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三部曲
西奧多·德萊塞創作的長篇小說
美國小說家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Dreiser,1871~1945)前後經過三十幾年時間的精心構思而寫成的一組長篇小說。以一個名叫法蘭克·阿吉龍·柯帕烏的壟斷資本家的一生經歷為主線,集中地寫出了他如何從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暴發成為擁有上千萬財富的鐵路、金融資本家的過程。
這是德萊塞前後經過三十幾年時間的精心構思而寫成的一組長篇小說。德萊塞由於切身的生活體驗和敏銳的觀察能力,對美國社會的實質,尤其是對壟斷資產階級巧取豪奪、弱肉強食的發家過程是了解得十分透徹的。從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他在芝加哥工作期間所接觸到的鐵路大王查爾斯·約克斯的身上,德萊塞具體地看到了美國壟斷資產階級的形象。德萊塞決心把這一形象寫出來,而且是以一個壟斷資本家一生經歷的全過程作為線索,努力塑造出一個有代表性的、有藝術魅力的、令人信服的典型,這就是他醞釀多年的《慾望三部曲》。為什麼德萊塞要取名為《慾望三部曲》呢?因為他認為,不擇手段地聚累財產,通過金錢的威力來維護特殊的社會地位已經成為壟斷資產階級共同的“慾望”,這一“慾望”是永遠無法得到滿足的。
1911年夏天寫完了《珍妮姑娘》之後,德萊塞就立即動手創作《慾望三部曲》。第二年完成了三部曲的第一部《金融家》,又過了兩年,即1914年,他完成了三部曲的第二部《巨人》,第三部《禁慾者》(又譯為《斯多噶》)直到作者去世之後的1947年才出版。
《金融家》
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中期美國東部靠近大西洋的費拉德爾菲亞。那時還沒有發明電報、電話、電車這些新式的玩意兒,出門得靠馬車代步,傳遞消息得派專人去送。但是繁榮的商業貿易和活躍的金融市場使這個擁有二十五萬人口的東部工商業中心顯得十分富有生氣,在這裡,人們可以見到一座座銀行、交易所,還可以見到商店面前熱鬧的買賣。瞧,那是一條專門開設進口商和批發商鋪子的街,叫前街,在那裡正有一家雜貨批發莊門前掛著一面拍賣旗,很多人圍著看,拍賣人正在大聲地嚷著:
“誰要買這一批上好的爪哇咖啡,一共二十二袋……出多少錢?要全批一起去,出多少錢?……”
“十二塊錢,”有一人開價。
“十五塊,”另外一人喊。
“二十塊。”“二十五塊。”“二十九塊。”“三十塊。”“三十一塊。”“三十二塊。”一個年輕的聲音最後堅決地說。
拍賣人停頓了一下,又嚷道:
“三十二塊錢第一次叫!有誰出三十三塊嗎?三十二塊錢第二次叫!有誰出三十三塊嗎?三十二塊錢第三次叫。……一次,兩次,第三次!有誰多出些錢嗎?”——他舉起了手上的木槌,“就賣給——?”他俯身向前,很驚奇地望著喊出“三十二塊”的買主,原來他是個孩子!
“法蘭克·柯帕烏,第三國民銀行出納員的兒子,”這個孩子堅定地回答。“請你等我到銀行里去拿錢來行嗎?”
“啊,是的,”拍賣人說,他驚奇得發獃了。
這個孩子就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法蘭克·阿吉龍·柯帕烏,這是他在十三歲那一年所做的第一次買賣,他趕到銀行里向父親借了錢,又把這七箱卡斯提爾牌肥皂叫一個腳夫拉到家裡附近的雜貨鋪,以每箱六十二塊錢的價格賣給他們,就這樣,法蘭克·柯帕烏一轉手就輕而易舉地每箱賺了整整的三十元錢!當他把這筆買賣的經過告訴父母親時,父親得意地笑了,母親驚訝得呆了。母親對他說:
“好啦,法蘭克,我希望你常做做這種買賣。”
“我也是這麼希望,媽媽。”他回答說。
柯帕烏的父親亨利·華盛頓·柯帕烏原先是第三國民銀行的一名小職員,後來升為出納,他是一個小心謹慎但又有抱負的人。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當上銀行的經理,希望兒女們將來也成為在金融交易界出人頭地的能人,這種希望主要是寄托在長子法蘭克身上。法蘭克從小就顯示出一種超人的本領,在家裡他是弟妹們當然的指揮者,在學校里又被認為是一個天生的頭領,勇敢、無畏、堅強。有一次,他從一家鋪子面前安放著的水櫃里看到了龍蝦吃烏賊的場面,使他在幼小的心靈中建立起了這樣的生活信念:一切生物都是以相互吞食為生的,人當然也是如此。
從打那次肥皂買賣成功之後,法蘭克對讀書再也不感興趣了,他一旦知道了賺錢的竅門,就止不住地把所有精力都放到那兒去。他從父親那兒學到了許多金融交易上的知識,像什麼叫期票啦,公債生意如何做啦,等等。他還把買賣做到學校里來了,推銷少年報、經售蹓冰鞋,還為同學們代購草帽。他認為靠儲蓄是富不起來的,要發財就得做買賣。除了賺錢以外,他只有對女性感興趣了。從十五歲開始,法蘭克就與一個又一個的女同學去跳舞、看戲、逛街,還去親她們的嘴!
柯帕烏十七歲的時候,他決定不等中學畢業就退學,這時他父親已經升任銀行的會計主任。經過他有錢的舅舅賽納加的介紹,法蘭克進了做糧食生意的亨利·華脫曼公司,先當個助理簿記員,兩個星期之後就成了公司的簿記主任。他以買賣上的出色才華贏得了老闆的讚賞。但法蘭克不想跟糧食打交道,他的興趣在做金融生意,那才是大買賣哩!當他十八歲半的時候,就脫離了華脫曼公司進了經營銀行和經紀業務的泰依公司。當然,說到底,法蘭克也決不想在泰依公司里呆一輩子,他的最終目標是自己當老闆開交易所。他不滿意父親的為人,那麼小心謹慎,他要出人頭地、叱吒風雲,那才是法蘭克·柯帕烏的氣魄呢!他把泰依公司也不過當成是跳板而已,等到業務熟悉了,翅膀硬了,任是什麼力量也拖拉不住他。他先是買街車公司的股票,再買地皮,漸漸地已經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加上有錢的賽納加舅舅剛去世,他得到了一萬五千元遺產,於是獨立經營的條件成熟了。他終於和泰依公司的老闆分了手,泰依老頭不無感慨地說:“他是個精明的小傢伙。”是的,柯帕烏決不是受人雇傭的人,他要做指揮別人的人。
二十歲的法蘭克·柯帕烏在南三銜64號的一個寫字間里開始經營票據經紀業務,他的生意在慢慢地然而是穩步地上升著。他高興地發現從前與他往來的主顧都沒有忘記他,他常常到一些他認為可能需要現款的公司里商買他們的票據或者支票,然後把票子售給願意穩當投資的人,賺一筆傭金。第一年,除去一切開支費用,他凈賺了六千元。那並不算多,但他在想辦法增加收入,他相信將來會獲得巨大利潤的。
柯帕烏的眼前這時候是一片玫瑰色,他所創辦的事業在漸漸地興旺起來。他用自己的錢去投資新的生意,他還在狂熱地追求比他大五歲的蓮麗·珊波爾太太——一個美麗、端莊、富有的寡婦。珊波爾太太對這個向自己大獻殷勤的年輕人感到疑惑不解,一個夜晚,當柯帕烏又來訪時她就問道:
“你為什麼來得那麼勤?”
“啊,你不知道嗎?”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她回答。
“不知道”
“我喜歡你,我喜歡和你在一起。你是否也這麼喜歡我?”
“啊,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你年輕許多,我比你大五歲呢。”
可是柯帕烏卻回答說:“講年紀當然是你大,在別的方面我卻比你要大十五歲呢。在某些方面,”他又溫柔地、花言巧語地補充說,“我對於人生知道得多些,你是望塵莫及的——你認為對不對?”
接著,柯帕烏乾脆向珊波爾太太提出了求婚,嚇得這位小寡婦嚷叫起來:“這是斷乎不行的,法蘭克,這是不可能的!”柯帕烏要去摟抱她,她掙脫後上樓進了卧室,但他硬推開房門,捉住了她,把她橫抱在懷裡。最後是柯帕烏又勝利了,珊波爾太太終於答應三個月之後與他結婚。當她遲疑地提出,寡居的日子那麼短怕人家說閑話,柯帕烏就急躁地大嚷:
“啊,管它什麼不很久!我就不贊成你這一點——你太顧慮人家的意見了。他們並不關心你的生活,他們當然也不關心我的生活。首先要為你自己著想。你有你自己的生活。難道你要讓別人的意見阻礙你要做的事情嗎?”
嘿,多麼了不起的柯帕烏!他認定要做的事情是任何人也阻擋不了的,一切為自己,別人——管它!這就是柯帕烏的生活邏輯。自從和蓮麗結婚之後,他的財產又增加了一大筆,他整修了住宅,添置了大批的新傢具和藝術品。他的生意很順手,交際範圍也越來越廣。他的家庭很溫暖,蓮麗·柯帕烏太太在四年之內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取名叫小法蘭克和小蓮麗。
就在這個時候,南北戰爭①爆發了。但是,柯帕烏對這場決定國家命運的戰爭並不感興趣,他不理解那些手拎飯盒剛下班的工人何以會丟下兒女妻子毫不猶豫地去從軍,他甚至對領導這場戰爭的林肯總統也不無一點嘲笑的味道。他只對一件事關心,那就是如何在戰爭中發它一筆財。機會果然來了,在州政府發行公債的過程中,柯帕烏巴結上了當地有勢力的愛特華·瑪里亞·巴特勒,一個由垃圾承包商起家的愛爾蘭移民。在巴特勒的支持下,他獲得了推銷一百萬元公債的權利,光這一項就可以賺兩萬元錢。
戰爭即將結束,北方勝利了。柯帕烏依然不感興趣,他並不認為解放黑奴是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他覺得戰爭是浪費的、悲慘的、不幸的,這場仗不是為他而打的,他也沒有參加。現在戰爭結束了,他為之歡呼,但不是以一個愛國者的身份,而是以一個金融家的身份。經過幾年的磨鍊,二十八歲的柯帕烏現在已是費拉德爾菲亞嶄露頭角的人物了,他賺了發放公債的錢之後,就大興土木,造了一幢漂亮的住宅。他經常出入巴特勒的家,巴特勒也率領一家人來他這裡做客。他還結識了新當選的本市財政局長喬治·威·斯坦納,這個人在柯帕烏後來的經濟發展和精神生活中起了重大的作用。經過一番策劃之後,斯坦納把一大筆屬於市政府的公債票存入了柯帕烏公司,他們互相慶幸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人。
春風得意的柯帕烏不僅在事業上大顯身手,而且在生活上也施展了非凡的伎倆,為了滿足內心的私慾,他把巴特勒的大女兒愛玲小姐摘到手了。
瘋狂的柯帕烏!他把家庭、妻兒、道德、情操統統都丟到腦後去了,為了達到與愛玲長期私通的目的,他秘密地租下了一間屋子,在妻子面前推託業務忙,經常不回家而與愛玲鬼混。
1871年夏天,柯帕烏將近三十四歲。他的那個交易公司已經有了二百萬的資金,他的個人積累也已達到五十萬元。他為巴特勒、斯坦納,還有州財政廳長諾斯特蘭等人辦了許多秘密的差使,他買了市內鐵路的大批股票,這是他最為得意的事,下一步就準備把鐵路公司的權奪過來,成為他個人壟斷的企業。
正當柯帕烏生意順手、情場得意之時,1871年10月7日美國中部大城市芝加哥發生了一場空前的大火災。這場火災不僅毀滅了整個芝加哥的商業區,而且波及到全美國:股票猛跌,經濟崩潰,連遠在費拉德爾菲亞的柯帕烏也遭到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首先是他與市財政局長斯坦納之間做的這筆五十萬元的公債買賣眼看要破產了。柯帕烏情急之中找到巴特勒,巴特勒為他多方奔走,想通過與費拉德爾菲亞市“三巨頭”——他是其中之一——的另外兩位莫侖霍和辛浦生商量一下來挽救柯帕烏。看來柯帕烏還有希望,因為他有“三巨頭”做後盾,何況巴特勒已經明確地告訴他,困難是能夠度過的。
誰知在這緊急關頭,巴特勒收到了一封揭露柯帕烏與他女兒愛玲之間私情的匿名信。這個愛爾蘭老頭狂怒了,他立即收回了貸給柯帕烏的全部借款,接著又將信交給了愛玲。愛玲雖然在嘴巴上矢口否認,但老頭子看得出她是在撒謊。巴特勒發誓要動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來懲罰柯帕烏“這個無賴”。現在柯帕烏已經是四面楚歌了:欠銀行的錢無力償還,與斯坦納合作的違法生意已經暴露,他的妻子蓮麗也同時收到了匿名信,對他的放蕩行為提出了嚴厲指責……完了,一切都完了。
法蘭克·柯帕烏公司終於宣告停業,經過盤賬,他實際虧損了一百二十五萬元,同時還涉及到在公債交易中的不法行為。柯帕烏已經想到也許自己要吃官司,說不定還得坐牢。當然他得盡最避免產生這樣的結局,否則他的商業信譽就完蛋了,他在這個城市裡也無法呆下去了。
就在柯帕烏公司宣布倒閉之後的第五天,在參議員辛浦生家中舉行了一次決定柯帕烏命運的秘密會議,參加會議的是“三巨頭”:巴特勒、莫侖霍和辛浦生。在會上,巴特勒堅持要將柯帕烏送交法庭嚴加懲辦,這使另外兩位費拉德爾菲亞的權威人物感到十分不解。當然,他們還是同意了,柯帕烏是自食其果嘛。雖則他們懷疑巴特勒老頭態度如此強硬必定另有原因,但也不必去同情這個精明強幹而又鋒芒畢露的柯帕烏,讓他吃點苦頭也未嘗不可,誰叫他目中無人!
巴特勒在懲罰柯帕烏的計劃上看來是成功的,然而在規勸愛玲與柯帕烏斷絕關係這點上卻遭到了失敗。老頭子從柯帕烏租的秘密住舍里把愛玲領了回來,但女兒並沒有放棄與柯帕烏私奔的企圖。後來巴特勒想讓愛玲出國去歐洲旅行,她也拒絕了。最後女兒向父親明確宣布她愛柯帕烏,為了表明決心,她終於離家出走,與家庭決裂了。
柯帕烏受審的日子到了,經過冗長繁瑣的審判、傳證、合議之後,他被判處了四年零三個月的徒刑和罰款五千元。在法院推事宣布判決的時候,巴特勒特意趕來了,他感到勝利了,因為柯帕烏終究被他一手送進了監獄;然而他假如看到這天愛玲也在場,而且她在這之前多次去監獄看守所里探望等候宣判的柯帕烏,那麼老頭子就肯定不會那麼得意了。
柯帕烏進了監獄,住宅和傢具都拍賣抵債,家中一片凄涼的景況。他的妻子來獄中探望他,所得到的卻是他提出離婚的要求。蓮麗憤怒了,罵他“沒有良心”。良心有沒有對柯帕烏來說無所謂,重要的是如何達到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氣話不礙事”,當他太太出去時,他心裡想,“一個人沒有完蛋的時候是不會完蛋的,我還要給這些人看看呢”。
柯帕烏的盤算果然沒有落空。由於受到女兒私自出走這一精神上的打擊,六個月後巴特勒突然中風死去。柯帕烏也只關了一年零一個月就提前獲得了釋放,他決心重振舊業,離開費拉德爾菲亞到別處去重打天下。兩年後,在芝加哥金融界,出現了一個年輕的銀行家和他美貌的太太,他們就是法蘭克·柯帕烏和愛玲·柯帕烏夫婦。
《巨人》
1878年11月下旬的一天,在芝加哥密執安路一幢新蓋的、氣魄非凡的住宅里,正舉行著一次規模宏大、排場驚人的聚會。從下午四點開始,先是持續兩個多小時的歡迎會,接著又進行舞會,伴奏的是芝加哥最著名的管弦樂隊,還有相當有名的藝人們的音樂節目,最後是豐盛豪華的晚宴。應邀前來參加的有兩百五十多位客人,幾乎集中了芝加哥金融界、商業界和社交界的名流要人。他們在殷勤的主人的接待下,由一批經過嚴格訓練的僕人們侍候,在這金碧輝煌、令人眼花繚亂的屋子裡,盡情地享用著佳肴美酒。看,這裡的一切顯得何等的氣魄,莊重寬敞的大客廳,典雅的餐廳,還有用白色和金黃色線條裝飾起來的音樂廳。更引人注目的是掛著一幅幅名畫的畫廊,這中間有十九世紀法國傑出的農村風景畫家米勒的一幅犁地風景畫、十七世紀荷蘭畫家簡·斯騰的肖像畫和十九世紀法國畫家麥索涅的戰爭畫,但最使客人們發生興趣的是在畫廊一端的顯著地位掛著的一幅惹人注目的人像畫:在夏天戶外風景的陪襯下,一位豐滿健美的少婦穿著一身巴黎最新式的服裝,頭上戴著一頂鑲有藍白條帶的寬邊草帽,隨著她那對生動的、元氣十足的眼睛,顯得輕飄、安逸。她是誰?人們紛紛猜測著。然而,只要往大廳里看上一眼便明白了:她就是今天裝扮得光彩奪目的女主人——愛玲·柯帕烏。
不錯,今天正是法蘭克·柯帕烏夫婦大宴賓客的日子。《慾望三部曲》的第二部《巨人》就以如此鋪排的聲勢來開始,描寫柯帕烏在芝加哥新的生活。自從黯然地離開費拉德爾菲亞之後,僅僅經過了兩年時間,柯帕烏又在芝加哥創建了不可估量的成績:在經營上,他先後與人合夥辦起了專營糧食兼經紀業務的彼得·拉弗林公司,與現有的三個煤氣公司唱對台戲的海德公園公司。他結識了以國民銀行行長猶太·愛笛生為首的芝加哥金融界和實業界的豪富巨擘,並取得了他們的極大信任。他已經在芝加哥站穩了腳跟,接著便要大展宏圖了。在生活上,與前妻蓮麗終於離了婚,愛玲隨即成為名副其實的柯帕烏夫人。他們廣泛交際,以嶄新的、引人注目的姿態出現在芝加哥的社交界。他花了二十萬元蓋了一幢無與倫比的精美住宅,經過精心裝飾后在這裡舉行了一場使芝加哥人瞠目結舌的盛大聚會。
這天晚上的愛玲簡直成了下凡的仙女、人間的皇后,她以極大的魅力征服了到場的所有男人,也引起了那些貴婦們的嘖嘖讚歎。一個名叫凱特·麥克吉班的芝加哥社交場上的老手討好地稱她為“夢中仙子”。
野心勃勃的柯帕烏一心要把芝加哥的三家煤氣公司打倒在地,他著手籌集資金要開一家規模空前的煤氣公司。他經過銀行家愛笛生和退休將軍范·西克耳的介紹,認識了芝加哥社會底層的老頭子——一個賭棍出身的大亨約翰·麥克凱提。經過幾次拜訪以後,取得了這位當地最有權威的人物的支持,終於擊敗了對手,從市長那兒弄到了開辦公司的特許狀。柯帕烏咄咄逼人的作風和宏大的計劃使那些失敗者恨之入骨。這時從費拉德爾菲亞那裡傳來了柯帕烏和愛玲先前的醜聞,貪污啦、坐牢啦、私奔啦,等等,這便成了柯帕烏的敵人們最有力的還擊武器。於是,這些風聲不脛而走,越傳越廣,他們家的客人漸漸地來得少了,每星期三的招待會也開不起來了。更難堪的是在公眾場合和別人家裡他們夫歸倆受到了眾人明顯的冷落,大家彷彿把他們看成是一對瘟神。在這殘酷現實的打擊下,愛玲病了,她是完全給氣病的,她覺得他們的房子好像是紙板做成似的,外表顯得輝煌結實,卻倒塌下來了。對此,柯帕烏倒是十分鎮靜,在愛玲的病床上,他打發走女僕以後對她說:
“我明白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老實告訴你,愛玲,我倒早就預料到的。我們走得太快了,你和我。我們把這件事情推進得太猛了。”
爾後他又安慰妻子,希望她拿出勇氣來,因為他們並沒有完全失敗,他們有錢,錢是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不要緊”,他快活地說道,“假使我們在芝加哥這場賭局沒有贏的話,我們在別的地方會贏的”。
不錯,柯帕烏是打不倒的,儘管一時受到別人的奚落,但他在經濟上的勝利,他在控制煤氣事業的鬥爭中打倒了一切反對派並使敵人完全崩潰的勝利,遠遠地壓倒了這些,使他很快地擺脫了難堪的局面。“我們有錢,而且眼看就要更有錢”,這話是他對愛玲說的,實際上也是對自己說的。由於經濟上的勝利,柯帕烏夫婦的社交活動又逐漸地活躍起來了;由於有錢和經營上越來越發達,當年殘留在柯帕烏身上的對異性的放蕩的追求又像造成瘟疫的細菌那樣在他身上蔓延開來了。
柯帕烏是個天生的追求者,在兩性關係上也和他的經營買賣一樣,是永遠不會感到滿足的。和愛玲經過若干年的共同生活之後,他發現她已不是那麼吸引他了。就在他們受到社交界冷落的這一時期,他第一次明顯地感覺到他與愛玲之間在知識上和精神上有一種顯著的差別,有許多事情他辦得到而她則辦不到,有一些高處他可以爬上去而她卻無法跟上去。開始時柯帕烏只不過在一些偶然相遇的、對他來說有一定新鮮感和刺激味的女人身上作幾次短時間的嘗試,後來他結識了一個窮途末路的丹麥小提琴家哈羅·蘇爾白的妻子麗妲·蘇爾白,他立刻認為這個女人具有愛玲所不存在的藝術氣質,正是他想象中的異性。經過一段時間的眉來眼去之後,柯帕烏終於和這個女人搞在一起了,他像當年在費拉德爾菲亞與愛玲私通那樣,去租一間秘密的公寓房子,然後借口不回家,白天晚上都在那裡鬼混。和麗妲·蘇爾白私通一年多之後,柯帕烏又勾搭上了他辦公室里的速記員——波蘭裔的姑娘安東納蒂·諾華克。
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時間長了難免要露出馬腳來,愛玲已經察覺到了。在一兩次偶爾碰上的機會中,她懷疑丈夫與那個女速記員有曖昧關係,於是就採用了早年她父親對付她和柯帕烏那樣的手段,僱用私人偵探來查實丈夫究竟有沒有外遇。得到的結果使她大吃一驚,柯帕烏不僅與女速記員有戀愛關係,而且與麗妲·蘇爾白有著更密切、更長期的戀愛關係。原來經常上門來作客的這個紅頭髮女人竟是丈夫的姘頭!原來他們早就串通起來在暗中過著銷魂的日子!怪不得麗妲一下子闊起來了,有了精緻的衣服、貴重的首飾,這一切原來都是自己丈夫送她的!愛玲氣得發瘋了,她一陣心痛,一陣憤怒,想到當年柯帕烏坐牢時,她對他那樣忠心,想到自己也許會遭到十幾年以前柯帕烏的第一個妻子被拋棄的命運時,心中頓時怒火萬丈,她把這天自己送土門來的麗妲·蘇爾白騙到樓上房間里,像旋風和野獸一樣向這個女人撲去,扼住她的脖子,抓她的頭髮、打她的臉、撕掉她頸上的飾帶,要是能夠的話,愛玲會扼死她,毀壞她的美容,她當時確實氣瘋了。愛玲邊打邊罵著:“你這個畜生!你這個惡婆!你這個婊子!我現在要給你顏色看看!……我揍你,揍!揍!”倘若不是柯帕烏趕上來撞開門,說不定真會醞成人命案。
柯帕烏到底不愧為柯帕烏,他把經營上那套騙、嚇、哄、誘的手段也都用到處理爭風吃醋的事件上來了。他一邊對愛玲懺悔自己,並且裝出真誠悔過的樣子,慢慢地把她的怒氣平息下去;另一邊又針對麗妲的丈夫自己也不乾不淨和貪財的弱點,用每年五千元的代價收買了這個靈魂同樣骯髒的音樂家,把這對夫婦打發回丹麥去了。至於那個安東納蒂,柯帕烏本來就是逢場作戲,拋掉她是沒有什麼困難的。
這場風暴總算過去了,柯帕烏十分滿意自己快刀斬亂麻的本領,雖然破費了一點錢,那沒關係,關鍵是保住自己的名聲,這對他的業務經營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好了,現在柯帕烏又要把精力集中到經營上了,經過這一陣動亂之後,他得也該作些收斂,這樣可以使愛玲對自己繼續保持信任。
柯帕烏下一步的目標是把芝加哥市內鐵路的經營權抓過來。當時剛發明了電,柯帕烏聽說芝加哥南區鐵路公司要用電力拖拉街車,他決定先發制人,搶在對方之前把新的電氣鐵路公司建立起來。正好他意外地發現了芝加哥河下邊有兩條早年開鑿的隧道,白白地丟棄在那裡,而河上的橋卻擁擠不堪,經常發生車馬的堵塞,一個利用舊隧道開辦新鐵路的方案很快地在他的腦子裡醞釀成熟了。他還是去找那個約翰·麥克凱提,這位芝加哥黑社會中的首領人物收到柯帕烏送他的五十萬元酬謝之後,對柯帕烏已經是親密無間了。柯帕烏先拜訪了麥克凱提,而後麥克凱提夫婦又回訪柯帕烏。麥克凱提對愛玲大為讚賞,說她是他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愛玲則以甜蜜的微笑來歡迎這位重要的客人和他的太太,雖說至今她還對柯帕烏與麗妲這件事耿耿於懷,但丈夫做買賣賺錢她總是支持的。麥克凱提聽了柯帕烏的介紹之後,對這個改造計劃十分感興趣,他內心佩服這位精明強幹的銀行家的才智。“我的確看出來了”,麥克凱提微笑地說道,“這真是你的一個好主意呀,柯帕烏。我向你脫帽致敬。你說你要怎樣吧”。
有麥克凱提這樣的大人物撐腰,再加上國民銀行行長猶大·愛笛生的全力支持,柯帕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買了芝加哥北邊鐵路公司的幾個主要股東,又順利地獲得改造隧道的許可證,很快地當上了新創辦的北芝加哥市內鐵路公司的總經理和芝加哥信託公司的大股東。他把這消息高興地告訴了愛玲。
“哦,是的,法蘭克,我替你高興”,愛玲很枯燥地說道,她雖然因為他變心而難受,卻仍然高興他的事業能繼續向前發展。
“我希望你不要那麼不愉快,愛玲”,柯帕烏帶著一種假裝的反對神氣說道,“難道你不肯竭力同我一起快樂嗎?這對你像對我一樣的呀,你甚至會比我更能夠報仇雪恨哩。”
“是的”,她責備地、但是又溫柔地、有點悲哀地回答道,“金錢給我的好處真多呀,我原來希望的是你的愛情哪”。
愛玲希望的是柯帕烏完整無缺的愛情,但是她這種夢想肯定是要落空的。為了安撫愛玲受傷的心靈,柯帕烏在兩性關係上也收斂了一段時間。他陪著妻子到北歐、俄國和拉丁美洲去旅行,滿口說著甜言蜜語,但他自己心裡明白:這不過是權宜之計,若是碰上稱心的女人,他是不會放過機會的。不久,一個名叫絲黛芬妮·蒲納托夫的年輕的女演員又闖進了柯帕烏的生活里,就像幾年之前與麗妲·蘇爾白一樣。這位金融家一旦在事業上順手的時候,他又會在私生活上瘋狂起來。暗地裡約會,贈送名貴的首飾,以至租房子作為私通的場所,柯帕烏對這一套已經運用得不能再熟練了。當然,事情結果又讓愛玲知道了,於是在愛玲的大哭大鬧之後又是柯帕烏一陣虛偽的辯解和空頭的保證,對這些他已是玩弄得連自己都不相信了。
柯帕烏在丟掉絲黛芬妮之後,又同本市一家很有勢力的報紙的主筆海格寧先生的女兒——一個二十歲的像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色西麗·海格寧和富有的金融家霍斯麥·韓德的夫人搞上了。柯帕烏要是預見到這兩次在他看來不過是很平常的偷情竟會使他在芝加哥栽了大跟斗,也許決不會去冒這個風險,但他想不到,也自認為別人不會知道。韓德是有實力的富翁,海格寧是掌握輿論的重要角色,當他們聽到自己的妻子與女兒被柯帕烏誘惑過去的消息,那種憤怒是可以想見的。於是他們下決心要把這個“無賴”、“流氓”、“強盜”趕出芝加哥。他們聯合了那些曾經吃過柯帕烏虧的商人和社會上有一定實力的人物,在背地裡結成了一個聯合陣營,以待不久之後與柯帕烏決一雌雄。
遭到柯帕烏多次欺騙的愛玲,已經認識到要使丈夫拋棄這些亂七八糟的女人而對她忠實是不可能的了,她要報復!她要在感情上來與他對抗!愛玲認識一個名叫波克·林德的花花公子,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情之後,愛玲委身於他。波克·林德成了她在柯帕烏之外感到動情的頭一個男子。過了幾天,愛玲以挑釁的口吻把她與林德的關係告訴了柯帕烏,柯帕烏的心揪緊了,他連忙追出來拉住正在火頭上的愛玲:
“你希望的是愛情——並不是報復啊,我知道——確實。你希望有人完全愛你。我很抱歉。你不可以太使我難堪哪。……”
回答柯帕烏這句話的則是愛玲的大叫大嚷:“我不要你同我談話!我不要你同我談話!我的一切苦惱都是由於你。無論我作什麼事情,我作的時候,都是由於你,你敢否認!你會看見的!你會看見的!我要給你看看,我會作出什麼事來!”
柯帕烏得知愛玲背棄他的消息,這遠比他知道整個芝加哥交際界一致反對他還要痛苦得多,他忘不了當年在費拉德爾菲亞時與愛玲之間妙不可言的戀愛。但是他無法約束自己,他能怨愛玲么?這卑鄙的情慾,使柯帕烏連老婆也最後失去了。然而,他又絕不因愛玲的背棄和自己在社會上風雨飄搖的處境而壓制自己對異性的追求。不久后他又認識了一個風流寡婦加特爾夫人和她的小名叫白妃的女兒白麗萊茜·傅列明,柯帕烏認為白麗萊茜正是他夢想多年的女子,於是他以保護人的身份與這位從年齡上來說完全可以做他女兒的年輕姑娘瘋狂地熱戀起來,並向愛玲明確宣布他們之間的愛情已經死了,希望愛玲能夠與他離婚。瘋狂的愛玲一旦意識到柯帕烏將要完全拋棄自己,她的心碎了,她明白早年正是自己使柯帕烏的前妻吃了很多苦頭,現在輪到自己了,這是報應!她用刀子割破手臂上的動脈血管,她想用死來嚇住柯帕烏,但被柯帕烏救下來了。
“為什麼你不讓我死呢?”,她無力地對丈夫說,“總有一天我會死的,我想死”。
柯帕烏則回答說,“好吧,總有一天,你可以死,但今晚不行。”
愛玲企圖自殺的舉動不僅沒有使柯帕烏回心轉意,反而堅定了他對今後生活的打算。他要不顧一切地與白妃維持情人的關係,為了能經常見到這個女孩子,他特地在紐約購地造屋,打算把經營的重心轉移到那裡去。當然,柯帕烏這樣做還有一個原因,這就是他在芝加哥所遇到的衝擊,他在市議員選舉中失敗了,接著又受到眾人的譴責,被稱為“搶劫本州的強盜”。他準備建造芝加哥高架鐵路的特許權被市議會以四十一票對二十五票而否決了。看來,芝加哥是呆不下去了,他得改變環境,為了自己,也為了他所愛的白妃。
柯帕烏像一顆大彗星似的衝到天頂,他的道路像一道光,他當時的確顯示了個人的恐怖與奇妙。但是那個永恆的平衡也是適用於他的——他發覺就連巨人也不過是侏儒,最後一定要達到平衡,這是可悲的。
《禁慾者》(又譯《斯多葛》)
德萊塞在寫完了三部曲的前兩部之後,暫時停頓了這項工作而致力於其他作品的寫作,這並不是說他放棄了寫完柯帕烏一生的願望,主要引起他深思的是如何使柯帕烏走完他應該走的道路。德萊塞從四十年代開始,繼續進行三部曲的第三部《禁慾者》的寫作,但還沒有等他寫完柯帕烏的最後結局便離開了人間,小說的末尾一部份是由德萊塞的夫人海倫·德萊塞完成的。
當第三部開場的時候,柯帕烏已經是快六十歲的老人了。他剛經歷了芝加哥鬥爭的失敗,本來可以積累到五千萬元財產的計劃破產了,他面臨著年齡問題和在芝加哥社交界失去聲望這兩個威脅。但就在此時,白麗萊茜·傅列明卻主動地跑到他的身邊,那樣驚人地、出人意料地成了他的情人,這彷彿給柯帕烏頹傷的心靈注射了一枚強心針。自從八年前遇到這位美麗、聰明、誘人的傅列明小姐之後,柯帕烏即認定她就是自己多年所追求的女人,他追求了整整八年,一度幾乎已經失望了。但現在白妃來了,宣布永遠愛他,還向柯帕烏提出離開芝加哥、離開美國,到歐洲、到英國去再干一番事業的建議,這與柯帕烏的計劃是不謀而合的。當他們在芝加哥里奇留飯店碰面時,柯帕烏變得分外激動:
“白麗萊茜!”柯帕烏緊貼著她的臉和頭髮。
“請你別這麼貼近。而且除非你要我變心,你不可以有別的女人。”
“不會有別的女人的,因為我希望留住你。你可以分享我所有的一切……”
頃刻間,柯帕烏身上那股強盛的活力又恢復了,白麗萊茜是在他危難之際到芝加哥來投向他的懷抱的。柯帕烏已經在紐約安下了新的家,並找借口把愛玲先打發去那裡。這正是高明的一步棋,他現在要愉快地、更加生氣勃勃地向前大踏步走去。他正在考慮明天怎樣先跟他的律師磋商一下,還得去會晤市長和其他官員,想辦法擺脫各種大量的股票,再以後……好吧,有了白麗萊茜,他最偉大的理想將會實現。有什麼失敗呢?沒有失敗啊!愛情創造了生活,而不光是財富。
早在一年前,從英國倫敦方面曾有一家地下鐵道聯營組織派人來找柯帕烏接洽,希望他能投資。那時,柯帕烏正處在芝加哥紛亂的糾葛之中,哪有什麼心思去考慮這個問題?如今給白麗萊茜一提醒,他想起了這件事,於是柯帕烏立即命令他手下的亨利·西盤斯悄悄地前往倫敦去與這家公司談判。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倫敦成為受到公眾敬重的人,同時還可以設法拋開愛玲,與白麗萊茜一起到英國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如何撇開愛玲而又使她絲毫不懷疑呢?
在位於紐約五馬路的那座義大利宮殿式的瑰麗的柯帕烏公館里,精神空虛的愛玲正在度著孤獨無聊的生活。在她看來,這座紐約最豪華精緻的住宅之一也不過是一個空殼,一個情感上以及社交場上的墳墓罷了。柯帕烏終於從芝加哥來了,分別多時他沒有寫過信給她。愛玲知道對自己丈夫她已經沒有力量去管束了,但她決不離婚,不,決不!任何別的女人休想再成為柯帕烏夫人。愛玲以心酸、傷感然而又帶點自我安慰的神情來接待丈夫。使她感到意外的是柯帕烏的興緻十分好,他笑嘻嘻地和她說話,還表現出一種多情的溫存,接著又大談到倫敦或巴黎去進行投資的計劃,並巴結地邀請愛玲一起去看歌劇,還要她以女主人的身份在這幾天里招待他的客人。
由於愛玲除了希望繼續做他的妻子之外,並沒有更多的奢望,而且儘管柯帕烏對她薄情,她還是希望看到丈夫所從事的任何事業能獲得成功,因此就回答說:
“好吧,我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呢?所有的牌都捏在你的手裡。其實我有什麼呢?真的,我有什麼呢?”
談到這裡,柯帕烏就建議,假定他有必要到別處去,而愛玲認為跟他一起去合適的話,那他是絕對不會反對的,甚至還可以在報上發表消息,以表示他們之間婚姻的和諧,只要愛玲不堅持某些日常的接觸就行,因為那樣可能會妨礙他的私生活。
“好吧,要是你想那樣做的話”,愛玲說,“當然這樣不比我現在的情況差”。可同時她又想到,在這一切的後面,也許隱藏著另外一個女人呢——說不定就是那個白麗萊茜·傅列明。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她就決不妥協。對於白麗萊茜,她決不,決不讓他用任何一種跟那個虛榮自私的暴發戶女人的公開關係來侮辱她!決不!決不!決不!但就在愛玲心中大罵白麗萊茜的時候,柯帕烏的腦海中卻縈繞著與白麗萊茜分別前她所說的那句話:
“現在,記住,法蘭克,如果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愛玲越獻殷勤,那對我們兩個人就越有好處。”
經過一段時間的安排,以赴倫敦與電氣交通公司去進行談判為主要理由,柯帕烏向愛玲宣布了與她一起去歐洲旅行的計劃,還以一種充滿感情的語調談到他死之後由愛玲來繼承遺產等問題。喜出望外的愛玲,眼睛里愉快地閃著光芒:
“好極啦!你真的需要我嗎?”
“要不然,我為什麼要來問你呢,親愛的?當然,我需要你。這是我的一次重要的行動。可能成功,可能失敗。無論如何,”說到這裡,柯帕烏就以慣用的撒謊手段,對準愛玲的要害戳了一下,“在我的其他兩次冒險事業開始的時候,你都是跟我在一起的,我想在這一次,你一定會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
興奮的愛玲,無法想象這一次是什麼原因促成她的丈夫來認真考慮他們之間的關係,但她卻感到得意和滿足,一定是柯帕烏開始對生活採取一種比較清醒的看法了。
啟航的日子來到了,愛玲帶著一大堆採辦的物品,以高人一等的神氣與柯帕烏一起登上了“威廉大帝號”。一路上她受到了船長的熱情接待,還結識了一批有身份的旅客。特別是一個名叫布魯斯·都力弗的青年——紐約交際界的名士、具有吸引婦女的美男子的氣質,更是向她百般地獻殷勤。愛玲樂壞了,她已經多年沒有這樣地受人捧場了,她以滿足的心情向身邊的柯帕烏表示了內心的喜悅,而她的丈夫呢,卻也在心裡滿足地笑哩!因為這一切他是布置得何等巧妙啊。白麗萊茜和她母親已經比他們早兩天上了另一艘郵輪開赴倫敦,她們將在克拉力奇旅館等候他,而眼前這個大討愛玲歡心的都力弗先生正是他花錢雇來的,為的是可以在愛玲與都力弗的調情中讓他和白麗萊茜過上一段逍遙自在的日子!這不是很妙么?柯帕烏得意地笑了,可是愛玲還以為丈夫也和自己一樣高興呢!
船到倫敦,柯帕烏夫婦受到了西盤斯和電氣交通公司代表以及一大批記者的歡迎,那個聰明的都力弗宣布要繼續航行到法國,以後再來看望柯帕烏夫婦,他彷彿是隨便說說的,要不是柯帕烏明白這些都是由他本人導演的“戲”,恐怕也是會深信不疑的。在旅館里安頓好以後,柯帕烏就迫不及待地來到克拉力奇旅館白麗萊茜身邊,他與這個從年齡上來說完全可以做他女兒的女人又度過了一段消魂的時光。他們嬉笑地說著利用都力弗來牽制愛玲這一計劃的成功,談論了今後的生活安排和行動步驟,柯帕烏甚至還提出與自麗萊茜作一次環球旅行。在白麗萊茜的張羅下,他們租下了倫敦郊區的泊賴塢灣別墅。柯帕烏一面與愛玲一起接客訪友,另一面又和白麗萊茜在別墅里享受溫情,這些有多美!
在事業上,柯帕烏以驚人的氣魄買下了查林克勞斯鐵路的所有權,很快成為倫敦各家報紙的中心人物。他控制了許多公司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票,他提出了查林克勞斯鐵路的電氣化的規劃,他與那些英國股東們經過了幾次較量之後成為無可爭辯的勝利者。
在柯帕烏這樣繁忙的事務中,還穿插了愛玲離開倫敦到巴黎去,以及關於白麗萊茜在泊賴塢灣別墅的一切活動。
按照柯帕烏原先計劃好的步驟,那位來自紐約的浪蕩公子都力弗在柯帕烏夫婦到達倫敦之後不久,就從法國趕來邀請他們去巴黎遊玩。柯帕烏借口事務忙脫不開身,說假如愛玲願意的話,他是十分高興讓都力弗先生陪同她到巴黎去開開眼界的,等他一有空就來巴黎探望愛玲。於是,這位心滿意足的妻子跟著都力弗走了,她在巴黎出入於咖啡館、時裝公司、跳舞廳,在歌劇院、俱樂部里她成了人們注意的目標。年輕漂亮的都力弗對她是如此鍾情,在她身上毫不吝惜的花錢。可憐的愛玲哪裡會知道這一切都是在柯帕烏指揮下進行的!
就在愛玲沉醉於巴黎的生活的同時,柯帕烏正與自麗萊茜一起漫遊英格蘭和蘇格蘭的教堂。對柯帕烏來說,他們假期旅行的真正的魅力倒並不是大教堂,或者村莊和小客棧,這位多變的白麗萊茜的活潑的氣質和風姿攫取了他的心。在他認識的女人中沒有一個女人會挑中英國的大教堂,她們總是會挑到巴黎和歐洲其他大城市去。在這一點上白麗萊茜和別的女人是不同的,她似乎找到了她所渴望的快樂和滿足。
一九○○年的初夜,樂而忘返的愛玲在巴黎已經住了一個月了,但她還沒有想回倫敦的意思。經過美容師們的修飾,她是“換了一個人了”!就這樣,愛玲的日子過得非常愉快,她從前的憂鬱症也消失了,她感覺她的處境並不像過去那樣絕望。接著,柯帕烏到巴黎來了一趟,在都力弗操辦下他與愛玲一起參加了一次別出心裁的宴會,愛玲開心極了。柯帕烏對都力弗的工作十分滿意,認為這是一個比他所期望的更有辦法的人物。
躊躇滿志的柯帕烏,狡猾的柯帕烏!他為了保持都力弗在愛玲身上已經取得的成果,不使他的陰謀詭計暴露,就帶著愛玲回到了紐約。接著在一次公務旅行中又與一個二十歲的女舞蹈演員搞上了,又是一陣滿城風雨,差點兒被愛玲抓住把柄。為了安撫遠在倫敦的白麗萊茜,柯帕烏又帶著愛玲旋風般地重赴倫敦。在泊賴塢灣別墅里,在白麗萊茜跟前進行了一番虛偽的辯白,因為關於那個女舞蹈演員的風流艷事,她已經得到消息了。說來奇怪,這消息卻正是愛玲寄給白麗萊茜的,愛玲總感覺到在自己丈夫微笑的背後肯定藏著這個白麗萊茜·傅列明,現在丈夫的老毛病又犯了,那麼也得氣氣這個“野女人”才好!
回到倫敦之後,柯帕烏再次施展他精明強幹的經營作風,他在獲得查林克勞斯鐵路所有權之後,又并吞了倫敦中央環線地下鐵道和都城鐵道,成立了聯合地下鐵路有限公司,然後又組織了由他任總經理的倫敦地下鐵路總公司,這個總公司包括了所有倫敦的地下鐵道,成為無可匹敵的地鐵托辣斯。
儘管柯帕烏在事業上一帆風順,可是在對付愛玲方面卻出現了新的、困難的局面。原來都力弗受雇於柯帕烏的這一秘密終於被愛玲知道了!狂怒的愛玲,將都力弗趕走後寫了一封措辭尖銳強烈的信給柯帕烏,接著就單獨從巴黎回到紐約。柯帕烏接到這封信之後,花了很長時間來推敲,“我終於知道了你的傭人都力弗和你自己使我落到可恥地位的真實情況……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忠誠竟得到個怎麼樣的報答啊!不過你用不著苦惱,因為你現在可以自由行動了……今天我要離開巴黎到紐約去了……我警告你不要跟著我。如果你跟來的話,我決定對你和你目前的姘婦向法院提出控告,在倫敦和紐約的報紙上把你的醜行揭穿。”柯帕烏將這件事告訴了白麗萊茜,並決定立即回紐約去,他不希望愛玲照她的威脅去做,也許回到她的身邊能使事情平息下來。
使柯帕烏感到寬心的是愛玲的怒氣已經不像原先那樣強烈了,他以財產、房屋、美術品這些使愛玲感興趣的東西來轉移她的情緒。不久后他又趕回倫敦,然而,柯帕烏已經是日落西山了,他在長期的放縱和競爭的生活中使自己的體力漸漸耗盡,到了崩潰的邊緣。在倫敦,在白麗萊茜身邊,他病倒了,醫生初步診斷是腎臟炎,後來確診是致命的白萊特氏病。柯帕烏叫來了在紐約的私人醫生傑弗生·詹姆斯。雖則經過一段時間休養,身體有起色,但到後來畢竟是一病難起了。柯帕烏已經意識到自己接近死亡的邊緣,他首先打算為他和愛玲建造一座永久性的墳墓,雖則愛情不存在了,但她畢竟是自己的妻子。其次考慮的是白麗萊茜的安頓,以及他的前妻蓮麗和兩個孩子。在離開倫敦回紐約的船上,他的腦子盡在想著他的遺囑、財產、畫廊、房屋,為了避開眾人的耳目,白麗萊茜不得不跟他分乘兩隻船,柯帕烏感到空前的孤獨。
船到紐約,按照愛玲的意見,柯帕烏被救護車送往華杜夫旅誼。他的病倒和歸來成為當日報紙上的重要新聞。愛玲來到柯帕烏的病榻前,他一看見她,就有一種厭倦的感覺,就像他多少年來對她時常感覺到的那樣,與其說是肉體上的厭倦,還不如說是審美上的厭倦。她是這樣可憐地缺乏像白麗萊茜這類女子所具有的那種罕見的優雅。然而,現在她依舊是他的太太,為了這個理由,他覺得他對她缺少適當的體諒,來報答她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曾對他表現的溫存和愛情,然而惟有白麗萊茜在他的身邊才使他產生一種精神上的欣慰和滿足。柯帕烏向妻子作了種種後事的交待,她說了句“明天見”就走了。就在愛玲離開房間走向電梯時,在過道上遇見了白麗萊茜,愛玲像觸電似的跳了起來,原來這個白麗萊茜一直在他的身邊!頃刻間她的腦海里形成了一陣憤怒的颶風,她恨透了柯帕烏,下決心不再與他見面,哪怕死了也不見!
柯帕烏終於死了,在旁邊的白麗萊茜尖叫起來,她衝到他的身旁,跪在地上,抓住他的雙手,昏倒在地上。
由於愛玲拒絕對柯帕烏的喪事表示任何意見,詹姆斯大夫和柯帕烏的私人秘書傑美生只得挑起了辦理後事的擔子。他們將柯帕烏的遺體在晚上偷偷地運進公館里,當愛玲一覺醒來,她發現冷冰冰的柯帕烏的遺體已經在自己的家裡了!愛玲讀完柯帕烏懷有懺悔感情的遺書,在他的手上吻了一下,匆匆地走了。
柯帕烏被安葬在他生前建造起來的莊嚴的墳墓里,葬禮是極其隆重的。愛玲以複雜的感情最後送別了丈夫。白麗萊茜徘徊在柯帕烏的墳墓前,回過頭來看著她愛人最後安息的地方,它雖然高高地、驕傲地聳立著,但是在四周又高又大的榆樹的保護之下,卻又顯得那麼矮小。
……
在亂鬨哄的過程中,柯帕烏的所有遺產七折八扣、化整為零地被許多人吞蝕了。一年之後,愛玲也得了肺炎去世,安葬在她丈夫身邊。只有白麗萊茜堅定地走上了一條她覺得可以適應任何形式的社會和生活的道路,她由母親陪同去印度學習佛經,回國后投身於慈善事業,將柯帕烏贈給她的財產創辦了一所醫院,她自己則成為醫院中的一名護士。在為窮苦的生病的孩子們服務中找到了她的精神寄託。在那裡,她第一次體驗到精神覺醒的感覺……
《慾望三部曲》為人們提供了一部卓越的壟斷資產階級發家史,柯帕烏的一生代表了壟斷資產階級的興亡。作者以深刻細膩的藝術手段,真實地、令人信服地寫出了柯帕烏不可避免的毀滅命運,它象徵著整個資本主義制度必將在腐朽沒落中最後毀滅。《慾望三部曲》的主題是十分鮮明的,人物形象是成功的。正是由於作者對壟斷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的本質有著比較深刻的了解,才使小說具有較高的思想性,成為美國二十世紀小說創作中一部不可忽視的作品。當然,由於德萊塞在認識上的某些局限,在小說中也有一些不足的地方,譬如以讚賞的筆調來描寫柯帕烏的精明強幹和巧取豪奪,過分渲染了他在兩性關係上的墮落,以及對他人生觀的缺乏批判,等等。尤其是在小說的第三部中,這一傾向更明顯些,白麗萊茜與柯帕烏的關係顯然是被美化了,這也許與作者的妻子的續筆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