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天下

莊子創作的總結性的論文

位於《莊子·雜篇》,以“天下”為題。全篇分七段,是記錄先秦諸子百家歷史淵源,來龍去脈。評價主要思想,並且加以批評的總結性的論文。作者據民國學者考證,當為戰國時期晚期的莊子後學。

作品原文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繫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順。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慾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桀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囗窢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魭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雖未至於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註釋譯文


白話譯文

天下搞學術的人很多,都認為自己的學問達到了頂峰。古代所謂的道術,究竟在哪裡?回答說:“無所不在。”問:“神由何而降?明從何而生?”回答說:“神聖自有其由來,王業自有其成因,都淵源於一。”
不離根本,稱為天人。不離精純,稱為神人。不離本真,稱為至人。以天為宰,以德為根本,以道為門徑,能夠預示變化,稱為聖人。以仁布施恩惠,以義作為道理,以禮規範行為,以樂調和性情,溫和慈愛,稱為君子。以法律為尺度,以名號為標誌,以比較為驗證,以考核來判斷,等級之數像一二三四那樣明白,百官以此為序列,以職事為常務,以衣食為主旨,生產儲藏,關心老弱孤寡,使其皆有所意養,這是養民的常理。
古代的聖人是很完備的啊!合於神明,效法自然,養育萬物,澤及百姓,以天道為根本,以法度為末節,六合通達而四時順暢,無論小大精粗,其作用無所不在。古時候的道術和法規制度,很多還保存在傳世的史書中。保存《詩》《書》《禮》《樂》中的,鄒魯一帶的學者和縉紳先生們大都知曉。《詩》用來表達志,《書》用來記載事情,《禮》用來規範行為。《樂》用來調和,《易》用來說明陰陽,《春秋》用來正名分。其散佈於天下百設立於中國的,百家之學還常常引用它。
天下大亂,賢王不顯,道德分岐,天下人多各得一孔之見而自我欣賞。譬如耳目鼻口,它們各有其功能,但卻不能互相通用。猶如百家眾技,各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如此,但不完備和全面,都是孤陋寡聞的人。割裂天地的完美,離析萬物之理,把古人完美的道德弄得支離破碎,很少能具備天地的完美,相稱於神明之容。所以,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抑鬱而不發揮,天下的人各盡所欲而自為方術。可悲啊!百家各行其道而不回頭,必定不能相合。後世的學者,不幸不能見到天地的純真和古人的全貌,道術將被天下所割裂!
不以奢侈影響後世,不糜費萬物,不炫耀禮法,用規矩自我勉勵,以應付社會的危難,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墨翟、禽滑厘對這種道術很喜歡,但他們實行得太過分,局限性太大。提倡非樂,主張節用,生不作樂,死不服喪。墨子倡導博愛兼利而反對戰爭,主張和睦相處;又好學而淵博,不立異,不與先王相同,毀棄古代的禮樂。
黃帝有《咸池》之樂,堯有《大章》之樂,舜有《大韶》之樂,禹有《大夏》之樂,湯有《大蓡》之樂,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樂。古代的喪禮,貴賤有儀法,上下有等級,天子的棺槨七層,諸侯五層,大夫三層,士兩層。現在墨子獨自主張生不歌樂,死不服喪,只用3寸厚的桐木棺而沒有槨,作為標準。以此來教導人,恐怕不是愛人之道;自己去實行,實在是不愛惜自己。墨子的學說儘管是成立的,然而應該歌唱而不歌唱,應該哭泣而不哭泣,應該作樂而不作樂,這合乎人情常理嗎?生前辛勤勞苦,實行起來簡單薄葬,這種主張太苛刻了。使人憂勞,使人悲苦,實行起來是很困難的,恐怕不能夠成為聖人之道,違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人是不堪忍受的。墨子雖然獨自能夠做到,但對天下的人卻無可奈何!背離了天下的人,也就遠離了王道。
墨子稱道說:“從前禹治理洪水,疏異江河而溝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河無數。禹親自持筐操鏟勞作,匯合天下的河川,辛苦得連腿上的汗毛都磨光了,風裡來雨里去,終於安定了天下。禹是大聖人,為了天下還如此勞苦。”從而使後世的墨者,多用獸皮粗布為衣,穿著木屐草鞋,白天黑夜都不休息,以自苦為準則,並說:“不能這樣,就不是禹之道,不足以稱為墨者。”
後世墨家學人相里勤和他的弟子五侯之流,南方的墨家苦獲與已齒,還有鄧陵子一類的人,都口誦《墨經》,卻違背了墨家的宗旨,相互指責對方不是正統的墨家。他們用“堅白”、“同異”等話題彼此爭辯相互詆毀,用奇數偶數不會一致的言辭相互應答,把一時推舉出來的首領看作是聖人,全都樂意敬重他為領袖,希望能成為墨家學派的後繼人,而且至今各派之間仍爭論不休。
墨翟、禽滑厘的用意是很好的,具體做法卻太過分。這將使後世的墨者,以極端勞苦的方式互相競進。這種做法亂國有餘,治國不足。儘管如此,墨子還是真心愛天下的,這樣的人實在是難以求得,即使辛苦得形容枯槁也不捨棄自己的主張,真是有才之士啊!
不為世俗牽累,不用外物矯飾,不苛求於人,不與眾人發生矛盾,希望天下安寧使人民活命,生活上以飽暖為滿足,以此來表白心愿,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宋鈃、尹文對這種道術很喜歡,製作了形狀像華山一樣的帽子以表示上下均平主張,應接萬物以不帶偏見為先;談論內心的思維,稱之為心理活動,以柔和的態度投合別人的喜歡,以調和天下,希望樹立上述主張作為行動的主導思想。受到欺侮不以為恥辱,調解人民的爭鬥,禁止攻伐平息干戈,將天下從戰火中拯救出來。用這種主張周行天下,但他們仍然不停地對勸說,所以說人們都討厭而他們還是硬要宣揚自己的主張。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替別人考慮得太多,為自己打算得太少,說:“我們只想要五升米的飯就夠了。”不僅先生們吃不飽,弟子們也常常處在飢餓之中,但他們仍然不忘天下,日夜不休,說:“君子不苛刻計較,不使自身被外物所利用。”認為對天下沒有益處的,與其提示它不如禁止它。以禁攻息兵為外在活動,以清心寡欲為內在修養,無論從大的方面說還是從細微的方面說,他們的所為也就到些為止了。
公正而不阿黨,平易而無偏私,排除主觀的先入之見,隨物變化而不三心二意,沒有顧慮,不求智謀,對萬物毫無選擇地隨順,和它一起變化,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彭蒙、田駢、慎到對這種道術很喜歡,以齊同萬物為首要,說:“天能覆蓋萬物卻不能承載,地能承載萬物卻不能覆蓋,大道能包容萬物卻不能分辨。”知道萬物都有所能,有所不能,所以說:“選擇則不普遍,教導則有所不及,大道則無所遺漏。”
所以慎到拋棄智慧去除己見而隨任於不得已,聽任於物作為道理,他說:“強求知其所不知,就會為知所迫而受到損傷。”隨便任用人,而譏笑天下推崇賢人;放任不羈不拘形跡,而非議天下的大聖。刑罰之輕重,隨著事態的發展而相應地變化,拋棄了是非,才可以免於刑罰。不依賴智巧謀慮,不瞻前顧後,巍然獨立。推動而往前走,拖拉而向後退,像飄風的往返,像羽毛的飛旋,像磨石的轉動,完美而無錯,動靜適度而無過失,未曾有罪。這是什麼原因,沒有知覺的東西,就不會有標榜自己的憂患,不會有運用智謀的牽累,動靜合於自然之理,所以終生不會受到毀譽。所以說:“達到像沒有知覺的東西就行了,不需要聖賢,土塊不會失於道。”豪傑們相互嘲笑他說:“慎到的道對活人沒有用而只適用於死人,實在怪異。”
田駢也是這樣,受學於彭蒙,得到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師說:“古時候得道的人,達到了無所謂是非的境界。他們的道術像風吹過一樣迅速,怎麼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來呢?”常常違反人意,不受人們所尊敬,仍不免於隨物變化。他們所說的道並不是直正的道。然而,他們都還大概地聽聞過一點道。
以無形無為的道為精微,以有形有為的物為粗鄙,因為有所積蓄而易生不滿足之心,恬談地獨自與神明共處,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關尹、老聃對這種道術很喜歡,主張建立在常無與常有的基礎上,以太一為核心,以柔弱謙下為外表,以空虛不毀傷萬物為實質。
關尹說:“自己不存私意,有形之物各自彰顯。動如流水,靜如平鏡,反應如迴響。恍恍惚惚如無有,寂靜如清虛。相同則和諧,有得則有失。未曾爭先而常常隨順別人。”
老聃說:“知道雄強,持守雌柔,願成為天下的溝壑;知道明亮,持守暗昧,願成為天下的山谷。”人人都爭先,獨自甘願居后,說承受天下的垢辱;人人都務實,獨自甘願守虛,不使斂藏所以處處顯得有餘,多如高山堆積。他立身行事,從容不迫,無為而嘲笑機巧;人人都求福,獨自甘願委曲求全,說姑且免於受罪。以深藏為根本,以儉約為綱紀,說堅硬的易於毀壞,銳利的易於挫折。常常寬容待物,從不侵削別人,可以說達到了頂點。
關尹、老聃啊!真是古代的博大真人!
寂寞無形,變化無常,死死生生,與天地並存,與神明同往!茫然何往,忽然何去,包羅萬物,不知歸屬,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莊子對這種道術很喜歡,以虛遠不可捉模的理論,廣大不可測度的言論,不著邊際的言辭,放縱而不拘執,不持一端之見。認為天下人沉湎於物慾而不知覺醒,不能講莊重的與之講話,以自然隨意的話來推衍,借重先哲時賢之言來使人相信,以寄寓之言拓展胸臆與思想。獨自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視萬物,不拘泥於是非,與世俗相處。他的書雖然奇偉卻宛轉連綴無傷宏旨,言辭雖然變化多端卻奇異引人入勝。他內心充實而思想奔放,上與造物者同游,下與忘卻死生不分終始的人為友。他論述道的根本,博大而通達,深廣而暢達;他論述道的宗旨,和諧妥貼而上達天意。然而,他對於事物變化的反應和解釋,沒有止境,不離於道,茫然暗昧,未能窮盡。
惠施的學問廣博,他的書多達五車,道術雜亂無章,言辭多有不當。他分析事物之一,說:“大到極點而沒有邊際的,稱為‘大一’;小到極點而沒有內核的,稱為‘小一’。沒有厚度,不可累積,但能擴大到千里。天和地一樣低,山和澤一樣平。太陽剛剛正中的時候就偏斜,萬物剛剛生出就向死亡轉化。大同和小同相差異,這叫‘小同異’;萬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異,這叫‘大同異’。南方既沒有窮盡也有窮盡,今天到越國去而昨天已來到。連環可以解開。我所知的天下的中央,在燕國之北越國之南。泛愛萬物,天地合為一體。”
惠施認為這些是大道理,炫耀於天下而引導辯士,天下的辯士也樂於和他辯論。雞蛋有毛;雞有三隻腳;郢都包有天下;犬可以變為羊;馬有卵;青蛙有尾巴;火不熱;山有口;車輪不著地;眼睛看不見東西;物指的概念不相稱,相稱也沒有止境;龜比蛇長;矩不方,規劃出的不圓;鑿孔不能圍住榫頭;飛鳥的影子未曾移動;疾飛的箭頭有不走也有不停的時候;狗不是犬;黃馬、驪牛是三個;白狗是黑的;孤駒不曾有母;一尺長的木棍,每天截掉一半,永遠也截不完。辯士們用這些辯題與惠施相辯論,終身無窮。
桓團、公孫龍這些好辯之徒,迷惑人心,改變人意,能夠用口舌戰勝人,卻不能服人之心,這是辯者的局限。惠旆每天靠他的智慧與人辯論,專門和天下的辯士一起製造怪異之說,這就是他們的根本。
然而惠施口若懸河,自認為最能幹,說天地果真就偉大嗎!惠施有雄心而沒有道術。南方有個名叫黃繚的怪異之人,問天地為什麼不墜不陷,風雨雷霆是怎麼回事。惠施毫不推辭地接受提問,不假思索地應對,廣泛解說天地萬物,滔滔不絕,沒完沒了,還嫌說得太少,又增加了一些怪異的說法。把違反人之常情的事說成是真實的,想通過辯贏別人而獲取名聲,所以與眾不合。輕視道德修養,努力追逐外物,他走的是歪門邪道。從天地之道來看惠施的才能,他就像一隻蚊蟲那樣徒勞。對於萬物有什麼用處!做為一家之說還可以,如果能進一步奠崇大道,那就差不多了!惠施不安於道,分散心思於萬物而樂上不疲,終於以善辯出名。可惜啊!惠施的才能,放蕩而不行於正道,追逐萬物而不知回頭,這就像用聲音去追逐迴響,用形體和影子況走一樣。可悲啊!

百家爭鳴


七國爭雄,天下紛擾,各國皆千方百計謀求富國強兵之策。社會的變革使文化走向民間,遊說之士面對劇烈動蕩的社
會,莫不以匡君救世為己任,紛紛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們或遊說列國,干謁君主;或課徒講學,著書立說;或放浪形骸,以批判的形式表達對世俗的關注;或輔政秉國,以求治世。造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除孔學儒家外,還有墨、道、法、陰陽、名諸家。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大多具有獨立思考的學風,絕不苟同別人的見解,做到了思想上的大解放。所謂“百家”,只是對當時學派眾多的現象的一種概括。在眾多學派中,比較重要的也只有儒、墨、道、法、陰陽等數家。
先秦諸子百家之說,當時前後有數篇文獻已論述之。一曰《莊子·天下篇》,一曰《荀子·非十二子》;至於文中間論及此者,所在多有。總結性的論述最早出現於《史記·太史公自序》,乃遷之父司馬談所撰。柳詒徵謂:“莊子泛稱百家(益案:《天下篇》有‘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而未指稱某氏之學為某家;漢司馬談《論六家要旨》,遂有法家、名家、道家之名。”司馬談總分在他之前共幾個世紀的“百家”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或六大學派)。馮友蘭以為,司馬談是後來對“百家”試行分類的第一人,是。此後《漢志》承向歆之說,益以縱橫、雜、農、小說,為諸子十家,去小說家,又謂之九流,總稱“九流十家”,而各溯其所出(益案:向、歆父子溯其源流,是主要貢獻,見前文論“諸子出於王官”)。實際上,呂思勉認為,《漢志》之“數術”、“方技”、“兵書”三略,亦可稱為先秦諸子之一,故實可概算為十二家,即再益以兵、醫二家也。
《莊子·天下篇》之六派:一墨翟、禽滑厘;二宋鈃、尹文;三彭蒙、田駢、慎到;四關尹、老聃;五莊周;六惠施、桓團、公孫龍。

現代解讀


都認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且達到了無以復加、登峰造極的境界。那麼,古時候所說的有關天道的規律,果真又存在哪裡呢?回答是:“無處不在。”如果再問:“自然賦予的靈妙從何處降臨?人們所擁有的睿智又從哪裡產生?”回答是“玄聖有他誕生的原因,聖王也有他出現的根由,因為他們全都源於宇宙萬物本體混一的道。”
不違背道的宗本,稱他叫天人。不違背道的精粹,稱他叫神人。不違背道的真諦,稱他叫至人,把自然視為本原,把稟賦視為根本,把規律視為途徑,從而預知事物的各種變化,稱他叫聖人。用仁慈來布施恩惠,用道義來分清事理,用禮義來規範行為,用音樂來調理性情,溫和而又慈祥,稱他叫君子。依照法規確定職分,遵從名分確立標準,反覆比較求得驗證,憑藉查考作出決策,就象點數一二三四一樣歷歷分別,各種官吏都以此相互就位;把各種職業固定下來,把農桑事務擺上重要位置,注意繁衍生息和蓄積儲藏,老弱孤寡經心照料,全都有所安養,這又是安定民心、治理百姓的規律。
古代聖哲的人實在是完備啊!他們配合靈妙之理、聖明之智,效法天地的自然規律,哺育萬物,使天下均衡和諧,把恩澤施及百姓,通曉根本的典規,又能貫穿細枝末節的法度,六合通達四時順暢,無論大小精粗的各種事物,其運動變化真是無所不在。他們的觀點顯明而又表露在各項典規法度的,舊有的法規和世代相傳的史記里還是多有記載,那些存在於《詩》、《書》、《禮》、《樂》中的,鄒地和魯國的學者以及身著儒服的士紳先生們,大多能夠明了內中的道理。《詩》用來表達思想感情,《書》用來記述政事,《禮》用來表述行為規範,《樂》用來傳遞和諧的音律,《易》用來闡明陰陽變化的奧秘,《春秋》用來講述名分的尊卑與序列。內中的看法和主張散布天下並施行於中原各國的,各家的學說時時有人稱述和介紹。
天下大亂之時,賢聖的學術主張不能彰顯於世,道德的標準也不能求得劃一,天下人大多憑藉一孔之見就自以為是炫耀於人。譬如眼、耳、口、鼻,各有各的官能和作用,不可能相互交替通用。又好像各種各樣的技藝,各有各的長處,適用時就能派上用處。雖然如此,不能賅全周遍,只能是一些偏執於一端的人。他們分割了天地淳和之美,離析了萬物相通之理,肢解了古人的道術,很少能夠真正合於純真的自然之美,匹配靈妙和睿智的容狀。所以內聖、外王的主張,晦暗不明,阻滯不通,天下人多自追求其所好並把偏執的看法當作完美的方術。可悲啊!諸家學派越走越遠不能返歸正道,必然不能合於古人的道術!後代的學者,實在是不幸不能見到自然純真之美和古人道術的全貌,道術也就勢必受到諸家學派的分割與破壞。讓後世不奢侈,使萬物不浪費,不使各種等級差別突出顯明,而且用各種嚴厲的規矩約束自己以適應社會的急需。古時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墨翟、禽滑厘之流聽聞這樣的遺風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不過他們所主張和推行的又過於激烈,他們所反對、所節止的又過於苛嚴。他們倡導“非樂”,要求人們“節用”,生前不唱歌,死時不厚葬。墨家主張“泛愛”、“兼利”和“非斗”,他們的學說是非暴力的,而且墨家又好學博覽,不隨意標新立異,也不與前代帝王苟同。
墨家反對古代的禮樂制度。古代的樂章黃帝時有《咸池》,唐堯時有《大章》,虞舜時有《大韶》,夏禹時有《大夏》,商湯時有《大濩》,此外周文王時有《辟雍》之樂,武王和周公還作過《武》樂。古代的喪禮,貴賤有嚴格的規矩,上下有不同的等別,天子的內棺和外槨共有七層,諸侯是五層,大夫是三層,士是兩層。如今墨家卻獨自主張生前不唱歌,死時不厚葬,桐木棺材厚三寸而且不用外棺,並把這些作為法度和定規。用這樣的主張來教育人,恐怕不是真正的愛護人;用這樣的要求來約束自己,當然不是對自己真正的愛惜。這樣的評論並非有意要詆毀墨家的學說,雖然如此,不過情感表達需要歌唱卻一味反對唱歌,情感表達需要哭泣卻一味反對哭泣,情感表達需要歡樂卻一味反對歡樂,這樣做果真跟人的真情實感相吻合嗎?他們主張人活在世上要勤勞,死的時候要淡薄,墨家的學說太苛刻了;使人憂慮,使人悲憫,而做起來也難以辦到,恐怕不能夠算是聖人之道,違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之人也就不能忍受。墨子即使能夠獨自實行,又能拿天下人怎麼樣?背離了天下人的心愿,距離天下百姓一心歸往的境界也就很遠很遠了。
子稱讚說:“從前大禹治水時堵塞洪道,疏通長江黃河並使四夷九州溝通起來,整治的大河三百條,分支河道三千條,水渠溪流不可計數。大禹親自抬筐揮鏟,終於匯聚地面的水而使它歸入大江河。勞苦奔波累得腿肚子消瘦,小腿上無毛,淋著暴雨,冒著狂風,安頓下萬家城邑。禹是大聖,仍親自為天下事務如此操勞。”因此,要讓後世的墨家,多用羊皮、粗布做衣服,用木鞋、草鞋作服飾,日夜不停地操勞,把自身清苦看作是行為準則。並且還說:“不這樣做,就不符合夏禹的主張,也就不配稱作墨家。”
墨翟和禽滑厘他們的意願應當說是好的,但他們的作法卻不可取。這將使後世的墨家學人,必定是勵行勞苦,爭先恐後地弄得腿肚子消瘦、小腿上無毛罷了。墨家的學說算得上是亂世的良方,卻又只能是治世的下策。即使這樣,墨子還是真正熱愛天下的人民,一心追求的目標不能實現,就是弄得形容枯槁面顏憔悴也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真可算是有才之士啊!
不受流俗所牽累,不因外物而矯飾,不對人提出苛嚴的的要求,不背違眾人的心情,但願天下太平無事人人都能糊口養生,自己和他人生存條件能夠得到保證也就心滿意足,並且以此來剖白自己的心跡。古時候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宋鈃、尹文聽聞這方面的遺風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他們戴著特製的華山之形的帽子來表白上下均平的信念,應接外物總是先清除掉各式各樣的界說和成見;他們竭力討論人的思想活動,取個名字叫做內心的行為。他們用和順柔韌的態度迎合人們的歡心,並調諧整個天下,而把抑制個人的情感和慾念看作主旨。他們受到侮辱卻不以為是恥辱,一心解救人們之間的爭鬥;他們主張禁絕攻伐停止暴力行動,一心想平息世上的各類戰爭。用這樣的學說周遊天下,對上勸諫諸侯對下教導百姓,即使天下人都不採納,他們也絮絮不休地說個沒完。所以說,上上下下都受人嫌棄卻仍然不遺餘力地反覆陳述。
即使這樣,他們還是為別人考慮很多很多,為自己考慮很少很少。他們常說:“只希望準備五升米的飯食就完全足夠了!”他們中的師長恐怕都不能吃飽,弟子們就是忍飢挨餓,也不忘懷天下的事務。他們無日無夜地為世人奔波,說:“我們大家都得生存下去啊!”那高大的樣子確實是救世的人啊!他們還說:“君子不事事計較而苛求於人,也不會讓自身為外物所役使。”他們認為對天下無益的事,與其竭力申辯倒不如停止不幹。他們把禁絕攻伐平息暴力行動看作是主要的社會活動,把抑制個人的情感和慾念看作是對自身的主要要求,無論哪一個方面,他們的所作所為只不過達到這樣的境界而已。
公正而不結黨,平易而不偏私,斷然依理不存主見,隨物趨進一視同仁;不瞻前顧後,不謀求智巧,對於外物無所選擇,隨順自然與物一同變化。古時候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彭蒙、田駢、慎到聽聞這方面的遺風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他們把平等地對待外在事物放在首要地位,說:“蒼天能夠覆蓋萬物卻不能托載萬物,大地能夠托載萬物卻不能覆蓋萬物,大道能夠包容萬物卻不能區別萬物。”他們懂得萬物都有它們可以認可的一面,萬物也有它們不可以認可的一面,所以說:“有所挑選就必然不會周遍,有教育就會出現教育不到的方面,一視同仁的規範與齊同劃一的尺度才能沒有遺漏。”
因此慎到棄置智巧,去除自我而順應事物的必然,把聽任外物的變化規律作為疏導一切事物的方術。他說:“明知不可知,卻不能順應而急迫地力求知道,勢必再次使自己受到傷害。”自身怠惰不正無以為能卻譏笑他人崇尚賢能,自身縱放不羈無有德行卻譏笑他人尊重聖哲。或是擊拍或是削截,只求隨物婉曲變化,捨棄心中是非之見,希求能夠免於各種牽累。不用智巧與謀慮,不究前因與後果,巍然自立而已。推一推然後行進,曳一曳然後前往,像旋風一樣迴旋,像飛羽一樣飄忽,像磨石一樣轉圈,保全自己不受責難,動靜合宜全無過失,不曾有過禍殃。這是為什麼呢?大凡沒有感知的物類,就不會有建樹個人的憂患,就不會留下使用心計的牽累,或動或靜不背離客觀事理,因此終身無所謂榮譽。所以說:“達到像沒有感知的東西那樣罷了,無須賢人聖人,譬如土塊就不會失去規範。”那些才華出眾的人常在一起譏笑說:“慎到的學說,不是活人所能實行,而是死人的道理,理所當然地被人們看作是怪異的主張。”
田駢也是這樣,向彭蒙學習,受到會心的傳授。彭蒙的老師說:“古時候得道的人,達到了什麼也不肯定又什麼也不否定的境界而已。猶如迅急而過的風聲不留一點蹤跡,怎麼可以加以言說?”他們總是背違人們的意願,不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因而始終不能免於隨物變化,他們所說的齊同劃一的規範並不是真正的道,因而所說的正確也終不免於謬誤。彭蒙、田駢與慎到均不真正懂得道。雖然如此,他們恐怕還是都聽說過有關大道的概略。
把主宰萬物的道視為精髓,把各具外形的物類視為粗雜,認為有所積蓄反生不易滿足的貪慾,心境恬淡閑適只跟神明為伍。古時候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關尹、老聃聽聞這方面的遺風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他們樹立起“常無”、“常有”的觀點,並把“太一”視為他們學說的核心,而且還以柔弱謙下的態度為外表,以空虛寧寂、不毀棄萬物的心境為內質。
關尹說:“內心世界不存己見,外在有形之物便各各自然顯露。有所動作像流水一樣因勢隨順,靜止下來猶如明鏡顯跡無所斂藏,感應外物則像回聲那樣自然應答。恍恍惚惚彷彿什麼也不存在,沉寂寧靜如同虛空湛清。混同於萬物必能諧和順達,馳逐外物而有所得內心也就必有所失,從不曾搶在人先,而是常隨人後。”
老聃說:“認識事物剛強的一面,卻持守事物柔弱的一面,願做天下可以匯聚潺潺細流的小溪;知道事物顯著明亮的一面,卻持守事物污濁晦暗的一面,願做天下可以容受他物的虛空的山谷。”人人都爭先恐後,自己卻偏偏留在後邊,說是承受天下的污辱。人人都求取實惠,自己卻偏偏持守虛空,無心積蓄因而處處顯得有餘;是那麼高大、充實而有餘。他們立身行事,從容閑適而不耗費精神,無所作為而又恥笑智巧。人人都在追求福祿,自己卻偏偏委曲求全,說是只求避免災禍。以懷藏深邃奧妙的道為根本,以節約儉省的生活態度為大要,說是堅硬的容易毀壞,銳利的容易折損。對物常常寬容,對人無所削奪,就可算是最高的思想境界了。
關尹和老聃,真是自古以來最為博大的真人啊!
空寧寂沒有形跡,變化萬千沒有定規,無所謂死無所謂生啊,跟天地共存啊,跟神明交往啊!恍恍惚惚往什麼地方而去,又惚惚恍恍從什麼地方而來,萬物全都囊括於內,卻沒有什麼去處足以作為最後的歸宿。古時候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莊周聽聞這方面的內容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他用虛空悠遠的話語,擴大誇張的談論,沒有邊際的言辭,時時縱任發揮卻不偏執拘滯,從不靠標榜異端來顯示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天下人沉湎於物慾而不知覺醒,不能夠跟他們端莊不苟地討論問題,因而用隨順無心的言辭不受拘束地隨意鋪陳,用先輩聖哲的話語讓人信以為真,用婉曲的寄寓的文辭來拓展自己的胸臆。他獨自跟博大的天地和玄妙的精神來往卻又不傲視於萬物,不追問是非曲折,而是與世俗相處。他的著述雖然雄奇偉異卻宛轉連綴不失宏旨,他的言辭雖然變化不定卻妙趣橫生引人入勝。他內心充實因而行文不能自已,上與天地結伴而游,下跟棄置死生,不知終始的得道之人交為朋友。他對於道的闡釋,宏大而又通達,深遠而又縱放;他對於道的探討,可以說是諧和適宜而且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即使如此,在順應事物的變化和分解事物的實情方面,他所闡述的道理是那麼無窮無盡,他所建立的學說宗於本源脈絡清楚,多麼窈冥深邃啊,不可能完全洞悉其中的奧妙。

惠施博聞


他的著述多達五車,但他的學說卻乖背雜亂,他的言談也多偏頗不當。他觀察分析事物的要理,說:“大到極點的東西已無外圍可言,稱之為‘大一’;小到極點的東西已無所包容,稱之為‘小一’。沒有厚度的平面,不可能累積而成體積,但卻可以無限擴展以至很遠很遠。從整個宇宙的角度看天與地都是低的,山峰與湖澤都是平的。太陽剛剛正中就同時開始偏斜,各種物類剛剛產生就同時意味著走向死亡。萬物有
類別的共同點和種屬的共同點的差異,這叫做‘小同異’;萬物有完全相同的共性和個別事物完全不同的特點的差異,這叫做‘大同異’。南方可以是無窮盡的但南方也可能是有盡頭的,今天到越國去又可以說成是昨天來到了越國。連環本不可解但又可說是無時無刻不在銷解。我知道天下的中心部位,可以說是在燕國的北邊也可說是在越國的南方。廣泛地愛護各種物類,因為天地間本來就是沒有區別的整體。”
惠施認為上述看法是最為博大的了,游觀天下並曉諭各處善辯的人,天下一切喜好爭辯的人無不相互津津樂道:卵裡面可以說是存在著毛;雞的腳可以數出三隻;郢都內就存在著天下;狗也可命名為羊,馬能夠說是卵生的;蝦蟆可以說是長有尾巴;火本身並沒有熱感;山中的迴音證明大山也生出了口;車輪永遠不會著地;眼睛也可說缺乏看視的能力;指認外物永遠達不到事物的實際,即使達到實際也會無窮無盡;烏龜可能比蛇還長;角尺不能畫出方形,圓規也不能用來畫圓;具體的榫眼與榫頭不會完全地吻合;飛鳥的身影也可說不曾有過移動;飛逝而去的箭頭有停留、也有不曾停歇的時刻;小狗可以不是狗;黃馬、黑牛的稱謂可以數落出三個;白狗也可以叫它黑狗;稱作孤駒應該說它不曾有過母親;一尺長的棍棒,每天截取一半,一萬年也分截不完。喜好爭辯的人們用上述命題跟惠施相互辯論,一輩子沒完沒了。
桓團、公孫龍等善辯之流,蒙蔽人們的思想,改變人們的心意,能夠堵住別人的嘴,卻不能折服人心,這就是辯者的局限。惠施每天用其心智跟人辯論,獨自跟天下的辯者製造出這麼多奇談怪論,而上述就是他們論爭的大體情況。
不過惠施的口總是說個沒完,自以為最有才氣,說:“天地偉大啊!”他實在是心存壓倒他人的雄心而又不真正懂得道術。南方有個奇異的人名叫黃繚,向他詢問天為什麼不會墜落、地為什麼不會塌陷,詢問風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一點也不謙遜立即回應,不加思索地就作出答覆,廣泛闡述事物的規律與原理,說起來絮絮不絕,話多而無休止,還認為說得太少,把許多奇異的東西也添加進去。他處處違反人的實情,卻一心求取超人的名聲,因此他總是跟眾人不合適宜。他內心修養十分薄弱,而追逐外物的慾念卻又十分強烈,他所走的道路真是彎曲狹窄的哩。用陰陽交構化育萬物的道術來考察惠施的能耐,不過就像是一隻蚊虻在徒勞地嗡嗡作響。他的言論對於萬物有什麼用處!不過充分了解事理的某一部分還是可以說十分突出的,如果能夠尊崇於道也就接近於道術了!惠施不能夠在這方面安下心來認真下點功夫,離散心神於外界事物又從不知道倦怠,最終只不過得到善辯的美稱。可惜啊!惠施的才氣,放蕩不羈而無所獲,馳逐於外物而不知返歸本真,這就像用聲音來遏止回聲,又像是為了使身形擺脫影子而拚命地奔跑,實在是可悲啊!

作者簡介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漢族。名周,字子休(一說子沐),後人稱之為“南華真人”,戰國時期宋國蒙(今安徽省蒙城縣,又說今河南省商丘縣東北民權縣境內)人。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哲學思想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先秦莊子學派的創始人。他的學說涵蓋著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根本精神還是歸依於老子的哲學。後世將他與老子並稱為“老莊”,他們的哲學為“老莊哲學”。
他的思想包含著樸素辯證法因素,主要思想是“天道無為”,認為一切事物都在變化,他認為“道”是“先天生地”的,從“道未始有封”(即“道”是無界限差別的),屬主觀唯心主義體系。主張“無為”,放棄一切妄為。認為一切事物的本質雖然有著千差萬別的特點,但其“一”本同,安時處順,逍遙無待,窮天理、盡道性,以至於命。在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反對一切社會制度,擯棄一切假慈、假仁,假意等大偽。
莊子·天下
莊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