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其武安侯列傳
出自《史記》
《魏其武安侯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傳,收錄於《史記》中。本傳是竇嬰、田蚡和灌夫三人的合傳。竇嬰和田蚡都是漢初權重一時的外戚,灌夫因軍功封為將軍,他們之間的傾軋鬥爭是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典型事例。這篇文章通過對他們三人生平和相互鬥爭的描述,展現了漢初宮廷中的一系列矛盾和當時那種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畸形關係,暴露了統治階級奸詐殘暴的醜惡本質。司馬遷曾親身經歷和體驗過官場的殘酷,所以寫得入木三分。他能把舊戚和新貴之間的矛盾鬥爭寫得如此驚心動魄,淋漓盡致,也充分表現了他對現實政治的強烈批判精神。
魏其侯竇嬰者,孝文後從兄子也。父世觀津人。喜賓客。孝文時,嬰為吳相,病免。孝景初即位,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竇太后愛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飲。是時,上未立太子。酒酣,從容言曰:“千秋之後傳梁王。”太后歡。竇嬰引卮酒敬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上何以得擅傳梁王?”太後由此憎竇嬰。竇嬰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竇嬰門籍,不得入朝請。
孝景三年,吳、楚反。上察宗室諸竇毋如竇嬰賢,乃召嬰。嬰入見,固辭謝病不足任。太后亦慚。於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孫寧可讓邪?”乃拜嬰為大將軍,賜金千斤。竇嬰乃言袁盎、欒布諸名將賢士在家者進之。所賜金,陳之廊廡下,軍吏過,輒令財取為用,金無入家者。竇嬰守滎陽,監齊、趙兵。七國兵已盡破,封嬰為魏其侯。諸游士賓客爭歸魏其侯。孝景時,每朝議大事,條侯、魏其侯,諸列侯莫敢與亢禮。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廢,魏其數爭不能得。魏其謝病屏居藍田南山之下數月,諸賓客辯士說之,莫能來。梁人高遂乃說魏其曰:“能富貴將軍者,上也;能親將軍者,太后也。今將軍傅太子,太子廢而不能爭,爭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謝病,擁趙女,屏閑處而不朝。相提而論,是自明揚主上之過。有如兩宮螫將軍,則妻子毋類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請如故。
桃侯免相,竇太后數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豈以為臣有愛,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衛綰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長陵。魏其已為大將軍后,方盛。蚡為諸郎,未貴,往來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及孝景晚節,蚡益貴幸,為太中大夫。蚡辯有口,學盤盂諸書,王太后賢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稱制,所鎮撫多有田蚡賓客計筴。蚡、弟田勝,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為武安侯,勝為周陽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為相,卑下賓客,進名士家居者貴之,欲以傾魏其諸將相。建元元年,丞相綰病免,上議置丞相、太尉。籍福說武安侯曰:“魏其貴久矣,天下士素歸之。今將軍初興,未如魏其,即上以將軍為丞相,必讓魏其。魏其其為丞相,將軍必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讓賢名。”武安侯乃微言風上,於是乃以魏其侯為丞相,武安侯為太尉。籍福賀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資性喜善疾惡,方今善人譽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惡,惡人眾,亦且廢君侯。君侯能兼容,則幸久;不能,今以毀去矣。”魏其不聽。
魏其、武安俱好儒術,推轂趙綰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迎魯申公,欲設明堂。令諸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以興太平。舉適諸竇,宗室毋節行者,除其屬籍。時諸外家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國,以故毀日至竇太后。太后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趙綰請無奏事東宮。竇太后大怒。乃罷逐趙綰、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許昌為丞相,武強侯庄青翟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武安侯雖不任職,以王太后故,親幸,數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趨勢利者,皆去魏其歸武安。武安日益橫。
建元六年,竇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喪失不辦,免。以武安侯蚡為丞相,以大司農韓安國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國諸侯愈益拊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貴甚。又以為諸侯王多長,上初即位,富於春秋,蚡以肺腑為京師相,非痛折節以禮詘之,天下不肅。當時是,丞相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后乃退。嘗召客飲,坐其兄南鄉,自坐東鄉,以為漢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橈。武安由此滋驕。治宅甲諸地,田園極膏腴,而市郡縣器物相屬於道。前堂羅鐘鼓,立曲旃;後房婦女以百數。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不可勝數。
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無勢。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將軍獨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獨厚遇灌將軍。
灌將軍夫者,潁陰人也。夫父張孟,嘗為潁陰侯嬰舍人,得幸,因進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為灌孟。吳、楚反時,潁陰侯灌何為將軍,屬太尉,請灌孟為校尉。夫與千人與父俱。灌孟年老,潁陰侯彊請之,鬱郁不得意。故戰常陷堅,遂死吳軍中。軍法:“父子俱從軍,有死事,得以喪歸。”灌夫不肯隨喪歸,奮曰:“願取吳王若將軍頭以報父之仇。”於是,灌夫披甲持戟,募軍中壯士所善願從者數十人。及出壁門,莫敢前。獨二人及從奴十餘騎馳入吳軍,至吳將麾下,所殺傷數十人。不得前,復馳還,走入漢壁,皆亡其奴,獨與一騎歸。夫身中大創十餘,適有萬金良藥,故得無死。夫創少瘳,又復請將軍曰:“吾益知吳壁中曲折,請復往。”將軍壯義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吳已破,灌夫以此名聞天下。潁陰侯言之上,上以夫為中郎將。數月,坐法去。后家居長安,長安中諸公莫弗稱之。孝景時,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為淮陽天下交,勁兵處,故徙夫為淮陽太守。建元元年,入為太僕。二年,夫與長樂衛尉竇甫飲,輕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竇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誅夫,徙為燕相。數月,坐法去官,家居長安。
灌夫為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貴戚諸有勢在己之右,不欲加禮,必陵之。諸士在己之左,愈貧賤,尤益敬,與鈞。稠人廣眾,薦寵下輩。士亦以此多之。夫不喜文學,好任俠,已然諾。諸所與交通,無非豪傑大猾。家累數千萬,食客日數十百人。陂池田園,宗族賓客,為權利,橫於潁川。潁川兒乃歌之曰:“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灌夫家居雖富,然失勢,卿相侍中賓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勢,亦欲倚灌夫,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後棄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為名高。兩人相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歡甚,無厭,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過丞相。丞相從容曰:“吾欲與仲孺過魏其侯,會仲孺有服。”灌夫曰:“將軍乃肯幸臨況魏其侯,夫安敢以服為解!請語魏其侯帳具,將軍旦日蚤臨!”武安許諾。灌夫俱語魏其侯,如所謂武安侯。魏其與其夫人益市牛酒,夜灑埽,早帳具至旦。平明,令門下候視。至日中,丞相不來。魏其謂灌夫曰:“丞相豈忘之哉?”灌夫不懌曰:“夫以服請,宜往。”乃駕,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戲許灌夫,殊無意往。及夫至門,丞相尚卧。於是夫入見,曰:“將軍昨日幸許過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嘗食。”武安鄂謝,曰:“吾昨日醉,忽忘與仲孺言。”乃駕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飲酒酣,夫起舞屬丞相,丞相不起。夫從坐上語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謝丞相。丞相卒飲至夜,極歡而去。
丞相嘗使籍福請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僕雖棄,將軍雖貴,寧可以勢奪乎?”不許。灌夫聞,怒罵籍福。籍福惡兩人有郄,乃謾自好謝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聞魏其、灌夫實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嘗殺人,蚡活之。蚡事魏其,無所不可,何愛數頃田?且灌夫何與也?吾不敢復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潁川,橫甚,民苦之。請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請?”灌夫亦持丞相陰事,為奸利;受淮南王金,與語言。賓客居間,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為夫人。有太后詔,召列侯宗室皆往賀。魏其侯過灌夫,欲與俱。夫謝曰:“夫數以酒失得過丞相,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彊與俱。飲酒酣,武安起為壽,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為壽,獨故人避席耳,餘半膝席。灌夫不悅,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滿觴。”夫怒,因嘻笑曰:“將軍,貴人也,屬之!”時武安不肯。行酒次至臨汝侯,臨汝侯方與程不識耳語,又不避席。夫無所發怒,乃罵臨汝侯曰:“生平毀程不識不直一錢,今日長者為壽,乃效女兒呫囁耳語!”武安謂灌夫曰:“程、李俱東西宮衛尉,今眾辱程將軍,仲孺獨不為李將軍地乎?”灌夫曰:“今日斬頭陷胸,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驕灌夫罪。”乃令騎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為謝,案灌夫項令謝。夫愈怒,不肯謝。武安乃麾騎縛夫,置傳室,召長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詔。”劾灌夫罵坐不敬,系居室,遂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灌氏之屬,皆得棄市罪。
魏其侯大媿,為資使賓客請,莫能解。武安吏皆為耳目,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陰事。魏其銳身為救灌夫,夫人諫魏其曰:“灌將軍得罪丞相,與太后家忤,寧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且終不令仲孺獨死,嬰獨生!”乃匿其家,竊出上書。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飽事,不足誅。上然之,賜魏其食,曰:“東朝廷辯之。”魏其之東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飽得過,乃丞相以他事誣罪之。武安又盛毀灌夫所為橫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樂無事,蚡得為肺腑,所好音樂狗馬田宅。蚡所愛倡優巧匠之屬,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傑壯士與論議,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辟倪兩宮間,幸天下有變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為。”
於是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御史大夫韓安國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馳入不測之吳軍,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此天下壯士,非有大惡,爭杯酒,不足引他過以誅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姦猾,侵細民,家累巨萬,橫恣潁川,凌轢宗室,侵犯骨肉,此所為之“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內史鄭當時是魏其,后不敢堅對。餘皆莫敢對。上怒內史曰:“公平生數言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局趣如效轅下駒。吾並斬若屬矣。”即罷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后,皆魚肉之矣。且帝寧能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錄錄,設百歲后,是屬寧有可信者乎!”上謝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辯之。不然,此一獄吏所決耳。”
是時,郎中令石建為上分別言兩人事。武安已罷朝,出止車門,召御史大夫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禿翁,為何首鼠兩端?”韓御史良久謂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廢君,君當免冠解印綬歸,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因非其任,魏其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讓,不廢君。魏其必內愧,杜門齰舌自殺。今人毀君,君亦毀人,譬如賈豎女子爭言,何其無大體也!”武安謝罪曰:“爭時急,不知出此。”於是上使御史簿責魏其所言灌夫,頗不讎,欺謾。劾系都司空。
孝景時,魏其常受遺詔,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諸公莫敢復明言於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書言之,幸得復召見。書奏上,而案尚書,大行無遺詔。詔書獨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矯先帝詔,罪當棄市。五年十月,悉論灌夫及家屬。魏其良久乃聞,聞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聞上無意殺魏其,魏其復食,治病,議定不死矣。乃有蜚語,為惡言聞上,故以十二月晦論棄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使巫視鬼者視之,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宮,不敬。
淮南王安謀反覺,治。王前朝,武安侯為太尉時,迎王至霸上,謂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高祖孫。即宮車晏駕,非大王立,當誰哉!”淮南王大喜,厚遺金財物。上自魏其時,不直武安,特為太后故耳。及聞淮南王金事,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時決筴而名顯。魏其之舉以吳、楚。武安之貴在日、月之際。然魏其不知時變,灌夫無術而不遜,兩人相翼,乃成禍亂。武安負貴而好權,杯酒責望,陷彼兩賢。嗚呼哀哉!遷怒及人,命亦不延。眾庶不載,竟被惡言。嗚呼哀哉!禍所從來矣。
[ 1 ]本篇選自《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是竇嬰、田蚡、灌夫三人的合傳。魏其(jī):漢縣名,在今山東省臨沂市市區東南,此指魏其侯竇嬰。竇嬰,字王孫,景帝時因功被封為魏其侯。武安侯:田蚡(fén)的封號。武安,漢縣名,在今河北省武安縣。
[ 3 ]父世觀津人:父輩以上世世為觀津人。觀津,漢縣名,在今河北省武邑縣東南。
[ 4 ]吳相:吳王的國相。吳,指吳王劉濞,劉邦的二兄劉仲之子。相,漢朝派到諸侯國幫助治理政事的官員。
[ 5 ]孝景:漢景帝劉啟,文帝之子,公元前157年至公元前141年在位。詹事:漢官名,掌管皇后、太子的家事,秩(俸祿等級)二千石。
[ 6 ]梁孝王:文帝次子劉武,景帝同母弟,先封為代王,后改封為淮南王,最後徙為梁王。
[ 7 ]朝:朝見皇帝。因昆弟燕飲:以兄弟的身份與景帝在一起宴飲。昆弟,兄弟。燕,同“宴”。
[ 8 ]千秋之後傳梁王:死後把帝位傳給梁王。
[ 9 ] 驩:同歡。
[ 10 ]引卮酒:舉起一大杯酒。卮(zhī):一種大酒杯。
約:制度
[ 11 ]薄其官:輕視他的官位。因病免:借病辭官。
[ 12 ]門籍:出入宮門的名冊。朝請:古代諸侯按時朝見天子,春稱“朝”,秋稱“請”。
[ 13 ]吳、楚反:指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膠西王劉卬、膠東王劉雄渠,菑川王劉賢、濟南王劉辟光、趙王劉遂等七個諸侯王為反對朝廷削減封地,以請誅晁錯、清君側為名而發動的叛亂。
[ 14 ]宗室:指劉姓皇族的人。諸竇:指竇大后家族中的人。毋:同“無”。
[ 15 ]謝病不足任:托官有病,不足擔當重任。
[ 16 ]袁盎:字絲,楚人,曾作吳相。后被梁王所殺。欒布:漢初名將,梁人,因平吳楚軍有功,封俞侯。在家者:無官閑居的人。
[ 17 ]廊:走廊。廡:廊下小屋。
[ 18 ]財取為用:斟酌取用。財,同“裁”,酌量,裁度。
[ 19 ]滎陽: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是古代軍事重地。監齊趙兵:監護討伐齊、趙的兵馬。當時景帝派太尉周亞夫擊吳楚,欒布擊齊,酈寄擊趙。竇嬰為大將軍,駐軍滎陽,節制擊齊趙的大軍。
監:監控
七國:指反叛漢朝的吳楚等七國。
[ 20 ]條侯:太尉周亞夫,漢初名將周勃子,當時是討伐吳楚叛軍的統帥,后官至丞相,因事受牽,下獄死。條,今河北省景縣。
[ 21 ]亢禮:互相平等地施禮。亢,同“抗”,對等。
[ 22 ]栗太子:景帝長於劉榮,栗姬所生,故稱栗大子。
[ 23 ]栗太子廢:據《史記·外戚世家》,栗姬與景帝諸美人爭寵,諸美人因景帝姊長公主劉嫖得貴幸,栗姬妒,怨及長公主。長公主與王夫人(武帝母)共讒栗姬,景帝怒,貶栗太子為臨江王。后栗姬以憂死,臨江王坐罪自殺。
謝:推辭
[ 24 ]屏居:屏除人事交往而閑居。屏,排除。藍田:漢縣名,在今陝西藍田縣。南山:終南山。
[ 25 ]莫能來:沒人能使他回到京城來。
[ 26 ]趙女:指美女。古時趙地多美女。屏間處:退隱閑居。間:通閑。
[ 27 ]相提而論:相比而言。相提,相比,對照。郭嵩燾日:“相提而論,謂爭不能死,已負所職矣,又自負氣屏居,是自不任過而專歸過人主也。”(《史記札記》)
[ 28 ]有如:假如。兩宮:指皇帝和太后。螫:像毒蟲螫人那樣因怒而加害。毋類:裴駟《史記集解》:“謂見誅滅無遺類。”毋,同“無”。
[ 29 ]桃侯免相:指景帝十四年(前143),桃侯劉舍因日食被免去丞相之職。桃:漢縣名,在今河北冀縣西北。
[ 30 ]臣:景帝對竇太后的自稱。有愛:指吝惜相位。愛,吝惜。
[ 31 ]沾沾自喜:王先謙曰:“猶言‘詡詡自得’也。”(《漢書補註》)郭嵩燾日:“大抵言其器局之小而已。”(《史記札記》)多易:做事輕率,不穩重。易,輕率。王先謙日:“嬰為爭太子事,謝病數月,復起,出處輕率。帝故知其多易,難以持重。”持重:擔當重任。
[ 32 ]建陵:漢縣名,在今江蘇怵陽縣西北。衛綰:大陵(在今山西文水縣東北)人,文帝時為中郎將,景帝時因軍功封建陵侯。
[ 33 ]孝景后:武帝的生母王皇后,其母臧兒先嫁給王仲,生皇后;后又改嫁田氏,生田蚡、田勝。故云田蚡是孝景后同母弟。長陵:漢縣名,在今陝西咸陽市東北,是劉邦的陵墓(長陵)所在地。
[ 34 ]諸郎:郎中令所屬的一般郎官,如中郎、侍郎、議郎、郎中之類,掌宿衛宮禁,侍從車駕。子姓:同姓的晚輩,如同說“子孫”。一本作“子侄”。
[ 35 ]晚節:晚年。太中大夫:漢官名,掌議論,屬郎中令。
[ 36 ]辯有口:善辯論,有口才。槃盂諸書:用漢代以前的古文字寫在槃盂上的銘文。槃,同“盤”。王大后:即景帝王皇后。梁玉繩《史記志疑》曰:“此在景帝世,只當稱皇后。《漢書》作‘王皇后’,是。”
[ 37 ]太子立:漢武帝劉徹由太子即皇帝位。稱制:代皇帝臨朝聽政。武帝即位時,年僅十六歲,故由其母王太後代行皇帝之權。制,皇帝的命令。鎮撫:鎮壓與安撫。
魏其侯竇嬰,是漢文帝竇皇後堂兄的兒子。他的父輩以上世世代代是觀津人。他喜歡賓客。漢文帝時,竇嬰任吳國國相,因病免職。漢景帝剛剛即位時,他任詹事。
梁孝王是漢景帝的弟弟,他的母親竇太后很疼愛他。有一次梁孝王入朝,漢景帝以兄弟的身份與他一起宴飲,這時漢景帝還沒有立太子。酒興正濃時,漢景帝隨便地說:“我死之後把帝位傳給梁王。”竇太后聽了非常高興。這時竇嬰端起一杯酒獻給皇上,說道:“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帝位應當父子相傳,這是漢朝立下的制度規定,皇上憑什麼要擅自傳給梁王!”竇太后因此憎恨竇嬰。竇嬰也嫌詹事的官職太小,就借口生病辭職。竇太後於是開除了竇嬰進出宮門的名籍,每逢節日也不準許他進宮朝見。
漢景帝三年(前154),吳、楚等七國反叛,皇上考察到皇族成員和竇姓諸人沒有誰像竇嬰那樣賢能的了,於是就召見竇嬰。竇嬰入宮拜見,堅決推辭,借口有病,不能勝任。竇太后至此也感到慚愧。於是皇上就說:“天下正有急難,你怎麼可以推辭呢?”於是便任命竇嬰為大將軍,賞賜給他黃金千斤。這時袁盎、欒布諸名將賢士都退職閑居在家,竇嬰就向皇上推薦起用他們。皇上所賞賜給的黃金,都擺列在走廊穿堂里,屬下的小軍官經過時,就讓他們酌量取用,皇帝賞賜的黃金一點兒也沒有拿回家。竇嬰駐守滎陽時,監督齊國和趙國兩路兵馬,等到七國的叛亂全部被平定之後,皇上就賜封竇嬰為魏其侯。這時那些游士賓客都爭相歸附魏其侯。漢景帝時每次朝廷討論軍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與條侯周亞夫、魏其侯竇嬰平起平坐。
漢景帝四年(前153),立栗太子,派魏其侯擔任太子的太傅。漢景帝七年(前150),栗太子被廢,魏其侯多次為栗太子爭辯都沒有效果。魏其侯就推說有病,隱居在藍田縣南山下好幾個月,許多賓客、辯士都來勸說他,但沒有人能說服他回到京城來。梁地人高遂於是來勸解魏其侯說:“能使您富貴的是皇上,能使您成為朝廷親信的是太后。現在您擔任太子的師傅,太子被廢黜而不能力爭,力爭又不能成功,又不能去殉職。自己託病引退,擁抱著歌姬美女,退隱閑居而不參加朝會。把這些情況互相比照起來看,這是您自己表明要張揚皇帝的過失。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於您,那您的妻子兒女都會一個不剩地被殺害。”魏其侯認為他說得很對,於是就出山回朝,朝見皇帝像過去一樣。
在桃侯劉舍被免去丞相職務時,竇太后多次推薦魏其侯當丞相。漢景帝說:“太后難道認為我有所吝嗇而不讓魏其侯當丞相嗎?魏其侯這個人驕傲自滿,容易自我欣賞,做事草率輕浮,難以出任丞相,擔當重任。”終於沒有任用他,任用了建陵侯衛綰作丞相。
武安侯田蚡(fén),是漢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出生在長陵。魏其侯已經當了大將軍之後,正當顯赫的時候,田蚡還是個郎官,沒有顯貴,來往於魏其侯家中,陪侍宴飲,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孫輩一樣。等到漢景帝的晚年,田蚡也顯貴起來,受到寵信,做了太中大夫。田蚡能言善辯,口才很好,學習過《盤盂》之類的黃老道家書籍,王太后認為他有才能。漢景帝去世,當天太子登位繼立,王太后攝政,她在全國的鎮壓、安撫行動,大都採用田蚡門下賓客的策略。田蚡和他的弟弟田勝,都因為是王太后的弟弟,在漢景帝去世的同一年(前141),被分別封為武安侯和周陽侯。
武安侯剛掌權想當丞相,所以對他的賓客非常謙卑,推薦閑居在家的名士出來做官,讓他們顯貴,想以此來壓倒竇嬰等將相的勢力。建元元年(年140),丞相衛綰因病免職,皇上醞釀安排丞相和太尉。籍福勸說武安侯道:“魏其侯顯貴已經很久了,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歸附他。現在您剛剛發跡,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也一定要讓給魏其侯。魏其侯當丞相,您一定會當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尊貴地位是相等的,您還有讓相位給賢者的好名聲”。武安侯於是就委婉地告訴太后暗示皇上,於是便任命魏其侯當丞相,武安侯當太尉。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賀,就便提醒他說:“您的天性是喜歡好人憎恨壞人,當今好人稱讚您,所以您當了丞相,然而您也憎恨壞人,壞人相當多,他們也會毀謗您的。如果您能並容好人和壞人,那麼您丞相的職位就可以保持長久;如果不能夠這樣的話,馬上就會受到毀謗而離職。”魏其侯不聽從他的話。
魏其侯竇嬰和武安侯田蚡都愛好儒家學說,推薦趙綰當了御史大夫,王臧擔任郎中令。把魯國人申培迎到京師來,準備設立明堂,命令列侯們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廢除關禁,按照禮法來規定吉凶的服飾和制度,以此來表明太平的氣象。同時檢舉譴責竇氏家族和皇族成員中品德不好的人,開除他們的族籍。這時諸侯外戚中的列侯,大多娶公主為妻,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因為這個緣故,毀謗魏其侯等人的言語每天都傳到竇太后的耳中。竇太后喜歡黃老學說,而魏其侯、武安侯、趙綰、王臧等人則努力推崇儒家學說,貶低道家的學說,因此竇太后更加不喜歡魏其侯等人。到了建元二年(前139),御史大夫趙綰請皇上不要把政事稟奏給太后。竇太后大怒,便罷免並驅逐了趙綰、王臧等人,還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職務,任命柏至侯許昌當了丞相,武強侯庄青翟當了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從此以列侯的身份閑居家中。
武安侯雖然不擔任官職,但因為王太后的緣故,仍然受到皇上的寵信,多次議論政事,建議大多見效,天下趨炎附勢的官吏和士人,都離開了魏其侯而歸附了武安侯。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驕橫。建元六年(前135),竇太后逝世,丞相許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為喪事辦得不周到,都被免官。於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擔任丞相,任用大司農韓安國擔任御史大夫。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諸侯王,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侯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可是剛一出生就很尊貴。他又認為當時的諸侯王都年紀大了,皇上剛剛即位,年紀很輕,自己以皇帝的至親心腹擔任朝廷的丞相,如果不狠狠地整頓一番,用禮法來使他們屈服,天下人就不會服服貼貼的。在那時候,丞相入朝廷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所說的話皇帝都聽,他所推薦的人有的從閑居一下子提撥到二千石級,把皇帝的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上。皇上於是說:“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經任命完了沒有?我也想任命幾個官呢。”他曾經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盤划給自己擴建住宅,皇上生氣地說:“你何不把武器庫也取走!”從這以後才收斂一些。有一次,他請客人宴飲,讓他的兄長蓋侯南向坐,自己卻東向坐,認為漢朝的丞相尊貴,不可以因為是兄長就私下委曲自己。武安侯從此更加驕縱,他修建住宅,其規模、豪華超過了所有的貴族的府第。田地莊園都極其肥沃,他派到各郡縣去購買器物的人,在大道上絡繹不絕。前堂擺投著鐘鼓,豎立著曲柄長幡,在後房的美女數以百計。諸侯奉送給他的珍寶金玉、狗馬和玩好器物,數也數不清。
魏其侯自從失去了竇太后,被皇上更加疏遠不受重用,沒有權勢,諸賓客漸漸自動離去,甚至對他懈怠傲慢,只有灌將軍一人沒有改變原來的態度。魏其侯天天悶悶不樂,唯獨對灌將軍格外厚待。
灌將軍夫是潁陰人。灌夫的父親是張孟,曾經做過潁陰侯灌嬰的家臣,受到灌嬰的寵信,便推薦他,官至二千石級,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吳楚叛亂時,潁陰侯灌何擔任將軍,是太尉周亞夫的部下,他向太尉推薦灌孟擔任校尉。灌夫帶領一千人與父親一起從軍。灌孟年紀已經老了,潁陰侯極力推薦他,所以灌孟鬱郁不得志,每逢作戰時,常常攻擊敵人的堅強陣地,因而戰死在吳軍中。按照當時軍法的規定,父子一起從軍參戰,有一個為國戰死,未死者可以護送靈柩回來。但灌夫不肯隨同父親的靈柩回去。他慷慨激昂地表示:“希望斬取吳王或者吳國將軍的頭,以替父親報仇。”於是灌夫披上鎧甲,手拿戈戟,召集了軍中與他素來有交情又願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幾十個人。等到走出軍門,沒有人敢再前進。只有兩人和灌夫屬下的奴隸共十多個騎兵飛奔沖入吳軍中,一直到達吳軍的將旗之下,殺死殺傷敵軍幾十人。不能再繼續前進了,又飛馬返回漢軍營地,所帶去的奴隸全都戰死了,只有他一人回來。灌夫身上受重創十多處,恰好有名貴的良藥,所以才得不死。灌夫的創傷稍稍好轉,又向將軍請求說:“我現在更加了解吳軍營壘中路徑曲折,請您讓我再回去。”將軍認為他勇敢而有義氣,恐怕灌夫戰死,便向太尉周亞夫報告,太尉便堅決地阻止了他。等到吳軍被攻破,灌夫也因此名聞天下。
潁陰侯把灌夫的情況向皇上彙報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擔任中郎將。過了幾個月,因為犯法而丟了官。後來到長安安了家,長安城中的許多顯貴沒有不稱讚他的。漢景帝時,灌夫官至代國國相。景帝去世,當今皇上武帝剛即位,認為淮陽是天下的交通樞紐,必須駐紮強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調任灌夫擔任淮陽太守。建元元年(前140),又把灌夫內調為太僕。二年(前139),灌夫與長樂衛尉竇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竇甫。竇甫,是竇太后的兄弟。皇上恐怕竇太后殺灌夫,調派他擔任了燕(yān)國國相。幾年以後,又因犯法丟官,閑居在長安家中。
灌夫為人剛強直爽,好發酒瘋,不喜歡當面奉承人。對皇親國戚及有勢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對他們表示尊敬,反而要想辦法去凌辱他們;對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許多士人,越是貧賤的,就更加恭敬,跟他們平等相待。在大庭廣眾之中,推薦誇獎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士人們也因此而推重他。
灌夫不喜歡文章經學,愛打抱不平,已經答應了別人的事,一定辦到。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無不是傑出人士或大奸巨猾。他家中職累的資產有幾千萬,每天的食客少則幾十,多則近百。為了在田園中修築堤塘,灌溉農田,他的宗族和賓客擴張權勢,壟斷利益,在潁川一帶橫行霸道。潁川的兒童於是作歌唱道:“潁水清清,灌氏安寧;潁水渾濁,灌氏滅族。”
灌夫閑居在家雖然富有,但失去了權勢,達官貴人及一般賓客逐漸減少。等到魏其侯失去權勢,也想依靠灌夫去報復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勢后又拋棄了自己的人。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結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聲。兩人互相援引借重,他們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間那樣密切。彼此情投意合,沒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在服喪期內去拜訪丞相,丞相隨便地說:”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訪魏其侯,恰值你現在服喪不便前往。”灌夫說:“您竟肯屈駕光臨魏其侯,我灌夫怎敢因為服喪而推辭呢!請允許我告訴魏其侯設置帷帳,備辦酒席,您明天早點光臨。”武安侯答應了。灌夫詳細地告訴了魏其侯,就像他對武安侯所說的那樣。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買了肉和酒,連夜打掃房子,布置帷帳,準備酒宴,一直忙到天亮。天剛亮,就讓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等到中午,不見丞相到來。魏其侯對灌夫說:“丞相難道忘記了這件事?”灌夫很不高興,說:“我灌夫不嫌喪服在身而應他之約,他應該來。”於是便駕車,親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只不過開玩笑似地答應了灌夫,實在沒有打算來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來到門前,丞相還在睡覺。於是灌夫進門去見他,說:“將軍昨天幸蒙答應拜訪魏其侯,魏其侯夫婦備辦了酒食,從早晨到現在,沒敢吃一點東西。”武安侯裝作驚訝地道歉說:“我昨天喝醉了,忘記了跟您說的話。”便駕車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氣。等到喝酒喝醉了,灌夫舞蹈了一番,舞畢邀請丞相,丞相竟不起身,灌夫在酒宴上用話諷刺他。魏其侯便扶灌夫離去,向丞相表示了歉意。丞相一直喝到天黑,盡歡才離去。
丞相曾經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魏其侯大為怨恨地說:“我雖然被廢棄不用,將軍雖然顯貴,怎麼可以仗勢硬奪我的田地呢!”不答應。灌夫聽說后,也生氣,大罵籍福。籍福不願兩人有隔閡,就自己編造了好話向丞相道歉說:“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還不能忍耐嗎,姑且等待著吧!”不久,武安侯聽說魏其侯和灌夫實際是憤怒而不肯讓給田地,也很生氣地說:“魏其侯的兒子曾經殺人,我救了他的命。我服侍魏其侯沒有不聽從他的,為什麼他竟捨不得這幾頃田地?再說灌夫為什麼要干預呢?我不敢再要這塊田地了!”武安侯從此十分怨恨灌夫、魏其侯。
元光四年(前131)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說灌夫家住潁川,十分橫行,百姓都受其苦。請求皇上查辦。皇上說:“這是丞相的職責,何必請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秘事,用非法手段謀取利益,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錢並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賓客們從中調解。雙方才停止互相攻擊,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兒做夫人,太後下了詔令,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賀。魏其侯拜訪灌夫,打算同他一起去。灌夫推辭說:“我多次因為酒醉失禮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來又和我有嫌隙。”魏其侯說:“事情已經和解了。”硬拉他一道去。酒喝到差不多時,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壽,在坐的賓客都離開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當。過了一會兒,魏其侯起身為大家敬酒祝壽,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離開了席位,其餘半數的人照常坐在那裡,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灌夫不高興。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時,武安侯照常坐在那裡,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說:“不能喝滿杯。”灌夫火了,便苦笑著說:“您是個貴人,這杯就託付給你了!”當時武安侯不肯答應。敬酒敬到臨汝侯,臨汝侯正在跟程不識附耳說悄悄話,又不離開席位。灌夫沒有地方發泄怒氣,便罵臨汝侯說:“平時詆毀程不識不值一錢,今天長輩給你敬酒祝壽,你卻學女孩子一樣在那兒同程不識咬耳說話!”武安侯對灌夫說:“程將軍和李將軍都是東西兩官的衛尉,現在當眾侮辱程將軍,仲孺難道不給你所尊敬的李將軍留有餘地嗎?”灌夫說:“今天殺我的頭,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還顧什麼程將軍、李將軍!”座客們便起身上廁所,漸漸離去。魏其侯也離去,揮手示意讓灌夫出去。武安侯於是發火道:“這是我寵慣灌夫的過錯。”便命令騎士扣留灌夫。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並按著灌夫的脖子讓他道歉。灌夫越發火了,不肯道歉。武安侯便指揮騎士們捆綁灌夫放在客房中,叫來長史說:“今天請宗室賓客來參加宴會,是有太后詔令的。”彈劾(he,河)灌夫,說他在宴席上辱罵賓客,侮辱詔令,犯了“不敬”罪,把他囚禁在特別監獄里。於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派遣差吏分頭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親屬,都判決為殺頭示眾的罪名。魏其侯感到非常慚愧。出錢讓賓客向田蚡求情,也不能使灌夫獲釋。武安侯的屬吏都是他的耳目,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來了,灌夫被拘禁,於是無法告發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挺身而出營救灌夫。他的夫人勸他說:“灌將軍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對,怎麼能營救得了呢?”魏其侯說:“侯爵是我掙來的,現在由我把它丟掉,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再說我總不能讓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獨自活著。”於是就瞞著家人,私自出來上書給皇帝。皇帝馬上把他召進宮去,魏其侯就把灌夫因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況詳細地說了一遍,認為不足以判處死刑。皇上認為他說得對,賞賜魏其侯一同進餐,說道:“到東宮去公開辯論這件事”。
魏其侯到東宮,極力誇讚灌夫的長處,說他酗酒獲罪,而丞相卻拿別的罪來誣陷灌夫。武安侯接著又竭力詆毀灌夫驕橫放縱,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魏其侯思忖沒有別的辦法對付,便攻擊丞相的短處。武安侯說:“天下幸而太平無事,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愛好音樂、狗馬和田宅。我所喜歡的不過是歌伎藝人、巧匠這一些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樣,招集天下的豪傑壯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討論,腹誹心謗深懷對朝廷的不滿,不是抬頭觀天象,就是低頭在地上畫,窺測於東、西兩宮之間,希望天下發生變故,好讓他們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們到底要做些什麼?”於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問道:“他們兩人的話誰的對呢?”御史大夫韓安國說:“魏其侯說灌夫的父親為國而死,灌夫手持戈戟沖入到強大的吳軍中,身受創傷幾十處,名聲在全軍數第一,這是天下的勇士,如果不是有特別大的罪惡,只是因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爭,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狀來判處死刑的。魏其侯的話是對的。丞相又說灌夫同大奸巨猾結交,欺壓平民百姓,積累家產數萬萬,橫行潁川,凌辱侵犯皇族,這是所謂‘樹枝比樹榦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後果不是折斷,就是分裂。丞相的話也不錯。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決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認為魏其侯對。內史鄭當時也認為魏其侯對,但後來又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去回答皇上。其餘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內史道:“你平日多次說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長處和短處,今天當廷辯論,畏首畏尾地像駕在車轅下的馬駒,我將一併殺掉你們這些人。”馬上起身罷朝,進入宮內侍俸太後進餐。太后也已經派人在朝廷上探聽消息,他們把廷辯的情況詳細地報告了太后。太后發火了,不吃飯,說:“現在我還活著,別人竟敢都作踐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後,都會像宰割魚肉那樣宰割他了。再說皇帝怎麼能像石頭人一樣自己不做主張呢!現在幸虧皇帝還在,這班大臣就隨聲附和,假設皇帝死了以後,這些人還有可以信賴嗎?”皇上道歉說:“都是皇室的外家,所以在朝廷上辯論他們的事。不然的話,只要一個獄吏就可以解決了。”這時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別陳述了魏其侯、武安侯兩個人的事情。
武安侯既已退朝,出了停車門,招呼韓御史大夫同乘一輛車。生氣地說:“我和你共同對付一個老禿翁,你為什麼還模稜兩可,猶豫不定?”韓御史大夫過了好一會兒才對丞相說:“您怎麼這樣不自愛自重?他魏其侯毀謗您,您應當摘下官帽,解下印綬(shou,受),歸還給皇上,說:‘我以皇帝的心腹,僥倖得此相位,本來是不稱職的,魏其侯的話都是對的’。像這樣,皇上必定會稱讚您有謙讓的美德,不會罷免您。魏其侯一定內心慚愧,閉門咬舌自殺。現在別人詆毀您,您也詆毀人家,這樣彼此互罵,好像商人、女人吵嘴一般,多麼不識大體呢!”武安侯認錯說:“爭辯時太性急了,沒有想到應該這樣做”。
於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記載的灌夫的罪行進行追查,與魏其侯所說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犯了欺騙皇上的罪行。被彈劾,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別監獄里。漢景帝時,魏其侯曾接收過他臨死時的詔書,那上面寫道:“假如遇到對你有什麼不方便的事 情,你可以隨機應變,把你的意見呈報給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滅族,情況一天比一天緊急,大臣們誰也不敢再向皇帝說明這件事。魏其侯便讓侄子上書向皇帝報告接受遺詔的事,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見。奏書呈送皇上,可是查對尚書保管的檔案,卻沒有景帝臨終的這份遺詔。這道詔書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是由魏其侯的家臣蓋印加封的。於是便彈劾魏其侯偽造先帝的詔書,應該判處斬首示眾的罪。元光五年(前130)十月間,灌夫和他的家屬全部被處決了。魏其侯過了許久才聽到這個消息,聽到后憤慨萬分,患了中風病,飯也不吃了,打算死。有人聽說皇上沒有殺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開始吃飯了,開始醫治疾病,討論決定不處死刑了。意然有流言蜚語,製造了許多誹謗魏其侯的話讓皇上聽到,因此就在當年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將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斬首示眾。
這年的春天,武安侯病了,嘴裡老是叫喊,講的都是服罪謝過的話。讓能看見鬼的巫師來診視他的病,巫師看見魏其侯和灌夫兩個人的鬼魂共同監守著武安侯,要殺死他。終於死了。兒子田恬繼承了爵位。元朔三年(前126),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進入宮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廢除。
淮南王劉安謀反的事被發覺了,皇上讓追查此事。淮南王前次來朝,武安侯但任太尉,當時到霸上來迎接淮南王說:“皇上沒有太子,大王最賢明,又是高祖的孫子,一旦皇上去世,不是大王繼承皇位,還應該是誰呢!”淮南王十分歡喜,送給武安侯許多金銀財物。皇上自從魏其侯的事件發生時就不認為武安侯是對的,只是礙著王太后的緣故罷了。等聽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銀財物時,皇上說:“假使武安侯還活著的話,該滅族了。”
太史公說: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憑外戚的關係身居顯要職位,灌夫因為一次下定決心冒險立功而顯名於當時。魏其侯的被重用,是由於平定吳、楚七國叛亂;武安侯的顯貴,則是由於利用了皇帝剛剛即位,王太后掌權的機會。然而魏其侯實在是太不懂時勢的變化,灌夫不學無術又不謙遜,兩人互相庇護,釀成了這場禍亂。武安侯依仗顯貴的地位而且喜歡玩弄權術;由於一杯酒的怨憤,陷害了兩位賢人。可悲啊!田蚡遷怒於別人,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長久。田蚡受不到百姓的擁戴,終究落了壞名聲。可悲啊!田蚡他的災禍(指其最後驚懼而死)就是這麼來的!
本文在寫作方面也表現了較高的技巧。雖是三個人的合傳,頭緒紛繁,但在分別交代出每個人出身經歷的同時,又能將他們交錯起來敘寫,有分有合。既井然有序,又結構緊密完整,渾然一體。表現了作者高度的藝術概括力和組織剪裁能力。
研究
第一個原因就是,竇嬰這次做丞相是田蚡運作的結果。竇嬰跟田蚡是兩代外戚,竇嬰是竇太后的侄子,田蚡是王太后王娡的弟弟,竇嬰跟田蚡這一次的同時被任命,竇嬰做丞相,田蚡做太尉。丞相跟太尉在西漢初年都是屬於三公之一的重要官職,而這一次呢,竇嬰他做丞相其實跟田蚡的關係非常密切。因為田蚡他在他的姐姐王娡成為太后以後,就是田蚡特別想獨攬朝政做丞相,所以武帝繼位以後,田蚡就一直琢磨著想當這個丞相,但是田蚡手下的門客對他有一些告誡。他的門客告誡他什麼呢?說竇嬰的資歷比你要長,他出道時間早,而且竇嬰他做官的時候這個聲望很高,假如皇上要讓你做丞相,你一定要把這個位置讓給竇嬰。竇嬰要是做了丞相,你肯定可以做太尉,丞相跟太尉的官階是完全相等的,而且你讓給竇嬰以後你還有一個讓賢的名,所以這樣來說對你是最合適的。所以田蚡就接納了這個門客的意見,田蚡這個時候有一個很大的優勢,就是他可以通過他的姐姐王娡就是王太后,他把他的意見告訴王太后,然後王太后再把田蚡的意見作為個人意見轉告給漢武帝,所以這樣一來竇嬰就獲得了一生中間唯一的一次做丞相的一個機會。所以竇嬰這次做丞相應該說是首先是田蚡運作的一個結果,而這個田蚡的運作應該說是不懷好意的。他其實是想奪這個位置,他只是覺得他比竇嬰年齡要低,輩分要低,竇嬰做大將軍的時候,田蚡只是一個皇帝身邊的一個小侍從,那個時候,田蚡侍從竇嬰的時候就像一個晚輩對長輩一樣,所以猛地一下要越位,越到竇嬰之前,他怕輿論不好。所以,他只是從策略上考慮,暫時把丞相的位置讓給了竇嬰。所以,在田蚡的這個運作之下,竇嬰就被任命為了丞相。
第二個原因,是竇嬰尊儒。竇嬰是一個崇尚儒家學說的人,我們在上一集講董生對策的時候特意講到漢武帝是個尊儒的人。為什麼要尊儒呢?這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漢武帝想有作為,漢武帝雖然16歲登基,是個少年天子,但漢武帝就像班固在《武帝紀》中給他的評價一樣,班固在《漢書》的《武帝紀》中對漢武帝有一個四個字的評價,一直到今天人們都一直在沿用,叫“雄才大略”。所以武帝繼位以後就想有作為,而儒家學說這一套東西對他大有作為是完全符合的,武帝雖然沒有重用董仲舒,但採納了他尊儒這一套意見,同時任命了兩個尊儒的人,因為竇嬰也好,田蚡也好,都是尊儒的。這個應該說是漢武帝任命竇嬰做他的第一任丞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在政治觀念上很一致,就是武帝尊儒,竇嬰也尊儒,這應該說是竇嬰能夠被武帝重用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武帝
史記
司馬遷(約公元前145或前135年—?),夏陽(在今陝西韓城西南)人。出身史學世家,父親司馬談官至太史令。司馬遷十歲時隨父到長安,先後求學於董仲舒和孔安國門下。二十歲開始遊歷名山大川,所到之處均考察風俗,採集史跡傳說。繼承父親太史令的職位后,司馬遷得以飽覽朝廷藏書,又隨漢武帝到各地巡遊,增長了見識;他同時開始著手整理史料,以完成父親寫一部“名主賢君、忠臣死義之事”的通史的遺願。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出征匈奴時因友軍接應不力身陷重圍,在矢盡糧絕的情況下投降匈奴,司馬遷因上疏為李陵辯護觸怒武帝,被處以宮刑。受此大辱,司馬遷憤不欲生,但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決心“隱忍苟活”。出獄後任中書令,繼續發憤著書,完成了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名著《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