渦;《時遷盜甲》更遭到一位著名教授的批判;《大鬧黃花山》因用了南派的火氣的傳統而受到責難……
由於一出《三春審父》在第一屆中南區戲曲匯演受到不適當的批判,竟被無限上綱至整個劇種都是“殖民地化、半殖民地化、商業化”,導致整個粵劇界“聞粵生畏”,從而出現爭相進行大量“移植改編兄弟劇種劇目”的風氣。而靚不肯隨波逐流,卻從事本劇種的發掘、整理、演出,這不招致麻煩,才是奇事了。靚是個非常持平而不喜走偏鋒的人,性格上還很為怯懦,但卻堅持地幹下去。移植改編的“陽關大道”不走,而走其窄衚衕,不亦奇哉!
不過,幸虧有靚的不計誹謗冷遇地發掘,整理,今天人們修粵劇史,談整理傳統劇目,還僅能列出若干靚氏首本戲來填補空白。歷史老人終於張開笑面向靚招手。
善不欲人知
“善欲人知,不是真善”,這是朱柏廬《治家格言》的名句。不知靚是不是幼承這樣的“庭訓”。但靚的善舉和美譽,真的達到不為人知的境界。要不是他寫回憶錄,就統統湮沒無所聞了。比如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周信芳吧,兩位大師與粵劇演員的交誼,遠在二十年代初期,靚在“人壽年劇團”在上海公演時已結下。有一次為了替廣東會館籌款而舉行的京粵紅伶大會演,梅、周、靚同台出,梅演壓軸,中軸子由靚主演,首軸則由周主演。所以靚五十年代重遊上海,至華東戲曲研究院訪周,周即下樓至門口迎迓。六十年代,周南下廣州,看靚演出《三師困崤山》和《馬福龍賣箭》。看后,除了上台祝賀演出成功,還索取兩劇劇本準備移植改編成京劇。
人們對誰先引進“北派”,也曾有過很多爭議,各執己見。其實靚在新加坡已暗中偷練北派,並且回唐山,首次用北派的“旋子”,在舞台大旋一番,驚動觀眾及同行,那時薛覺先還未離穗游滬。靚雖這麼講了,但又示人不要爭論誰先誰后。靚以南派的基礎學北派,既有“左槍”(北)又能“右槍”(南),所以靚的表演,很得京劇名伶賞識。著名小生葉盛蘭,知道靚病了,託人南來問疾。中國戲曲研究院副院長,戲曲研究專家羅合如看了靚演的《三帥困崤山》,認為靚的腿功,堪與楊小樓媲美。把他提高到與京劇巨匠平起平坐,這是是何等殊榮。
然而這些讚美,他很少對人說,也就很不為人知道。靚如今雖已歸道山,但久負盛名的香港女文武生任劍輝,時人無不知道取法乎桂名揚,又那知當年靚在廣州海珠戲演出,任每晚都提前“煞科”,趕到劇場看他的戲?至今人們聽任的錄音卡帶,無論是《帝女花》或《紅梅記》,如果細心聽她所唱的中板,就不難認出有靚的成份在。至於“爽台”是靚的表演特色。以女性而充文武生的任劍輝也多所吸取。所以任的文場戲,觀眾不覺其膩(戲行語叫“立蝕”)。至於任在香港演出《大紅袍》,更是全套靚《十奏嚴嵩》表演的路子。靚的戲,著著令觀眾提神。緊鑼緊鼓,所謂“節奏緩慢”,似乎很難在靚戲里找到。無他,這就是粵劇傳統之精華,靚則是在繼承它,發揚它。
解放后,靚更發現“武戲文做,文戲武做”的對立統一的帶規律性的表演藝術。如《趙子龍攔江截斗》之武中有文;《十奏嚴嵩》,海瑞文中有武(威武)。演起戲來,就能遊刃有餘。這一發現也不很為人知道。靚是非常講究“手、眼、身、法、步”的戲曲表演技巧,出手講究力度,身段與步法,揮灑自如,讓南北二派一爐共冶,至於“眼”的工夫,無論行內行外,都有口皆碑。一出台,他就把觀眾千百雙眼睛吸引住了。靠什麼?主要(不是全部)靠他的“眼功”,他的眼睛懂得“說話”。靚飾演的劇中人物,很多話都由眼睛事先告訴觀眾,他的心態如何?觀眾從他的眼睛便很清晰地了解到。靚的眼睛,固然繼承了許多擅長“眼功”的前輩(含靚元亨、爆眼五)。
呂玉郎曾請靚傳授“眼功”絕招,並叩問道:“是不是天天點起一炷香、手拈著香上下左右擺動,眼睛隨著香火轉動,一任香煙熏眼,眼也不眨鍛煉的?”說到訓練眼睛,人們知道那個叫爆眼五的方法,他是天天起床,用冷水拍額頭務使眼部特別突了起來,接著才點香訓練。但靚認為並不需要沿著這箇舊辦法,他說他自己是用一根筷子(代替一炷香)來訓練的,手中上上下下轉動筷子,眼睛跟著上上下下就行了,比香簡便得多,也沒有那麼緊張。而且還可一有空隙時間,把筷子隨手拈來就可練習。呂玉郎欣然獲教。這些“藝壇佳話”,靚也很少外傳。至於“唱、做、念、打”四功,他是四者皆備。其中做、打更妙,這不去細說了。在“唱”與“念”二功中,他特別長於“念白”。“白”幾乎被近人遺棄,而靚卻口白突出,如《三帥困崤山》之先軫陳言,以口白為主,這一段長口白,以粵劇念白為底吸進京劇念白的節奏,具有一氣呵成之妙。聽黃志明說,六十年代“廣州青年粵劇團”演出傳統劇目《西河會》,黃志明扮演公爺孟國梁,有一場戲叫“收狀”,其中有“讀狀”的排場,全部是口白的。由佳叔(黃尊稱他)教導,怎樣來念,那些應慢念,那些應急念。黃記住佳叔的錦囊,戲演到這裡,一“讀狀”便全場鼓掌,百試百靈。靚培育青年的佳話,同樣也很少為世人知道。
靚少佳的善事不為人知的可多啦!如在安南曾施棺給無以為殮的人;在美國與關德興一起上街,呼籲華僑獻金救國,並在《粉碎姑蘇台》演出時,跳下台去,向觀眾募捐,獻給國家用以抵抗日寇侵略。
人們或許以為靚只會頂盔貫甲,或者守著傳統過日子的一名演員罷了,可你知道嗎?他在《粉碎姑蘇台》范蠡興丘伐吳時,全部用朗誦體裁,呼籲殺敵報國,配合當時抗日救國宣傳。突破傳統,突得出奇。二十年代在上海演出時裝戲《陸根榮》(一個車夫和一個小姐戀愛的真人真事),靚扮演大律師,穿律師袍上場。更有誰料得到,靚是廣州解放后,第一個演出革命現代戲《白毛女》,靚在劇中飾大春的哩。
又有誰知道,原班出身,文化程度很低的靚少佳,卻把我國大才子,有詩仙之稱的李白,在《太白和番》中演活了呢?還有誰知道文化程度很低的他,卻喜愛與文化人交遊,如他在三十年代樂與廣州《大華晚報》的著名記者任護花交往,靚常常蹲在晚報的編輯部與任交談,更邀這位粵劇的外行人任護花,替自己編撰了《怒吞十二城》、《粉碎姑蘇台》等名劇,使任從名記者變為粵劇編劇名家。後來又偕任至金山,讓他粉墨登台成為粵劇名丑。同樣,還使一位不懂粵劇只唱粵曲的何芙蓮成為名花旦。
雖然,很少有人道及在靚字旗下崛起的名藝人,但如果一查,啊!可多呢!如名歌伶小燕飛、電影名星黃楚山、石燕子(那時名麥志勝)、黃鶴聲、麥炳榮。如果還臚列及受他培育的如郎筠玉、林小群、盧啟光、陳少棠、陳小漢、盧偉棠、王超峰……可算得人材濟濟了。但這些靚都沒有說。靚與“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恰恰相反。從不把人家的成功,(即使對他有過一定的幫助),算在自己的賬上。我沒有聽他說過:“××是跟我出身”的一類話。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歷史上安劉的周勃一樣。木訥少文又不善言的靚,讓他作大會發言,每每窘態畢露。從藝六十年,從不崖岸自高,總是以平等待人。他“古氣”,但不是“古肅”,而是和藹可親,特別是藝術上,向他提意見,無論高低層次,無不欣然接受。我曾見過一個武打演員指出他扮相上的失誤,他馬上改正。他和年青演員也無“代溝”,他看報不認識的字,就問年青小夥子。靚以“人和”而得人心,無論共事過或未共事過的,無不愛戴。
靚因為一出傳統劇目《十奏嚴嵩》,在“文革”期間被上綱與吳晗的《海瑞罷官》北呼南應。被斗得死去活來,斗得他僅剩柔柔一氣,在死亡邊緣被一個年青人奪了回來。當“文革”結束以後,還不“醒悟”過來說“哎吔唷,我的災難是你傳統劇目來的,今後避之則吉算了。”是的,如上文所說,靚懂得的戲,不僅傳統劇目一種,完全大可不彈此調的。可是,當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他真的醒悟過來,柔柔一氣中,堅持要從傳統出發,以圖把粵劇振興。為了振興,他仍舊主張練基本功。他並不是不知道,在粵劇界說來,很多沒有功底的,都紛紛成了大名,其聲名還在你靚少佳之上。他完全可以“覺今是而咋非”,改腔易調隨大流。
然而,他不作牆頭草,端出梅蘭芳的論點:戲曲演員應由練武入手。有人就抓住靚的子女沒有嗓子來指責,說這就是他要兒女長期練武之所致。這一著,無非在於說明“練武者必壞聲線”,藉以否定他的主張。靚馬上將這種論調加以否定。拿出自己與梁蔭棠來做例子。他倆都是練武人,何嘗見壞了嗓子?並把聲線好與差,主要是屬於先天性的而非後天性的,來證實自己主張練武並不影響聲線。至於,粵劇由於長期以來修文偃武,繞過基本功的一關,從而出現的所謂“文長武短”的風氣,已積重難返了。可是劫后一身都是病的靚,卻說“文長武短”,並不能說是文長於武,而是“文戲可以拉得時間長些,武戲則不能,難道叫整個晚下由頭打到尾嗎?”這一解釋,非常牽強。不過也足見垂老的靚,希望後人學武的苦心。
中共廣州市委宣傳部長到靚的病榻問病,問靚有什麼要求?靚說:“有”。部長們靜下來了,以為他的要求會很大。那知靚說:“我要求廣州粵劇團把工作證發給我!”原來“文革”抄家時,把他的工作證也抄去了。打倒“四人幫”后,卻沒有補發給他。領回工作證之所以成為靚在領導面前提出的一大要求,就意味著他在垂老患病之際,還念念不忘工作!
靚真的要把病魔戰勝重新投入工作中,他叫人為他制了一襲練功衣,準備自己把基本功的許多必要動作,逐一逐一地攝下來,讓練功的人,有規可循。而且還徵得導演兼攝影師陳予之的同意,請他來家拍攝,在他精力能支持時,每天拍幾張。病重垂危的靚少佳,還是有這樣一顆赤子之心,足見他終身對粵劇事業的忠誠,這是很難得的。然而也太“晚歲不知世事艱”了!在五十年代,一些“主沉浮”的人物,早已卑視靚的主張,認為這是過時的東西,並曾認為提倡程式,是反對演人物,是“程式化”。但京劇著名武生厲慧良卻理直氣壯地指出:“程式,是戲曲的生命!”(見《戲劇報》)靚要紀綠傳統排場;希望一方面給年輕人“打底”,一方面希望他們對粵劇有所認識,反被一些人認為“並無實用價值。”靚端的是“劉向傳經心事違”喲!
靚少佳在病中,非常焦燥,怎麼辦?沒有人來“搶救”他身上的東西?而來的都是外來的。香港名伶林家聲來了,文千歲來了,文千歲向靚提問:“為什麼我站在台上,腰是直挺挺了,然而還是不夠‘威風’?”靚喘著氣讓人扶著說:“你該這樣。”然後站起來。給文千歲做示範。原來文的叉腰,叉得不得要領,靚教他“叉后一點,再叉后一點”,於是就能構成一個昂揚的形象。
靚病重了,至市一醫院五號樓就醫,晚上對著電視機很惱火!看到表演不是味時,就想把電視機打爛,不過,也看到很滿意的,如看到“羊城粵劇團”青年演員黃廣志表演的《哪吒》,他喜歡極了,認為這個小夥子扮演的哪吒所耍弄的乾坤圈,比他年輕時還要好!然而他又怎知道,當他看這個電視錄像時,這位年輕演員已轉業了。
作為愛國者和敬業者的靚少佳病逝了!
“水有源頭樹有根”,靚愛自己的祖國,除如上述之外,還由於靚長期漂洋過海,飽受祖國積弱而招來的一切凌辱的親身感受。就在他幼年抵達新加坡時,見到自己同胞在出閘口時,個個被洋人用粉筆在背脊上劃上“12345……”的號碼,逐號逐號像趕鴨子一樣“趕”出閘,就很惱火。在旅美的時候,見到自己同行,十隻手指甲,十隻腳指甲被剔去——說是演員患枯甲病。那受害者在呼痛,而靚的心也碎了!他時刻都希望祖國強大,他獻過金,然而在舊社會卻使他大失所望!東北淪陷時,演過《肉搏黑龍江》,表示要與日寇不共戴天!在美國時,他練習騎馬,準備有一天騎馬殺敵。怎料抗戰勝了,還是生民塗炭,內戰又起,他此時只有矚望解放軍過長江,解放全中國。他夜裡悄悄地扭開收音機,收聽解放消息。一九四九年十月十四日廣州解放了!次日,他步行至長堤,望著愛群大廈毛主席的巨幅畫像,望著“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大標語,淌下了喜悅的眼淚。祖國呀!從此強大了!事實他並沒有背棄自己的諾言,從解放之日起干至心臟停止跳動的最後一刻。
一代藝人,撒手西歸!難得的是:靚少佳身歷“文革”的劫難,始終不改其對粵劇事業赤誠之心,可謂“雖九死而無悔”了。靚本來不是個出奇的人,從容貌,衣著以至談吐,都不見得“出類拔萃”,那麼為何硬說他是奇伶呢?優伶的工作,生活如果是正常的話,那末,靚連一丁半點“奇”也不存在。比如不少戲人至今猶爭奪不休的“戲份”,倘使全行在情理(或演員道德)上,已達到應有程度的話。靚分“戲份”給別人的美德,便泡影無存了;扶植人家成材,也是一樣。何況靚一生為人,並不是故作“神奇”的啊!
他在舞台上創造了《三氣周瑜》里偏狹的周瑜;《夜戰馬超》里勇猛的馬超;《馬福龍賣箭》里落拓的馬福龍;《三帥困崤山》中公爾忘私的先軫;《攔江截斗》中無畏的趙子龍;《西河會》中義憤慎膺的趙英強;《十奏嚴嵩》中剛直不阿的海瑞……還活在觀眾的腦海里,可是人去劇亡,他連電影、錄像、卡帶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