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北行日記

乙亥北行日記

《乙亥北行日記徠》是清代文人戴名世創作的一篇散文。逐日地記述作者從南京到北京的旅途中二十幾天的見聞感觸,內容非常豐富:有沿途風光和人情風俗的描寫,有旅途名勝古迹的記述,有朋友交情的實錄,有山川形勢的分析,有旅行的疲勞困頓的描摹,有國計民生的憂慮,有奸民猾吏趁機勒索的揭露;好像一軸畫卷逐漸展開,最後向讀者展現了一幅廣闊的社會生活的豐富多彩的圖畫。寫法上也不拘一格,有扼要的敘述,有細膩的描寫;有時抒發感慨,有時勾勒人物;有話則不嫌其詳,無話則一筆帶過;得心應手,運用自如,表現出作者熟練的寫作技巧。

作品原文


六月初九日,自江寧渡江。先是浦口劉大山過余,要與同入燕;余以貲用不給,未能行。至是徐位三與其弟文虎來送;少頃,郭漢瞻、吳佑咸兩人亦至。至江寧閘登舟,距家數十步耳。舟中揖別諸友;而徐氏兄弟,復送至武定橋,乃登岸,依依有不忍捨去之意。是日風順,不及午,已抵浦口,宿大山家。大山有他事相阻,不能即同行。而江寧鄭滂若適在大山家。滂若自言有黃白之術,告我曰:“吾子冒暑遠行,欲賣文以養親,舉世悠悠,詎有能知子者?使吾術若成,吾子何憂貧乎?”余笑而頷之。
明日,宿旦子岡。甫行數里,見四野禾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間。蓋江北之俗,婦女亦耕田力作;以視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產者,其俗洵美矣。偶舍騎步行,過一農家,其丈夫方擔糞灌園,而婦人汲井且浣衣;門有豆棚瓜架,又有樹數株鬱郁然,兒女啼笑,雞犬鳴吠。余顧而慕之,以為此一家之中,有萬物得所之意,自恨不如遠甚也!
明日抵滁州境,過朱龍橋——即盧尚書、祖將軍破李自成處,慨然有馳驅當世之志。過關山,遇宿松朱字綠、懷寧咎元彥從陝西來。別三年矣!相見則歡甚,徒行攜手,至道旁人家縱談,村民皆來環聽,良久別去。
過磨盤山,山勢峻峭,重疊盤曲,故名;為滁之要害地。是日宿岱山鋪,定遠境也。明日宿黃泥岡,鳳陽境也。途中遇太平蔡極生自北來。薄暮,余告圉人:“數日皆苦熱,行路者皆以夜,當及月明行也。”乃於三更啟行。行四五里,見西北雲起;少頃,布滿空中,雷電大作,大雨如注,倉卒披雨具,然衣已沾濕。行至總鋪,雨愈甚;遍叩逆旅主人門,皆不應。圉人於昏黑中尋一草棚,相與暫避其下。雨止,則天已明矣。道路皆水瀰漫,不辨阡陌。私嘆水利不修,天下無由治也。苟得良有司,亦足治其一邑。惜無有以此為念者。
仰觀雲氣甚佳:或如人,或如獅象,如山,如怪石,如樹,倏忽萬狀。余嘗謂看雲宜夕陽,宜雨後,不知日出時看雲亦佳也。是日僅行四十里,抵臨淮;使人入城訪朱鑒薛,值其他出。薄暮,獨步城外。是時隍中荷花盛開,涼風微動,香氣襲人,徘徊久之,乃抵旅舍主人宿。
明日渡淮。先是臨淮有浮橋,往來者皆便之。及浮橋壞不修,操舟者頗因以為奸利。余既渡,欲登岸,有一人負之以登,其人陷淖中,余幾墮。岸上數人來,共挽之,乃免。是日行九十里,宿連城鎮,靈壁縣境也。
明日為月望,行七十里而宿荒庄,宿州境也。屋舍湫隘,牆壁崩頹,門戶皆不具。圉人與逆旅主人有故,因欲宿此。余不可,主人曰:“此不過一宿耳,何必求安!”余然之。是日頗作雨而竟不雨。三更起,主人苛索錢不已。月明中行數十里,余患腹脹不能食,宿褚庄鋪。
十七日渡河,宿河之北岸。夜中過閔子鄉,蓋有閔子祠焉;明孝慈皇后之故鄉也。徐宿間群山盤亘,風氣完密;而徐州濱河,山川尤極雄壯,為東南藩蔽,后必有異人出焉。望戲馬台,似有傾圮。昔蘇子瞻知徐州,云:“戲馬台可屯千人,與州為犄角。”然守徐當先守河也。是日熱甚,既抵逆旅,飲水數升。頃之,雷聲殷殷起,風雨驟至,涼生,渴乃止。是夜腹脹愈甚,不能成寐,汗流不已。
明日宿利國驛。憶余於己巳六月,與無錫劉言潔,自濟南入燕,言潔體肥畏熱,而羨餘之能耐勞苦寒暑。距今僅六年,而余行役頗覺委頓。蹉跎荏苒,精力向衰,安能復馳驅當世!撫髀扼腕,不禁喟然而三嘆也!
明日,宿滕縣境曰沙河店。又明日,宿鄒縣境曰東灘店。是日守孟子廟,入而瞻拜;欲登嶧山,因熱甚且渴,不能登也。明日,宿汶上。往余過汶上,有弔古詩,失其稿,猶記兩句云:“可憐魯道游齊子,豈有孔門屈季孫!”余不復能記憶也。
明日,宿東阿之舊縣。是日大雨,逆旅聞隔牆群飲拇戰,未幾喧且斗。余出觀之,見兩人皆大醉,相毆於淖中,泥塗滿面不可識。兩家之妻,各出為其夫,互相詈,至晚乃散。乃知先王罪群飲,誠非無故。明日宿營茌平。又明日過高唐,宿腰站。自茌平以北,道路皆水瀰漫,每日輒紆迴行也。聞燕趙間水更甚,北行者皆患之。
二十六日,宿軍城,夜夢裴媼。媼於余有恩而未之報,今歲二月,病卒於家;而余在江寧,不及視其含斂,中心時用為愧恨!蓋自二月距今,入夢者屢矣。二十七日,宿商家林。二十八日,宿營任邱。二十九日,宿白溝。白溝者,昔宋與遼分界處也。七月初一日,宿良鄉。是日過涿州,訪方靈皋於舍館,適靈皋往京師。在金陵時,日與靈皋相過從,今別四月矣,擬為信宿之談而竟不果。及余在京師,而靈皋又已反涿,途中水阻,各紆道行,故相左。
蓋自任邱以北,水泛溢,橋樑往往皆斷,往來者乘舟,或數十里乃有陸。陸行或數里,或數十里,又乘舟。昔天啟中,吾縣左忠毅公為屯田御史,興北方水利,彷彿江南。忠毅去而水利又廢不修,良可嘆也!
初二日,至京師。蘆溝橋及彰義門,俱有守者,執途人橫索金錢,稍不稱意,雖襆被欲俱取其稅,蓋榷關使者之所為也。塗人恐濡滯,甘出金錢以給之。惟徒行者得免。蓋輦轂之下而為御人之事,或以為此小事不足介意,而不知天下之故,皆起於不足介意者也。是日大雨,而余襆被書笈,為邏者所開視,盡濕,塗泥被體。抵宗伯張公邸第。蓋余之入京師,至是凡四,而愧悔益不可言矣!因於燈執筆,書其大略如此。

作品註釋


乙亥:清聖祖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
江寧:清代府名,府治即今江蘇省南京市。
浦口:在江蘇省南京市西北,長江北岸,與下關隔江相望。過余:探望我。過,訪,探望。
要:同“邀”,約請。燕(yān煙):舊時河北省的別稱。
貲(zī資)用:資用。貲,同“資”。
揖別:拱手相別。揖,舊時拱手禮。
黃白之術:道士燒煉丹藥,化成黃金白銀的方法。黃白,黃金白銀。
“詎有”:哪裡有能了解你的人?
吾子:對人相親愛的稱呼。
頷(hàn漢):點頭。
甫:剛,才。
耘:除草。
詢美:確實美。詢,通“洵”,信,確實。
汲井且浣衣:從井裡打水洗衣。汲井,從井裡打水。
鬱郁然:茂盛的樣子。
滁州:州名,轄境相當今安徽省滁縣、耒安、全椒三縣地,治所在今安徽省滁縣。
朱龍橋:在今安徽省滁縣西北五十里。盧尚書:盧象升,字建斗,常州宜興(今江蘇省宜興縣)人。崇禎八年(1635),任兵部侍郎,專門指揮鎮壓明末農民起義軍。后抵禦清兵,失敗被殺。祖將軍:祖寬,遼東人,官至寧遠總兵官,進都督,曾專力鎮壓明末農民起義軍,后清兵進攻北京,他奉命援救濟南,延誤軍機,以致濟南失守被殺。李自成:明末農民起義軍領袖。陝西省米脂縣人。曾攻入北京,推翻明王朝,建立大順政權。后兵敗犧牲。崇禎九年正月,李自成進攻滁縣,盧象升率祖寬等援救滁州,大戰於滁州城東五里橋。李自成兵敗,盧象升祖寬追至朱龍橋,殺死起義軍填溝委壑,滁水為之不流。
馳驅當世之志:為當代奔走效力的想法。
宿松:縣名,今安徽省宿松縣。
懷寧:縣名,今安徽省懷寧縣。
定遠:縣名,今安徽省定遠縣。
鳳陽:府名,府治在今安徽省鳳陽縣。
太平:清代府名,府治在今安徽省當塗縣。
圉(y徠ú羽)人:馬夫,養馬的人。
倉卒(cù促):倉猝。卒,同“猝”。
逆旅:客舍,旅館。
阡陌:田間的小路。
苟得良有司:假如得到好官吏。有司,古代設官分職,各有專司,因稱官吏為有司。邑:舊時縣的別稱。倏(shū書)忽萬狀:一忽兒變出萬種狀態。
臨淮:在今安徽省鳳陽縣東。
隍:沒有水的城壕。
靈壁:縣名,今安徽省靈壁縣。
月望:六月十五日。農曆每個月的十五日叫望。
宿州:今江蘇省宿縣。
湫隘:低濕狹小。
苛:刻薄,過分。索:索求,討取。
明孝慈高皇后:明太祖朱元璋的皇后馬氏,宿州人。
“徐宿間”句:徐州宿州之間群山盤紆橫貫。盤,通“蟠”,紆迴曲折。
“為東南”句:是東南地區的藩籬屏障。
戲馬台:在江蘇省銅山縣南,東晉安帝義熙年間劉裕至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九日大會賓客僚屬,在此飲酒賦詩。
蘇子瞻:即蘇軾。知徐州:蘇軾曾做徐州刺史。知,主持,主管。
犄(jī機)角:互相支援。
殷殷(yǐn引):雷聲很大。
利國驛:在江蘇省銅山縣東北八十里,接山東省嶧縣界。
己巳:清聖祖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
委頓:極度疲睏。
蹉跎(cuōtuó搓駝):時間白白度過,光陰虛度。荏苒(rěnrǎn忍染):時光漸漸過去。
撫髀(bì必)扼腕:都是表示嘆息的意思。撫髀,撫摸著大腿,三國時劉備在荊州幾年。有一次上廁所,看到髀里生肉,流下了眼淚,劉表問劉備,劉備說,我曾經常騎馬,髀肉皆消;現在幾年不騎馬,髀里生肉,這樣下去,人會老而功業無成,所以悲嘆。故以撫髀來表示對時光流逝,功業無成的嘆息。髀,股部,大腿,扼腕,用手握著手腕,也是感情激動的表示。
喟(kuì愧)然:嘆息的樣子。
滕縣:今山東省滕縣。
鄒縣:今山東省鄒縣。
孟子廟:孟軻的廟,孟軻,戰國時大思想家,鄒人,宋元豐年間封鄒國公,元至順時加封鄒國亞聖公。
嶧(yì意)山:在山東省鄒縣東南,一名鄒嶧山,邾嶧山。
汶上:今山東省汶山縣。
魯道游齊子:春秋時魯桓公的夫人文姜,是齊襄公的妹妹,但他與齊襄公有曖昧的關係,當時有人寫了一著詩諷刺說:“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盪,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這首詩保存在《詩經齊風》。這句詩即詠其事。
豈有孔門屈季孫:哪裡有孔子的弟子屈服於季孫氏的呢?孔門,孔子的門徒,弟子,這裡指閔子騫(qiān千)。季孫,季孫氏,魯桓公的兒子季友的後裔,魯國三家貴族中的一家。據《論語雍也》載;有一次季孫氏請孔子弟子閔子騫事做他的私邑的長官,閔子騫說:“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表示不願意做季氏的家臣。這句用的就是這個典故。
東阿之舊縣:在今山東省東阿縣南舊東阿鎮。
群飲拇戰:許多人一起雖酒猜拳。拇戰,猜拳,划拳,酒令的一種。
未幾:沒有多久。
先王罪群飲:據《尚書酒誥》:“群飲,汝勿泆,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罪。”意思是,有人群聚飲酒,你不要放縱,全部捕獲送到京城來,我來辦他們的罪。《酒誥》是周武王對其弟康叔的訓詞,先王即指周武王。
誠非無故:真的不是沒有原因的。
茌(chí遲)平:今山東省茌平縣。
高唐:今山東省高唐縣。
腰站:在今山東省平原縣西南。
燕趙間:河北山西一帶。
軍城:在河北省唐山縣西北十九里。
含斂:古時死人入殮時,口裡放珠玉等物,因稱入殮為“含殮”,斂,借作殮(liàn練),裝殮,把死人裝入棺材里。
商家林:在今河北省河間縣南。
任邱:今河北省任丘縣。邱,同“丘”。
白溝:白溝鎮,在今河北省容城縣東三十里,北接新城縣界,以瀕臨白溝河得名。白溝河,即今河北的巨馬河,北宋時是宋與遼的分界,也叫界河。
良鄉:在今河北省房山縣東。
涿州:今河北省涿縣。
方靈皋:名苞,號望溪,安徽桐城人,清代散文家。
京師:首都的舊稱。清代都北京,即今北京市。
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的雖稱。過從,往來。
“擬為”句:打算好好談兩個晚上,可是沒有達到目的。
相左:沒有碰見他。
天啟:明熹宗的年號。
左忠毅公:名光斗,字遺直,明安慶桐城(今安徽省桐城縣)人。萬曆中舉進士,任御史時辦理屯田,在北方興水得,提倡種稻。天啟四年任左僉都御史,揭發大宦官魏忠賢的罪惡,被誣諂,死在獄中,死後謚“忠毅”,故稱“左忠毅公”。
蘆溝橋:在北京廣安門西,跨永定河上。
執途人:掌管關口的人。
袱被:本指用袱子包紮衣被,整理行裝,這裡指行李包裹。
榷(qiè確)關使者:主管關稅的人。
濡滯:遲延,耽擱。
輦(niǎn年第三聲)轂(gǔ股)下:指京師,猶言在皇帝車駕之下。御人:攔路搶劫。語出《孟子萬章》:“今有御人於國門之外者。”朱熹註:“御,止也,止人而殺之,且奪其貨也。”
不足介意:不值得放在心上。
邏者:巡邏的人。
宗伯:禮部尚書的別稱。張公:即張英,字敦復,號樂圃,桐城人,康熙進士,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

作品片段翻譯


明日,宿旦子岡。甫行數里,見四野禾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間。蓋江北之俗,婦女亦耕田力作;以視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產者,其俗洵美矣。偶舍騎步行,過一農家,其丈夫方擔糞灌園,而婦人汲井且浣衣;門有豆棚瓜架,又有樹數株鬱郁然,兒女啼笑,雞犬鳴吠。余顧而慕之,以為此一家之中,有萬物得所之意,自恨不如遠甚也!
第二天我住在了旦子岡,剛行走了幾里地,看見田間禾苗油然茂盛的樣子,男女老少都在田間耕作。大概是江北的習俗,女人也參加農業生產,比較西北那些不從事農業生產的懶惰男子,江北的習俗的確好得多。偶然間我放棄騎馬開始步行,路過一農家,這家男主人正在給園子澆大糞,女子從井裡打水洗衣。園中有豆篷瓜架,還有幾棵鬱鬱蔥蔥的樹木,孩子嬉戲歡笑,雞和狗都在鳴叫。我看著看著越來越羨慕他們,覺得這一家子中,萬物都怡然自得,我自遺憾比他們差得遠呢!

作者簡介


戴名世(1653—1713),清代著名文學家,字田有,一字褐夫,世稱南山先生,安徽桐城人。康熙進士,授編修。年少有文才,散文中尤長史傳文學。所作傳記,有不少記述抗清志士和遺民事迹,表現出他對明王朝的懷念,而對明末農民起義則持仇視態度。他的山水小品,也很清麗。后因所著《南山集》用了明永曆的年號,判處謀反罪,被殺。其書也遭到禁毀。百餘年後,才有人收輯他的遺稿流傳於世。
節選的這則日記所展示的生活跟《桃花源記》描繪的圖景極為相似,兩文都描繪了一幅和諧安寧、自得其樂的生活圖景。其中男女老少都生活得安逸自足。甲文中只見土地平坦寬闊,房屋整整齊齊,有肥沃的土地,幽美的池塘,桑園竹林之類。田間小路交錯相通,(村落間)能互相聽到雞鳴狗叫的聲音。村裡面,來來往往的行人,耕種勞作的人,男男女女的衣著裝束完全像桃花源外的世人,老人和小孩都高高興興,自得其樂。這樣一個沒有階級,沒有剝削,自食其力,自給自足,和平恬靜,人人自得其樂的社會,怎不令作者嚮往?乙文中這家的男人在挑糞澆菜園,女人在井邊打水洗衣服。門口有豆棚瓜架,還有幾棵樹枝葉蔥蘢茂盛,小孩子在嬉笑玩樂,不時有雞鳴狗叫聲傳來。真是一幅閑適安逸的農家樂圖景。作者面對這幅圖景,情不自禁地感嘆道:這一家中,的確有萬物各得其所的真諦,很遺憾自己遠遠不如他們安適。
兩文都通過描寫來述說自己的見聞,表達了作者的嚮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