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義場理論
語義場理論
語義場是語義學中的一個新概念,傳統語義學中不包括語義場的理論。關於傳統語義學有人認為:“語言學家歷來對詞義感興趣,可是傳統的語文學家的興趣主要在於考證個別意義的演變①”。其研究方法屬於歷時語義學(Diachronic semantics)的範疇。其主要缺陷之一就是孤立地追溯單個詞在語義上的歷史發展,忽視了詞與詞之間的語義關係及它們之間的相互影響②。所以有人認為:“這不屬於科學,一般不把它們看作語義學研究”③。
歐洲結構主義語言學家在語義研究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結構主義的先驅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認為詞義的研究就應透過共時(synchronic)比較,通過實質內容,認識其抽象關係。德國和瑞士的一些語言學家發展了這一結構主義思想。德國學者特雷爾(j.Trier)提出了著名的語義場理論。(The Theory of Semantic fields).④
所謂語義場又叫辭彙場。是一個系統,它把相互關聯的辭彙和短語組織起來,顯示其間的相互關係,意義相關的W1、W2、W3……,構成一個集合,稱為辭彙場,辭彙場F1、F2、F3……的集合構成某一語言的辭彙總和V(vocabulary)。
對於詞語間的相互關係及不同義場的描述,中外學者的劃分及詳略程度互有參差,中國學者賈彥德⑥參照C.Leech在其《語義學》一書中的描述,劃分了七種類型⑦。下面參照這這七個分類,及漢英兩種例子作一簡介。
這一分類包括了同類事物(現象,性質,運動,行為….)的各種對象。最簡單的分類是二元的,如水田,旱田;自轉,公轉等;也有多元的,如赤、橙、黃、綠、青、藍、紫;navy,air,force,landforce 等。分類語義場可以是多層次的,大類之下可劃分出小類,小類之下又可分出更小的分支,如LEECH本人劃分動物的時分成了禽獸和人,而禽獸下面又劃分出鳥、魚、昆蟲,哺乳動物;哺乳動物下又分出豬,狗、馬牛,狼….等等,而狗的下面又劃分成各種狗。這種劃分就牽涉到現代語義學的新概念:下義關係,如哺乳動物是上義詞(superordinate又譯作上坐標詞)那麼貓,狗,馬…則為下義詞(hyponym,co-hyponym又譯作下坐標詞)
如一月、二月、三月…。Sunday,Monday,Tuesday,…舉凡數目,時序關係,軍銜,學位,考核名次等詞語都屬於這類語義場。
關係義場的義位反映人與人,人與事物及事物及事物之間的關係,如二元的,教師-學生exit,entrance;多元的敵軍-友軍-我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而這一義場在英語中就只有brother,sister二元)。
這通常包括意義剛好相反的詞語。如戰爭-和平;construction-destruction(建設-破壞)
同反義義場相同,兩極義場都是二元的,意義上彼此相反。但兩個義位之間有過渡地帶。如“大”與“小”,rich與poor 形成兩極,但“不大不小”及neither rich nor poor(不富也不窮)也有意義。
所謂部分否定義場是不完全相反的否定,如inevitability(必然性)與possibility(可能性),全體與部分兩組詞中二者在意義上不完全相反,多元部分否定的例子如hot, warm,cool,cold,進攻-防禦-退卻等等。
這種義場同傳統語義學所講的狹義同義詞大體相當,即兩個概念意義(conceptual meaning)相同,但附加意義(Leech劃分出內涵意義,風格意義,感性意義,聯想意義,搭配意義及主題意義)不同的義位構成的義場。如《同義詞詞林》一書中關於“死”就有一百多種表達式。英語Roget’s International The sauras一書中表示死的同義場中也有百多種同義表達式。再如英語中模仿各種走獸,飛禽、昆蟲、爬蟲的鳴叫聲的擬聲詞也多得不可勝數,所以Franl.c.Flower說我們生活在不同動物鳴叫聲的“世界”里⑧,語義學家A.Lehrer恰好說過一種語言的全部象聲詞也形成一個語義場⑨。
以上講到的七種類型語義場並非不同詞的義位構成的全部情況,其劃分是為了便於應用,並不十分科學,其中有交叉跨類現象。而且語義場是開放性的,單個詞的語義及語義場內的數量都是發展和變化的。譬如諱飾等修辭手法就使語義場內的同義義位不斷增加數目。但是作為整體的語義場理論運用了新的方法,突破了舊有的框框:傳統語義學已研究過的問題(如同義詞,反義詞等),它分析得更深入,細微,更科學。試看1991年6月出版的《修辭通鑒》第113頁:如果只用紅,黃,藍黑四個顏色詞,而沒有選用它的同義詞加以襯托,描寫是不可能這樣逼真的。該書上文所講的紅,黃,藍黑的同義詞是指大紅與橙紅,深黃與淺黃,淺藍與深藍,暗黑與黝黑。但是按現代語義學及語義場理論,紅與大紅,橙紅,並不是同義詞,前者是后二者的上義詞。它們的關係是上下義關係(同理,黃同深黃與淺黃;藍同淺藍與深藍;黑同暗黑與黝黑也是上下義關係)。可見,直至90年代,漢語學界對於屬於語義場範圍的上下義概念仍有人不甚了解。因此其研究也就缺少準確性,科學性和現代性。由此可知:傳統語義學尚未涉及的問題,語義場理論已開始涉足。它為更深入更廣泛地研究語義開闢了廣闊的前程。
語義場理論的作用
中國古代文論家特別講究”煉”字。文人吟哦鍊字之際正是匠心獨運之時。所謂“下語如鑄”“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須”都說明了古人用字時一絲不苟的精神。其實字斟句酌在修辭上下工夫不獨古人為然,古今中外對於強調詞語選擇時的匠心或是異域相通,或是不謀而合,或是一脈相承的。古羅馬賀拉斯在其《詩藝》一書中早就說過:“在安排字句的同時要考究,要小心,如果你安排得巧妙,家喻戶曉的詞便會取得新義,表達就能盡善盡美”⑩。中國當代作家冰心還用了用兵的比喻:最好能把詞句變成你的精兵,用兵的時候,做到指揮若定,讓每個字都能聽你的指揮,心到筆到。而語義場理論恰好可以服務於修辭的這一目的。可以說,語義場內外正是詩人作家的想象自由騰驤的天地,是繆斯馳騁才能的廣闊空間。
語義場內的修辭天地
同一個語義場內就有繆斯們的廣闊天地。即以上文提到的“死”的漢語義場為例:上面提到其中有一百多種不同義位。其中的地域,時代,文白雅俗之分大有研究餘地。用現代語義學的術語講,其概念意義雖然相同,但是其內涵意義,風格意義,感情意義,聯想意義等各不相同,搖曳生姿。如山陵崩,賓天,大行,千秋萬歲,崩詛等只能用於皇帝等少數人;香消玉殞,葬玉埋香,倩女離魂等用於有地位,有才學,有姿色的婦女;老成凋謝,跨鶴西遊等用於老者;夭折,早逝等用於未成年人;山高水低,三長兩短,不諱是諱飾說法;涅槃,羽化,圓寂等有著佛教的色彩;馬革裹屍,肝腦塗地,殺身成仁等用法閃耀著大丈夫就死的凜然正氣;玩完兒,翹辮子,上西天,見閻王則洋溢著貶義;嗚呼哀哉,一命嗚呼等也含貶義,但與前一組相比顯然有文白之別。蘭摧玉折,天奪其魂,長眠地下等也是談論他人而用;填溝壑及見馬克思則常是健在者自謙之詞,但兩者有古今之別。其中見馬克思則又不是當今人人都能用,都願用的。作家們根據不同的文體,不同的語境從中選用合適的詞語即可為文章錦上添花。再如:
例⑴
此例之所以妙有辭致,千百年來為人稱道,就因為它在“包舉。”及“宇內”兩組同義義場中做出了成功的選擇,然後連續道出,增強了語勢,又起到了反覆強調,互文錯綜的作用,而且“心”與“意”也是同義語義場義位的使用,只不過與包舉及“宇內”兩個義場相比,不大引人注目罷了。這三個同義義場內不同義位的交替出現,造就了富於變化,生動活潑的動態效果。
上例是在三個不同義場中做出兩個或多個(四個)選擇的例子。張靜和鄭遠漢兩先生在《修辭學教程》里稱這類現象為“顯性轉換”。下面我們看看在同一義場中的不同義位中精選一個,從而鍊字擇詞的情況,《修辭學教程》稱之為“隱性轉換”
例⑵
例⑵只有穿長衫的,才能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魯迅《魯迅全集》卷1。第26頁)
例中的”踱”字在相同的語義場中,恐怕有一大串並駕齊驅的詞語。但這裡選用“踱”字是為了強調穿長衫的人走路時的從容悠閑。
請看下面幾個英語例子中每例里同一語義場中義位選擇時不同的修辭心理:
例⑶
Genius is two percent of inspiration and ninety-eight percent of perspiration.(天才是2%的靈感,98%的汗水。)
例中的perspiration(汗水)的相同語義里至少還有sweat,如果把他們借代的同義抽象辭彙也考慮進來,還可以包括diligence及industriousness等。作者選用perspiration 是為了與inspiration有相同的詞根和後綴,造成相映成趣的辭效。這使我們想到了漢語的“枕頭加拳頭”,其深層含義是“色情加暴力”但表層上第一個詞用了借代修辭格的“枕頭”,那麼第二個也要維持辭格的同構,因此也用了包含同一詞尾(作用相當於英語中的後綴)“頭”字的“拳頭”。兩個“頭字”構成的不同詞語也有相互襯托的辭效。
例⑷
Parents bear children,bore teenagers and board new weds.(父母生育子女,他們青少年因批評他們而使之感到厭煩,他們新婚時又要為他們提供吃住)
例中三個動詞的選用是考慮頭韻(alliteration),第一個bear定下了基調,后兩個詞就都選用了以字母b為首的詞語。且不去說bore,先談一下board,與它在同一語義場的恐怕就有lodge,house,quarter,put up,billet,accommodate等,但惟有選用b開頭的board才能維持頭韻的同步性。這使我們想到了漢語中與英語頭韻大體相似的雙聲:“田園寥落干戈后,骨肉流離道路中。”(白居易)因首句用了雙聲詞寥落,後面則在表“漂泊”的同義義場中(如顛沛、流浪等)選取了也屬雙聲詞的“流離”
例⑸
Disease: ill,pill,bill and sometimes will.(疾病、患病、吃藥、付帳單,有時 [因治不好而] 寫遺囑。)
以pill的選取為例,與它在同一語義場內的有medicine,drug,remedy,medication,curative agent等。惟獨選用它,其目的是維持四個名詞押尾韻的共同特徵;為了使之押韻,作者把本當用複數的pills用作單數pill。好在這屬於poetic licence(詩中的特許)。這種為押韻而鍊字擇詞的例子使我們想到漢語的例子。石雲孫先生在其《詞語的選擇>>一書中講到為了押韻,詩人可以在不同的詩里分別用“心內”“心頭”“心底”“心上”“心懷”“心間”,並分別舉了詩例。而這七個詞均處於同一個同義義場之中,其選擇全憑詩中的韻腳。為押韻而對詞語不倦的追求是不分地域,不分時代的。世界詩壇上留下了這麼多美不勝收的藝術之花,原因之一就是詩人們在音韻上兀兀窮年,苦苦終日的耕耘!
例⑹
Reckless drivers cannot be wreckless drivers.(粗心的司機不可能成為不出事故的司機。)
此例的含義是Reckless drivers cannot avoid accidents,要表達這一含義,更換句型或詞語,寫上十個不同句子毫不費力。單是更換句型就非只一途:例如把否定句改成肯定句: Reckless drivers will surely have accidents.而如果打算更換辭彙 reckless在表示“粗心”的同義義場中可有careless,thoughtless,heedless,unmindful,slipshod rash,negligent及reckless等一大串詞語。作者之所以選擇Reckless是因為它與後面的屬於同音異形異義的wreckless能夠造成一種注意價值和記憶價值,從辭效上講,造成一種幽默效果。這一例子使我們想到〈經濟日報〉1998年10月12日上一篇文章的題目《“評獎”“貶值”“創優”“堪憂”》其中“堪憂”的“憂”字,至少有“愁”這一同一義場中的詞可以替換,如就“堪憂”而言,可以換成“值得擔憂”“值得擔心”等。但作者選用了“憂”字是要它與“創優”中的“優”字構成同音異形詞,從而創造詼諧精警的辭效。
例⑺
A guy with money to burn has a good chance of finding a perfect match.(錢多到可以燒程度的人是大有機會找到火柴[雙關“配偶”]的。)
例中的有另一層含義是“配偶”,而它是此句的雙關重心。就“配偶”一意而言,在相同的同義義場內有spouse,wife,marriage,partner,consort,mate,bride等。但作者選用了match是因為它是同音同形異義詞(perfect homonym):還有另一個含義是“火柴”;而“火柴”這一意義同前面的to burn(燒)相互呼應,可造成順勢之巧及幽默之效。——由此我們想到錢鍾書〈貓〉中的“除向日葵之外,天下怕沒有象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西。”其中的“親日”從同“向日葵”的呼應上看是“日頭”之意,但從更大的語境上看是“親日本”之意。個中的詼諧和嘲諷令人解頤。“日”字的選擇確實高明,令人叫絕。
分類義場中的上下義也有修辭家們發揮才智的天地。請看:
例⑻
聽不見你的聲音(后改作“濤聲”),看不見你的洪波。(李瑛《涅瓦河的懷念》))
這個例子是屬於在上面七類中的第一類“分類義場”中“上下義詞語”中進行選擇的好例子。“聲音”屬於上義詞太籠統,而“濤聲”則具體道出了“涅瓦河”的特徵,更符合情景,因此更貼切。
鑒於用上下義這一語義學研究成果分析修辭現象尚未引起足夠注意,這裡再舉兩例(漢語的,英語的)
例⑼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此例中與“水”相對應的應當是“酒”。“酒”屬上義詞,它有一大串下義詞,而“醴”則是其中的一種,即甜酒。這裡不用上義詞“酒”是因為“甘”意為“甜”,而使用意思為“甜酒”的“醴”作為喻體才更合乎上下文的情境,而且用“甜酒”這一含義造成同“水”的更鮮明更強烈的對比,因此也更切合作者所欲申明的題旨。
例⑽
Education makes people easy to lead,but difficult to drive; easy to govern,but difficult to slave.(教育使一個國家的人民容易領導,但難於驅使;易於統治,但難於奴役)
例中drive是lead的下義詞,slave 是govern的下義詞。兩處下義詞的使用是為了準確而又生動地造成對比:是把人當成人尊重還是把人當成牲畜、工具和奴隸看待!
例⑾
夜長春夢短,人遠天涯近。(歐陽修〈春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