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先生墓誌銘
北宋蘇轍的作品
《東坡先生墓誌銘》一文是由北宋蘇轍為其兄蘇軾所作的墓誌銘。此文收錄在《東坡樂府箋》一書中,為研究蘇軾的重要材料。文中說他哥哥蘇軾小時候讀《後漢書》范滂(pāng)的列傳時,曾“慨然嘆息”、“奮厲有當世志”,想要以那位人物為榜樣。
蘇東坡
公諱軾,姓蘇氏,字子瞻,一字和仲。世家眉山,曾大父諱杲,贈太子太保。妣宋氏,追封昌國太夫人。大父諱序,贈太子太傅。妣史氏,追封嘉國太夫人。考諱洵,贈太子太師。妣程氏,追封成國太夫人。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學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太夫人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公亦奮厲有當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冠,學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
嘉祐二年,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疾時文之詭異,思有以救之。梅聖俞時與其事,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文忠驚喜,以為異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為,子固,文忠門下士也,乃置公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以書謝諸公,文忠見之,以書語聖俞曰:“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士聞者始嘩不厭,久乃信服。丁太夫人憂,終喪。五年,授河南福昌主簿。文忠以直言薦之秘閣。試六論,舊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公始具草,文義粲然,時以為難。比答制策,復入三等。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長吏意公文人,不以吏事責之,公盡心其職,老吏畏服。關中自元昊叛命,人貧役重,岐下歲以南山木?伐,自渭入河,經砥柱之險,衙前以破產者相繼也。公遍問老校,曰:“木?伐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漲,操?伐者以時進止,可無重費也,患其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公即修衙規,使衙前得自擇水工,?伐行無虞。乃言於府,使得系籍,自是衙前之害減半。治平二年,罷還,判登聞鼓院。英宗在藩聞公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欲召試秘閣,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試,如蘇軾有不能耶?”宰相猶不可,及試二論,皆入三等,得直史館。
丁先君憂,服除,時熙寧二年也。王介甫用事,多所建立,公與介甫議論素異,既還朝,置之官告院。四年,介甫欲變更科舉,上疑焉,使兩制三館議之。公議上,上悟曰:“吾固疑此,得蘇軾議,意釋然矣。”即日召見,問:“何以助朕?”公辭避久之,乃曰:“臣竊意陛下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願陛下安靜以待物之來,然後應之。”上竦然聽受,曰:“卿三言,朕當詳思之。”介甫之黨皆不悅,命攝開封推官,意以多事困之。公決斷精敏,聲聞益遠。會上元,有旨市浙燈,公密疏,舊例無有,不宜以玩好示人,即有旨罷。殿前初策進士,舉子希合,爭言祖宗法制非是。公為考官,退擬答以進,深中其病。自是論事愈力,介甫愈恨,御史知雜事者為誣奏公過失,窮治無所得。公未嘗以一言自辯,乞外任避之。
通判杭州。是時,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鹽法。公於其間,常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少安。高麗入貢使者,凌蔑州郡。押伴使臣皆本路筦庫,乘勢驕橫,至與鈐轄亢禮。公使人謂之曰:“遠夷慕化而來,理必恭順,今乃爾暴恣,非汝導之,不至是也,不悛當奏之。”押伴者懼,為之小戢。使者發幣於官吏,書稱甲子。公卻之曰:“高麗於本朝稱臣,而不稟正朔,吾安敢受!”使者亟易書稱熙寧,然後受之。時以為得體。吏民畏愛,及罷去,猶謂之學士而不言姓。
自杭徙知密州。時方行手實法,使民自疏財產以定戶等,又使人得告其不實,司農寺又下諸路,不時施行者以違制論。公謂提舉常平官曰:“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従?今出於司農,是擅造律也,若何?”使者驚曰:“公姑徐之。”未幾,朝廷亦知手實之害,罷之。密人私以為幸。郡嘗有盜竊發而未獲,安撫轉運司憂之,遣一二班使臣領悍卒數千人,入境捕之。卒凶暴恣行,以禁物誣民,入其家爭鬥,至殺人,畏罪驚散,欲為亂。民訴之,公投其書,不視,曰:“必不至此。”潰卒聞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
自密徙徐。是歲,河決曹村,泛於梁山泊,溢於南清河。城南兩山環繞,呂梁、百步扼之,匯於城下,漲不時泄。城將敗,富民爭出避水。公曰:“富民若出,民心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復入。公履屨杖策,親入武衛營,呼其卒長,謂之曰:“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宜為我儘力。”卒長呼曰:“太守猶不避塗潦,吾儕小人效命之秋也。”執梃入火伍中,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鍤以出。築東南長堤,首起戲馬台,尾屬於城。堤成,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然雨日夜不止,河勢益暴,城不沉者三板。公廬於城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卒完城以聞。復請調來歲夫,增築故城,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従之。訖事,詔褒之,徐人思焉。
徙知湖州,以表謝上。言事者擿其語以為謗,遣官逮赴御史獄。初,公既補外,見事有不便於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視也,緣詩人之義,託事以諷,庶幾有補於國。言者従而媒孽之,上初薄其過,而浸潤不止,至是不得已従其請。既付獄吏,必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上終憐之,促具獄,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公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従溪谷之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五年,上有意復用,而言者沮之。上手札徙汝州,略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未至,上書自言有饑寒之憂,有田在常,願得居之。書朝入,夕報可,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會晏駕,不果復用。
至常,以哲宗即位,復朝奉郎、知登州。至登,召為禮部郎中。公舊善門下侍郎司馬君實及知樞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謔侮困君實,君實苦之,求助於公。公見子厚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於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為累。’先主納之,乃以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子厚以為然。君實賴以少安。既而朝廷緣先帝意,欲用公,除起居舍人。公起於憂患,不欲驟履要地,力辭之,見宰相蔡持正自言,持正曰:“公徊翔久矣,朝中無出公右者。”公固辭。持正曰:“誰當在公前者?”公曰:“昔林希同在館中,年且長。”持正曰:“希固當先公耶?”卒不許。然希亦由此繼補記注。元祐元年,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改賜銀緋。二月,遷中書舍人。時君實方議改免役為差役。差役行於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編戶充役不習,官府吏虐使之,多以破產,而狹鄉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先帝知其然,故為免役,使民以戶高下出錢,而無執役之苦。行法者不循上意,於雇役實費之外,取錢過多,民遂以病。若量出為入,毋多取於民,則足矣。君實為人,忠信有餘而才智不足,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方差官置局,公亦與其選,獨以實告,而君實始不悅矣。嘗見之政事堂,條陳不可。君實忿然,公曰:“昔韓魏公刺陝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魏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君實笑而止。公知言不用,乞補外,不許。君實始怒,有逐公意矣,會其病卒乃已。時台諫官多君實之人,皆希合以求進,惡公以直形己,爭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則因緣熙寧謗訕之說以病公,公自是不安於朝矣。尋除翰林學士。二年,復除侍讀。每進讀至治亂盛衰、邪正得失之際,未嘗不反覆開導,覬上有所覺悟。上雖恭默不言,聞公所論說,輒首肯喜之。三年,權知禮部貢舉。會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不能言,公寬其禁約,使得盡其技。而巡鋪內臣伺其坐起,過為凌辱,公以其傷動士心,虧損國體,奏之。有旨送內侍省撻而逐之,士皆悅服。嘗侍上讀祖宗《寶訓》,因及時事,公曆言今賞罰不明,善惡無所勸沮;又黃河勢方西流,而強之使東;夏人寇鎮戎,殺掠幾萬人,帥臣掩蔽不以聞,朝廷亦不問。事每如此,恐浸成衰亂之漸。當軸者恨之。公知不見容,乞外任。
四年,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時諫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作詩借郝處俊事以譏刺時事,大臣議逐之嶺南。公密疏言:“朝廷若薄確之罪,則於皇帝孝治為不足,若深罪確,則於太皇太后仁政為小累。謂宜皇帝降敕置獄逮治,而太皇太后內出手詔赦之,則仁孝兩得矣。”宣仁后心善公言而不能用。公出郊未發,遣內侍賜龍茶、銀合,用前執政恩例,所以慰勞甚厚。及至杭,吏民習公舊政,不勞而治。歲適大旱,飢疫並作,公請於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故米不翔貴,復得賜度僧牒百易米以救飢者。方春,即減價常平米,民遂免大旱之苦。公又多作饘粥藥劑,遣吏挾醫,分坊治病,活者甚眾。公曰:“杭,水陸之會,因疫病死比他處常多。”乃裒羨緡得二千,複發私橐得黃金五十兩,以作病坊,稍畜錢糧以待之。至於今不廢。是秋,復大雨,太湖泛溢害稼。公度來歲必飢,復請於朝,乞免上供米半,又多乞度牒以糴常平米,並義倉所有,皆以備來歲出,朝廷多従之。由是吳越之民,復免流散。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於水,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復浚西湖,放水入運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頃。然湖水多葑,自唐及錢氏,歲輒開治,故湖水足用。近歲廢而不理,至是,湖中葑田積二十五萬餘丈,而水無幾矣。運河失湖水之利,則取給於江潮,潮渾濁多淤,河行闤闠中,三年一淘,為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幾廢。公始至,浚茅山、鹽橋二河,以茅山一河專受江潮,以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復造堰閘,以為湖水畜泄之限,然後潮不入市,且以餘力復完六井,民稍獲其利矣。公間至湖上,周視良久,曰:今欲去葑田,葑田如雲,將安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環湖往來,終日不達,若取葑田積之湖中,為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去而行者便矣。吳人種菱,春輒芟除,不遺寸草,葑田若去,募人種菱,收其利以備修湖,則湖當不復堙塞。乃取救荒之餘,得錢糧以貫石數者萬。復請於朝,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圖畫,杭人名之蘇公堤。杭僧有凈源者,舊居海濱,與舶客交通牟利,舶至高麗,交譽之。元豐末,其王子義天來朝,因往拜焉。至是源死,其徒竊持其畫像附舶往告,義天亦使其徒附舶來祭。祭訖,乃言國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太皇太后壽。公不納,而奏之曰:“高麗久不入貢,失賜予厚利,意欲來朝,以未測朝廷所以待之薄厚,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壽之禮,禮意鮮薄,蓋可見矣。若受而不答,則遠夷或以怨怒,因而厚賜之,正墮其計。臣謂朝廷宜勿與知,而使州郡以理卻之。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誘外夷,邀求厚利,為國生事,其漸不可長,宜痛加懲創。”朝廷皆従之。未幾,高麗貢使果至。公按舊例,使之所至吳越七州,實費二萬四千餘緡,而民間之費不在,乃令諸郡量事裁損。比至,民獲交易之利,而無侵撓之害。浙江潮自海門東來,勢如雷霆,而浮山峙於江中,與漁浦諸山犬牙相錯,洄洑激射,歲敗公私船不可勝計。公議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門,並山而東,鑿為運河,引浙江及溪谷諸水二十餘里,以達於江,又並山為岸,不能十里以達於龍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嶺,鑿嶺六十五丈,以達於嶺東古河,浚古河數里,以達於龍山運河,以避浮山之險,人皆以為便。奏聞,有惡公成功者,會公罷歸,使代者儘力排之,功以不成。公復言:“三吳之水,瀦為太湖,太湖之水,溢為松江以入海。海日兩潮,潮濁而江清,潮水嘗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駛,隨輒滌去,海口常通,則吳中少水患。昔蘇州以東,公私船皆以篙行,無陸挽者。自慶曆以來,松江大築挽路,建長橋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吳多水,欲鑿挽路為千橋以迅江勢。”亦不果用,人皆恨之。公二十年間,再蒞此州,有德於其人,家有畫像,飲食必祝,又作生祠以報。
六年,召入為翰林承旨,復侍邇英。當軸者不樂,風御史攻公。公之自汝移常也,受命於宋,會神考晏駕,哭於宋,而南至揚州。常人為公買田書至,公喜,作詩有“聞好語”之句。言者妄謂公聞諱而喜,乞加深譴。然詩刻石有時日,朝廷知言者之妄,皆逐之。公懼,請外補,乃以龍圖閣學士守潁。先是,開封諸縣多水患,吏不究本末,決其陂澤,注之惠民河,河不能勝,則陳亦多水。至是又將鑿鄧艾溝,與潁河並,且鑿黃堆,注之於淮,議者多欲従之。公適至,遣吏以水平準之,淮之漲水,高於新溝幾一丈,若鑿黃堆,淮水顧流浸州境,決不可為,朝廷従之。郡有宿賊尹遇等數人,群黨驚劫,殺變主及捕盜吏兵者非一。朝廷以名捕不獲,被殺者噤不敢言。公召汝陰尉李直方,謂之曰:“君能擒此,當力言於朝,乞行優賞;不獲,亦以不職奏免君矣。”直方退,緝知群盜所在,分命弓手往捕其黨,而躬往捕遇。直方有母年九十,母子泣別而行。手戟刺而獲之,然小不應格,推賞不及。公為言於朝,請以年勞改朝散郎階,為直方賞。朝廷不従。其後吏部以公當遷以符會考,公自謂已許直方,卒不報。七年,徙揚州。發運司舊主東南漕法,聽操舟者私載物貨,征商不得留難。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為家,補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故其所載,率無虞而速達。近歲不忍征商之小失,一切不許,故舟弊人困,多盜所載以濟饑寒,公私皆病。公奏乞復故,朝廷従之。未閱歲,以兵部尚書召還,兼侍讀。是歲,親祀南郊,為鹵簿使,導駕入太廟。有貴戚以其車従爭道,不避仗衛,公於車中劾奏之。中使傳命申敕,有司嚴整仗衛。尋遷禮部,復兼端明殿、翰林侍讀二學士。高麗遣使請書於朝,朝廷以故事盡許之。公曰:“漢東平王請諸子及《太史公書》,猶不肯予。今高麗所請,有甚於此,其可予之乎?”不聽。公臨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隨俗,乞守郡自效。
八年,以二學士知定州。定久不治,軍政尤弛,武衛卒驕惰不教,軍校蠶食其廩賜,故不敢何問。公取其貪污甚者,配隸遠惡,然後繕修營房,禁止飲博。軍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戰法,眾皆畏服。然諸校多不自安者,卒史復以贓訴其長,公曰:“此事吾自治則可,汝若得告,軍中亂矣。”亦決配之,眾乃定。會春大閱,軍禮久廢,將吏不識上下之分,公命舉舊典,元帥常服坐帳中,將吏戎服奔走執事。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恥之,稱疾不出。公召書吏作奏,將上,光祖震恐而出,訖事,無敢慢者。定人言:“自韓魏公去,不見此禮矣。”北戎久和,邊兵不試,臨事有不可用之憂,惟沿邊弓箭社兵與寇為鄰,以戰射自衛,猶號精銳。故相龐公守邊,因其故俗立隊伍,將校出入,賞罰緩急可使。歲久,法弛,復為保甲所撓,漸不為用。公奏為免保甲及兩稅折變科配,長吏以時訓勞,不報。議者惜之。
時方例廢舊人,公坐為中書舍人日草責降官制,直書其罪,誣以謗訕,紹聖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尋復降一官,未至,復以寧遠軍節度副使安置惠州。公以侍従齒嶺南編戶,獨以少子過自隨,瘴癘所侵,蠻蜑所侮,胸中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疾苦者畀之葯,殞斃者納之?。又率眾為二橋以濟病涉者,惠人愛敬之。居三年,大臣以流竄者為未足也,四年,復以瓊州別駕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飲不具,藥石無有,初僦官屋以庇風雨,有司猶謂不可。則買地築室,昌化士人畚土運甓以助之,為屋三間。人不堪其憂,公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時従其父老游,亦無間也。元符三年,大赦,北還。初徙廉,再徙永,已乃復朝奉郎,提舉成都玉局觀,居従其便。公自元佑以來,未嘗以歲課乞遷,故官止於此。勛上輕車都尉,封武功縣開國伯,食邑九百戶。將居許,病暑,暴下,中止於常。
建中靖國元年六月,請老,以本官致仕,遂以不起。未終旬日,獨以諸子侍側,曰:“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問以後事,不答,湛然而逝,實七月丁亥也。
公娶王氏,追封通義郡君。繼室以其女弟,封同安郡君,亦先公而卒。子三人,長曰邁,雄州防禦推官,知河間縣事。次曰迨,次曰過,皆承務郎。孫男六人,簞、符、箕、籥、筌、籌。
閏六月癸酉,葬於汝州郟城縣釣台鄉上瑞里。
公之於文,得之於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論》,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既而謫居於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先君晚歲讀《易》,玩其爻象,得其剛柔遠近喜怒逆順之情,以觀其詞,皆迎刃而解。作《易傳》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書,然後千載之微言,煥然可知也。復作《論語說》,時發孔氏之秘。最後居海南,作《書傳》,推明上古之絕學,多先儒所未達。既成三書,撫之嘆曰:“今世要未能信,後有君子,當知我矣。”至其遇事所為詩騷銘記書檄論撰,率皆過人。有《東坡集》四十卷、《後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製》十卷、《外製》三卷。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凡四卷。幼而好書,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晉人,至唐褚、薛、顏、柳,彷彿近之。平生篤於孝友,輕財好施。伯父太白早亡,子孫未立,杜氏姑卒未葬,先君沒,有遺言。公既除喪,即以禮葬姑。及官可蔭補,復以奏伯父之曾孫彭。其於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於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困於世,然終不以為恨。孔子謂伯夷、叔齊古之賢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實有焉。
家兄蘇子瞻,貶官海南島,四年春正月,當子登基.施恩天下,恩澤遍及鳥獸。夏六月,家兄受命渡海北歸,第二年,乘船至淮、浙。秋七月,因病在毗陵去世。吳越的百姓,在集市上相聚而哭,當地的君子在家祭奠。死訊傳到各地.無論賢者還是愚人,大家肅嘆息流淚。幾百個太學生,相繼到慧林寺院施飯給僧人。嗚呼!當世文豪殞沒,年輕人還敬慕誰呢?家兄剛得病時,寫信囑咐我說:“如果我死了,把我葬在嵩山下,你替我寫墓誌銘。”我拿著信哭著說:“我哪忍心替我兄長寫墓誌銘!”家兄十歲時,父親到外地宦遊。母親親自教授詩書,他聽到古今成敗的事,總能說出其中的要害。家兄也發奮努力,有用世之志。母親高興地說:“我有個好兒子了!”等到成人,他通曉經史.每天能寫幾千字的文章。嘉佑二年,歐陽修主持禮部進士考試,厭惡當時浮華不實的文風,想辦法改變這種情況。梅聖俞當時參與這牛事.得到家兄寫的《論刑賞》,拿給歐陽修看。歐陽修又驚又喜,認為他是奇才,打算在眾多士子中把他取為第一。任杭州通判。家兄在那裡常常依法變通.方便百姓,百姓因此得以稍稍安定。高麗進貢的使者蔑視、欺凌州郡官吏,接待、陪同的使臣都仗勢驕傲專橫,直至同上級官吏分庭抗禮。家兄派人對他們說:“外國人嚮往教化來到我國,按理一定備謙恭和順,(高麗使者)竟然這樣強橫放縱,不是你們誘導,他們也不至於到這地步。如果你們不悔改,我們就要上報朝廷,”接待、陪同的人害怕了,因此稍微收斂。官吏心服,百姓敬愛,等到家兄離任,還稱他為學士.不稱他的姓。家兄從密州調到徐州。這時黃河水衝決曹村,徐州城牆將要被毀壞。富有的市民爭著出城躲避水災。家兄說:“如果富有的市民出逃,民心動搖,我和誰守城?我在這裡,大水絕不會沖毀城牆。”又把富有的市民趕回城。家兄穿草鞋,持手杖.親自跑到武衛營,呼喊他們的卒長,對他說:“河水將毀壞城牆,情況急迫,你們雖然是禁軍,也應該替我儘力抗災。”卒長喊著說:“太守都不怕大水,是我們這些百姓捨命報效的時候了。”拿著棍棒走進隊伍,率領他的部下短衣光腳拿著簸箕鐵鍬出營,搶築東南長堤,起於戲馬台,尾部同城牆相連。長堤築成,大水就漫到了堤下,但沒有毀壞城牆,民心才安定。然而大雨日夜不止,河水暴漲,只有三板的城牆沒有被淹沒。家兄住在城上,過家門而不入。派官吏分牆而守,最終保住了城池,把事情報告朝廷。家兄又請求調撥來年服勞役的人增築舊城,防備洪水第二次來襲。朝廷答應了家兄的請求。洪災過後,皇帝下詔褒獎他,徐州百姓思念他。家兄的為人,遇見好人好事就極力讚譽,遇見壞人壞事就儘力斥責,遇見正義的事情就奮勇去做,而不顧危害。因此一生常常困頓,但始終不以此為遺憾。孔子認為伯夷、叔齊是古代的賢人,說:“祈求仁德就得到仁德,還怨恨什麼呢?”家兄確實有這樣的美德。
銘曰:
蘇自欒城,西宅於眉。
世有潛德,而人莫知。
猗歟先君,名施四方。
公幼師焉,其學以光。
出而従君,道直言忠。
行險如夷,不謀其躬。
英祖擢之,神考試之。
亦既知矣,而未克施。
晚侍哲皇,進以詩書。
誰實間之,一斥而疏。
公心如玉,焚而不灰。
不變生死,孰為去來。
古有微言,眾說所蒙。
手發其樞,恃此以終。
心之所涵,遇物則見。
聲融金石,光溢雲漢。
耳目同是,舉世畢知。
欲造其淵,或眩以疑。
絕學不繼,如已斷弦。
百世之後,豈其無賢。
我初従公,賴以有知。
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皆遷於南,而不同歸。
天實為之,莫知我哀。
讀蘇軾傳記,使人感到,在蘇軾的稟性中,有一種天然的道家素質。《宋史,蘇軾傳》說蘇10歲時,父親蘇洵遊學四方,蘇軾就由老師張易簡與其母程氏教讀。到了蘇20歲左右時,他對莊子思想就有了相當深刻的認識:比冠,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這就是說,在蘇軾未讀(莊子》之前,就已形成了與莊子相似的人生觀,只是還未能用文字把它們表達出來而已,待到見了《莊子》,才知道莊子已經講了他心中要講的話。兩個文化巨人,相距千年而心心相契,可謂是“忘年交”了。
蘇軾不僅很早就建立了道家的人生觀,而且從小就與道士有交往。據蘇軾自述,他8歲開始讀書,即拜家鄉眉山道士張易簡為師:
予幼時嘗學於道士張易簡觀中。(《東坡詩話》)
蘇軾成人後,也經常與道士交往,他除了自號“東坡居士”外,還有一個不為人熟知的號——“鐵冠道人”,又叫“鐵冠道士”:
鄭介夫……元佑初,東坡公薦之復官。紹聖初,再謫 英。時坡公眨惠州,始與相遇,一見如故交。政和戊戌,介夫在福清,夢客至,自通“鐵冠道士”,遺詩一章,視之,乃坡公也。坡在海上嘗自稱“鐵冠道人”,時下世十七年矣。(《夷堅志》丙志卷十三)詩人從小就跟著道士學習,成年又自號玉堂仙,晚年又自稱道士,從中不難看出詩人對道教情感的深厚。
蘇軾本人非常崇通道教服食法。茯苓是道士經常服用的一種藥物,東坡對此葯有很深的研究: “東坡作茯苓妙法:取好茯苓,去皮滓,水澄過,曝干,凈蜜和勻捏團,裝瓦壇中,隔湯煮三炷香,即成團矣。”(《六硯齋二筆》)松樹耐寒長青,道士便有不少人去吃松針松根,蘇軾對松樹的藥性也有深刻的認識,他認為食松不僅可以使人長生,而且用不同的調製方法,可以醫治不同的疾病(見《曲洧舊聞》)。蘇軾還煉過丹,《席上腐談》說:“東坡詩云: ‘暮年眼力嗟猶在,多病顛毛竊未華。故作明窗書小宇,更開幽室養丹砂。’黃魯直注云: ‘按先生與王定國書云: “近有惠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教以養火,觀其變化,聊以悅神度日。”又詩云:‘曹南劉夫子,名與子政齊。家有鴻寶書,不鑄金安蹄。促席問道要,遂蒙分刀圭。不忍獨不死,尺書肯見梯。”’關於這個劉夫子,《席上腐談)說:“《毗陵後集》趙堯卿注云:劉安世帶制,字器之,曹南人,得養生煉丹術,公嘗師之。”’甚至詩詞文集中寫過大量隱語丹詩。
但在學習這些養生術積累精鍊時,總不能持久。《豫章集》說:“東坡平生好道術,聞輒行之,但不能久,又棄去。談道之篇傳世,欲數百千字。”《避暑錄活》還記載了他與眾多道士密切交往的情況,有時受了道士的欺騙仍相信不已。
蘇軾與道士的交往,有些頗具神秘色彩,他本人就講過這樣一件事:予在白鶴新居,鄧道士忽叩門,時已三更,月色如霜。有衣桄榔葉,手攜斗酒,丰神英發喳。呂洞賓者,曰: “子嘗真一酒乎?”就坐各飲數杯,擊節高歌。合江樓下,風振水涌,大魚皆出。袖出一書授予,乃真一法及修養九事。末云:“九霞仙人李靖書。”既別恍然。(《嘗真一酒》)除了這件奇事外,詩人在《記退之詩》中還講了這樣幾件事:貶居黃州時,時人盛傳蘇東坡已升仙為上帝作文去了,連宋神宗也信以為真,為此唏噓不已。后貶往海南,京師又盛傳他得道后乘小舟入海不還了。此後他的兒子又來信,講廣州太守說東坡已升仙(古代升仙、仙去、圓寂、涅槃等為死的代稱),只留下平時穿的道服。這些故事出自蘇軾之口,說明他與道教有密切的關係,也說明他平時閑居喜穿道服。
蘇軾對當時的道家道教有非常清醒的認識,他在《上清儲祥宮碑》中把它們的內容分為以清凈無為為主的黃老學說和以丹藥奇技、符篆小數為主的方士之言,認為前者為本,後者為末,黃老學說高於方士之言。但他緊接著又說:“修其本而末自應。”對方士之言並未偏廢。
同當時大多數文人一樣,蘇東坡很想修道成仙,因此學習道教方術就成了蘇軾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他寫過不少這方面的詩文。曾儲《道樞》錄有蘇軾胎息、內丹養生說, 《韻語陽秋》講蘇軾寫有《天慶觀乳泉賦》、 《養生論》、 《龍虎鉛汞論》等。《蘇軾文集》卷七十三、七十四以及各卷等收有不少有關養生修鍊的文字。正是由於蘇軾與道家道教有如此密切的關係,所以當蘇軾死時及死後,都與道家道教糾纏在一起,蘇東坡臨死時的情況同《莊子》中聖人死時的情況相同:
(蘇東坡臨死前)獨以諸子侍側,曰:“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
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莊子·大宗師》)
由於莊子的影響,蘇軾死得想和莊子心目中的聖人一樣瀟灑。在蘇死後,道士還曾巧妙地幫助過他: “崇寧大觀間,蔡京當國,設元佑正入黨籍之禁,蘇文忠公文辭字畫存者,悉毀之。王銘以重刻《醉翁亭記》,至於削籍,由是人莫敢讀其文。政和中,令稍弛其禁,且陰訪求墨跡,皆以為大擋梁師成自言為公出妾之子,故主張是,而實不然也。時方建上清寶篆宮,齋醮之儀備極誠敬,徽廟每躬造焉。一夕,命道士拜章伏地,逾數刻乃起,扣其故,對曰: ‘適至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畢,臣始能達章。’上頗嘆異,問奎宿何如人,其所奏何事,曰:‘所奏不可得聞,然此星宿者,故端明殿學士蘇軾也。’上為之改容,遂一變前事。”((夷堅志補)卷二十三)
至於蘇軾詩文中的道家道教內容,多得不可勝舉,有些作品甚至是用老莊的語言寫成的。
蘇轍(1039-1112年),漢族,北宋時眉山(今四川省眉山縣)人,字子由,晚年自號潁濱遺老。蘇軾之弟,人稱“小蘇”。宋神宗年間曾任翰林學士、尚書右丞、門下侍郎等職,為著名散文家,哲宗元祐年間參加過治河爭論,為第三次回河的主要反對者。為文以策論見長,在北宋也自成一家,但比不上蘇軾的才華橫溢。他在散文上的成就,如蘇軾所說,達到了“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傑之氣終不可沒”。著有《欒城集》。與其父蘇洵、兄蘇軾合稱“三蘇”,均在“唐宋八大家”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