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素芬
蔡素芬
蔡素芬,台灣淡江中文系畢業,美國德州大學聖安東尼奧雙語言文化研究所進修。歷任《自由時報》撰述委員、自由副刊主編、影藝中心副主任,兼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執行長等職。
主要作品長篇小說《鹽田兒女》、《橄欖樹》、《姐妹書》,短篇小說集《台北車站》,編有《九十四年小說選》、《台灣文學30年菁英選:小說30家》及譯作數本。
她是文學編輯人,她是文化活動的執行者,她身份多元,但她認為自己最終是一個喜歡寫小說的人。繼以《鹽田兒女》感動萬千讀者,在台灣小說立下名作后,再度以更細膩更繁複的敘述,驚艷文壇,交出《燭光盛宴》。
《燭光盛宴》精鍊的文字,如詩的情懷,淋漓敘述之間,別有寄寓。引人入勝的情節、精密的結構,蔡素芬充分展現書寫魅力,開啟閱讀小說新視界。
台灣著名女作家蔡素芬繼《鹽田兒女》之後沉潛十年的又一力作!
◎ 一部“以愛情包裝國族歷史”的家國史詩
蔡素芬
◎ 唯美的男女情慾性靈之作
◆ 台灣《中國時報》2009年開卷“十大好書”
◆香港《亞洲周刊》2009年華語“十大小說”
◆ 2010年台北國際書展小說類排行榜前十名
◆上市以來,高踞台灣誠品書店華文創作暢銷榜持續20周
一盒照片揭開一場歷史變動與個人命運的糾葛……
《燭光盛宴》封面
物資窘困的年代,龐正調至美國受訓,泊珍隻身毅然挑起生活重擔。父親經商的血液開始在她身上竄流,在百業待興的小島經商,間接承襲了衣缽。
台籍婦女菊子,在表妹的介紹下進入泊珍的世界,主僕發展出一段跨越省籍的姊妹情誼。自此,歷史的變動交奏出個人的命運樂章,隱喻為一則朦朧的家國史詩……
記錄這段歷史的書寫者,以生動的書寫與摯熱的情感,將自己寄寓於故事中,以燭光為引,訴說一場歷史的盛宴、愛情的盛宴、故事的盛宴。
《燭光盛宴》同樣是以三個女人 白泊珍、菊子、書寫者 為主軸。
這回蔡素芬的筆底春秋是兩岸演義與時間的變遷,是另一種內容的台灣大河小說。大河小說遵循的多屬寫實主義,不過寫實的筆也能傳達現代主義的倒敘與後現代式的拼貼。《燭光盛宴》如此寫來,風情頗勝。……蔡素芬的大河小說處理起來有別於前人:她由台灣本土的角度反看20世紀中葉另一次的唐山過台灣。……某一個意義上,這部小說也把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各種台灣文學的母題演練了一次。
——台灣“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員 李?#93;學
以女生觀點詮釋大時代故事,拋開歷史政治紛擾轉而探索動蕩時代中的家庭親情與愛情,借作者抒情筆調與寬容情懷,呈現了不同於過去家國小說的風景。筆力與視野在台灣當代長篇小說中極具代表性。
──台灣東華大學英美文學系教授 郭強生
故事的敘事結構,樣式新穎,似乎作者想怎麼寫都能說得通,非常精彩,呈現出一股低調的炫技神采。……她動筆前的觀察本領,和她所寫下的文字同樣精彩;甚至我真的認為還超過文字,無論是當代場景的觀察,還是所謂“考證的觀察”(二戰中國戰區大後方史),尤其眷村改建前後的文化與其建築擺設,作者的觀察功力真像“刻進腦子裡去”。沉澱后所孕育出的文字,令人感佩。
──文學評論家 唐歌
蔡素芬辛苦營造的《燭光盛宴》,背景不再是台灣的鄉村與工廠,這回她要我們看見的是大時代的流離失所,從前現代寫到都市文明,從大陸寫到台灣眷村。作家苦心經營這些漂泊者的故事,更不忘關注當下都會女子的身體、慾望。……蔡素芬筆下的歷史題材,在既定事實上馳騁想象,打造出時代的心靈圖像,才是無與倫比的美麗。
──詩人 凌性傑
1 八十歲的禮物 必須在生日來臨之際送達 / 004
2 父親為她找了一個強壯的男人 / 008
3 我工作的角落 有和薪水不太等值的東西存在 / 012
4 十八歲的澤地豐饒溫潤 / 016
開 胃 菜
5 我的名字不會印在書頁上 我隱形 / 021
6 她只是想換個方式過日子 / 026
7 我安靜 聆聽那個淋雨而來的目的 / 034
8 我要安排自己的人生 沒什麼比戰火更誘人 / 040
沙 拉
9 這是個單親女性自力謀生的交易 / 050
10 他的目光穿過她的背脊 停在心裡某一處 / 056
11 我將不做一個痴獃的聆聽者 / 062
12 她終得回到一個覺得自己有用的地方 / 069
13 他身上確實有股綠草的味道 跟著我的走動飄過來 / 077
14 離了家的人 會建立起自己的家 / 083
15 這些照片像蜘蛛絲牢牢抓住我 / 089
16 這條美麗的江水似乎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 095
17 你是做什麼的 出賣幻象的 / 104
18 我們這一去 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 111
湯 品
19 窗前安靜的風日是夢中還是夢醒時刻 / 123
20 他眼裡乞憐的眼光 像一團遠方漸進的煹火 / 129
21 站在門前的這名婦人叫菊子 / 134
22 我們只能往前 不能留戀失去的東西 / 141
23 我想給父親寫信 你看有什麼辦法 / 147
主 菜
24 一切努力 是為了引進一道道心靈的水源 / 159
25 落葉應知我 唯有書寫 / 168
26 庭院的年前宴會 / 175
27 她無法寫詩 只是心裡有那種感覺 / 183
28 荷香色大門 是噩夢的起始還是終點 / 189
29 在命運面前 她卑微地縮小自己 / 196
甜 點
30 我能向夜索取什麼 / 207
31 清潔工人將帶走她的往事 / 212
32 日子為何無止境的綿長 / 218
飲 料
33 尋找一條悠悠流動的水流 / 228
34 白家村江水 如思念無邊無際 / 232
35 我將遊走在文字的疆域 沒有姓名 / 241
在燭光之下
我伺候你一道豐盛的大餐,愛人。
別急,我們需要一點程序,先點一道燭光,愛人,你的臉龐在燭光下多麼動人,窗框邊掛著蕾絲窗帘,緩慢而優雅的樂符鑽進布幔縫隙。
愛人,在這場人生的宴席,廚師的手藝將如命運之手,變幻各種菜色滋味。我執意與你共桌,饗宴我們的愛情。
他舔她,像小狗對著它的美食,心無旁騖享受心滿意足的一餐。她濕潤的舌頭回敬他,柔順的滑向他的胸口,滑向溫暖的耳邊,輕聲問:“愛我嗎?”
這聲音聽起來悠悠遠遠,像女媧拈土補天后,飄飛了幾千年,雲里霧裡煉洗過,風裡水裡漂流過,終於來到耳邊,又熟悉得像昨晚電視劇里剛說過的台詞,他也咬著她的耳朵說:“愛,當然愛。”
白色的枕頭和床單有一股淡淡的漂白水味,他掀動床單,空氣里揚起那股味道,刺進鼻子變成一股馨香,她熟悉這股馨香,像一座迷幻花園,一走進去就失去方向,她迎接那團白色的馨香迷園,迎接他濃密柔軟的頭髮,他的舌尖像暖流在她的水渦里迴旋,床頭暗淡的光線將他幻化成她身上顫動的影子,她撫過那影子,撫過那髮絲,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海洋一樣推著身體隨著水波浮蕩,在一床的白色迷園,在他汗濕的鼻尖與潤滑唇舌。啊,愛人,舔我,像舔著你千年萬年相隨的靈魂,也許我就是從你靈魂深處飄飛出來的那縷散失的幽魂,在這一刻,被你撿拾回來,合成一體,像花苞需要一個花托,在春日裡,一起盛放。
他將濃情蜜意送進她唇里,她吸吮他的一片誠意,滑到他體下,用唇舌包覆他。他在呻吟,閉著眼睛漂浮在一片水波間,她要讓那水波蕩漾,托著他的身體盪到她這邊來。愛人,你的呻吟里劃出有我名字的音符,柔軟動聽,愛人,再多一點,過了今夜,不見得有明天,愛的潮水洶湧而至,我等著與你一起淹沒。
一記閃電擊在水上,必然盪起眩人的陣陣漣漪,他進入她柔軟的波心,她把頭埋在他溫熱的頸間,一杯甜香的雞尾酒需要高超的調酒師,她感到暈眩,從耳邊開始,侵入腦里,像一株病毒蔓延開來,她整個人泡在這杯雞尾酒里。
他的氣息吹在她臉頰、她暈眩的耳邊,他親她,任何一個可及之處。你覺得好嗎?他問。
好像要去一個地方,什麼地方,飄飄的感覺。她說。
他以膜拜的跪姿將兩膝靠在她腿邊,帶她去那個地方。他看見她光潔的皮膚上閃著滑亮的汗液,和一枚剛滾下的,咸溫的淚液。那是我的嗎?他自問並凝視那淚液,弧形的液體上折射澄黃如蜜的色澤,他親吻那色澤。不,不是淚液,是一種從未嘗過的味道,調酒師用畢生經驗調製成這顆微溫的珠液,他吸吮那珠液,讓它留在舌尖,送入她嘴裡。
親愛的,這滋味好嗎?
哦。她只哦了這一聲,眼尾便成串流出這珠液。沒有比這更好了。她說。
1 八十歲的禮物
必須在生日來臨之際送達
深秋,葉子很輕易離枝飄落,也許你走在路上行經一棵樹下,枯黃的葉子從你耳邊飄過,落在你肩上,又彈滑到腳尖,你盯著那行進的腳尖閃過一縷枯葉的影子,像閃過了一段荒廢的時光,心裡一驚,哦,已經快入冬了,已經這些年了嗎?
第一次注意到落葉可以牽動情緒是在八歲那年,父親帶我到一處陌生的村落喝喜酒,是大姑辦喜事,父親在大廳里和一群我未曾有記憶的親朋好友聊天,大人顧著談興,我顧著窗口一束遊動的陽光里飄浮的塵絮,那細細短短帶著光亮的微小灰塵飄離那束陽光便不見了,它們可能夾著談話人的口沫跌落地上,可能沾落在物品上、衣服里。那束陽光稍微偏離后,我悄悄走了出去,沒有任何驚動。
房舍外,幾名發上插著紅色小紙花的婦女正一一收拾宴席上的殘餚,她們把各式殘餚倒進一隻大盆里,空氣里散發肉類與海鮮蔬菜及調味醬的味道,棚底的師父正起鍋,好把這股濃烈的味道調製成一鍋美味可口的燴菜。隨後另一組婦女端著殘盤,捲起紅色桌巾,頓然露出木色斑駁的桌面,這席子真要散了。我往一邊林間緩緩走去,婦人收拾桌椅的木頭碰撞聲,竹帚掃地的沙沙聲,在秋日的山間小村響起,感覺乾乾涼涼的。
我蹲在一棵樹下,那林里,約莫都是這種樹吧,何種樹,當時我不懂,只見腳下落葉片片,有的枯了,有的黃綠交接,還有全綠的,許是飛鳥或家禽足下蹬落。我撿了片綠葉,翻到背面,拿起腳邊一枝細長的干枝,在那充滿毛細孔的葉面寫下“孤單無人相伴”,寫完相當訝異自己自傷自憐的情緒,在那隻認得幾個字的年紀顯得老成,這些字句的形成大約翻自當時我囫圇吞棗的古典才子佳人小說,滿地落葉,幽閉的樹林,時光彷彿凝止又彷彿延長,突然讓人置入如夢境傷懷的情境。我感到荒涼而心驚,走出林子,抬頭回望,山坡斜斜切入半天,淡藍的天空浮著一抹輕如棉絮的白雲。這山間小村不過十來戶人家,隱秘在叢林之間,樹林里鳥鳴聲似乎是唯一的聲音,仔細聽那此起彼落的鳥鳴,會覺得鳥鳴不斷迴旋,響得人耳膜鼓脹。接近屋子,鳥鳴聲便像歇息了,屋前正將散去的人群高亢的道別聲,使鳥鳴幾乎不存在。
“阿菊娶了媳婦,連夜壺都有人倒了。”
“這是新厝,厝內就有抽水馬桶了啦!”
“伊位新娘看來粗勇,很能做呢!”
“汝不是新郎,哪知伊能做!”
談話的這群婦女竊竊笑著。即將告別的人跟大姑說:“建雄安定下來,汝有媳婦幫忙,台北的事沒去做也沒要緊,自己身體要顧。”
大姑站在門口,她穿棗紅色的連身洋裝,裙擺和袖口都綉了淺粉色的花邊,那身衣服好像很沉重似的,她一隻手抵住紅色門框,整個人好像陷到門框里,眉頭雖有些抑鬱,嘴巴卻笑成一個微微上揚的弧度。那年她五十歲,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五十歲和六十歲沒有太大差別,都算在年長的族群,但那抹笑讓我看到年輕人專有的嬌怯,她倚門的姿態有點意興闌珊,不像那身衣服的顏色,感覺人與衣服是分開的。
我們是最後一批走的親人,意謂某種親密關係,她握著父親的手說:“一趟來,這麼遠。”她眼神有些迷離,視力似乎有點吃力,手背浮著青筋,指尖皮膚徑裂成一條一條細細的渠。父親說:“阿姐把建雄養成了,真偉大。汝總在台北,遇到什麼委屈,我這個當弟弟的,想照顧也不及。”大姑說:“人說台北尚繁華,我見識的比汝多了,還擔心我什麼?”我想到月曆上提著小包包,梳著高高髮髻,穿無袖短洋裝的小姐,那摩登大概就是台北的繁華,大姑說話的氣派對我們來說,就像舶來品,她是繁華台北的一部分。午後山風在四周環繞,早黃的枯葉片片滑落,從樹林里飄飛到林外屋宇間,劃過她華美的衣服,飄落在她腳前那塊泥地上。
那是我八歲對落葉的記憶。而今,在落葉紛飛的季節,我沿街漫走,紅磚道有落葉,一片、兩片、三片,去年的枯葉早腐敗成泥,明年,還有一群枯葉,從一片、兩片、三片開始拆解時間裡的一些什麼,諸如八歲的記憶,及那記憶之後發生的事,許多影像串聯分解,像萬花筒內的拼圖,斑斑斕斕的就組成了人生。八歲的時候,我不知道往後將發生什麼,不知道那個倚在紅色門框邊的大姑將引我向人生的什麼境地。
我三十二歲時,大姑交給我一樣東西,她躺在一張荷蘭進口的柔軟大床上,干薄的手背浮現細細的血管,她交給我的是一盒A4大小的紙盒,附上一張地址,說:“送去這裡。”為什麼由我送?大姑說:“伊過八十歲生日了,本應建雄去送,此時伊人在國外,汝在台北識頭識路,就幫姑送去。”床邊一架血液透析儀,兩條管子插在姑的身上,針管與皮膚接觸處貼了數層膚色膠帶,好像針管隨時會脫離似的,那兩條管子為她保命,在她豪華的床鋪邊,提醒生命僅余的時間。她眯起眼睛看我,我點頭,收下紙盒。窗口投來的燦爛陽光落在紙盒上,把我的手也照亮了,那光亮令人愉悅,像她臉上的光澤,那是一張保養過的臉,不像為腎衰竭所苦的病人。
八十歲的禮物,必須在生日來臨之際送達。
我們常常不知前面是不是斷崖,是不是一座弔橋,是不是一場烈焰,通常走到平地了,回頭望去,才知過了一段窪地,一座山丘。我捧著那盒子,那片刻,急欲去敲地址門扉的當時,甚至不知道什麼叫人生之路。
我手裡握著紙盒,站在漆色暈褪的荷香色門扉前,日式門院飄著木香味,從低矮的門框看見主屋的窗玻璃在黑灰色的屋瓦下顯得黯淡失色,有層淺淺的灰塵蒙住上層玻璃,客廳天花板上兩盞光亮的日光燈,從那玻璃望過去,光亮像霧般散失。她開門,身體擋在滑開的兩臂寬的門縫裡,背略駝,黑底密排細小黃花的襯衫包著她細瘦的肩膀,她的臉像一朵開盡臨於凋落的花朵,由那衣服的領口托著。她抬頭,疑惑地注視我,眼神像兩道光掃向我的臉,我一時無言。對視幾秒,空氣好似凝結,直到頭上吹到一股圍牆上緣掃來的風,我說出來意。她請我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