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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嵇康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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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憤詩
三國嵇康的一首詩
《幽憤詩》是三國嵇康創作的一首四言詩。這是一首抒寫詩人因呂安事而被系獄以後的憂憤不平的長詩。這首詩的產生有著更為深刻的時代原因,並且與詩人的獨特個性有極為密切的關係。詩詞鋒爽利、峻切、語言壯麗。
幽憤詩
嗟余薄祜⑴,少遭不造⑵。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⑶,有慈無威。恃愛肆姐⑷,不訓不師。
爰及冠帶,馮寵自放⑸。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朴,養素全真。
曰余不敏,好善闇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⑹,政不由己。
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痏⑺。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
昔慚柳惠⑻,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
咨余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
實恥訟免,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雲能補。嗈嗈鳴雁,奮翼北游。
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嘆,曾莫能儔⑼。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⑽,安親保榮。世務紛紜,祗攪余情⑾。
安樂必誡,乃終利貞。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余獨何為,有志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疚。
庶勖將來⑿,無馨無臭。採薇山阿,散發岩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
⑴祜:福。
⑵不造:不成。言家道未成。
⑶鞠育:養育。
⑷姐:嬌。
⑸馮:同慿。
⑹僻:邪。
⑺創痏:創傷。
⑻柳惠:即柳下惠,春秋時人。
⑼儔:比。
⑽萬石:指漢代石奮。
⑾祗:適。
⑿勖:勉勵。
《幽憤詩》是魏末代表作家嵇康的重要作品,是研究嵇康個性與思想的至為重要的文獻。讀這首詩,首先應該了解它的寫作背景。干寶《晉書》載:“康有潛遁之志,不能被褐懷寶,矜才而上人。(呂)安,巽庶弟,俊才,妻美。巽使婦人醉而幸之,醜惡發露,巽病之,告安謗己。巽於鍾會有寵,太祖遂徙安邊郡。遺書與康:‘昔李叟入秦,及關而嘆’云云。太祖惡之,追收下獄,康理之,俱死。”孫盛《晉陽秋》說:“初康與東平呂安親善,安嫡兄遜淫安妻徐氏。安欲告遜遣妻,以咨於康。康喻而抑之。遜內不自安,陰告安撾母,表求徙邊。安當徙,訴自理,辭引康。”從以上記載可知,嵇康好友呂安被其兄呂巽誣陷入獄,於是引康證明呂巽之醜惡及已無不孝之罪。正直的嵇康義不負心,保明其事,遂牽連入獄。鍾會乘機譖之,一代奇士嵇康竟至被殺。這首詩即為嵇康因呂安事被收獄中所作。然而,這首詩的產生有著更為深刻的時代原因,並且與詩人的獨特個性有極為密切的關係。眾所周知,魏晉之際政治黑暗、危機四伏,正直的知識分子朝不保夕,隨時有生命之虞。嵇康是“竹林七賢”中思想最為激烈的鬥士,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非薄湯武周公,毫不留情地攻擊司馬氏提倡的虛偽名教。此外,他的性格極為矛盾:一方面“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以莊子為師,追求遺世放達。另一方面卻又剛腸疾惡、輕肆直言,為當時社會所不容。嵇康被牽連入獄以至被殺,就是他的激烈思想和剛直個性導致的結果。以下結合這首詩的分析,將隨時揭示以上所說的這些原因。
《幽憤詩》大致可以分為四段。
第一段:“嗟余薄祜”至“養素全真”。作者自述青年時代就已形成的桀驁性格和放逸隱居的志向。“嗟余”四句感嘆自己從小喪父。“母兄”四句說自己由母親和哥哥撫養,蒙受他們的慈愛、恃愛肆嬌,得不到師長的訓導。從中可見,嵇康因從小喪父,為母兄溺愛,沒有受過嚴格的儒學熏陶。這對於形成他日後喜愛庄老的思想和任情肆志的性格不無關係。接下“愛及”八句就講到自己的愛好和志向。這八句詩,既是嵇康思想和性格的寫照,也集中概括了魏晉名士追求的普遍品格。這一段為全詩奠定了反省生平行事的基調。
第二段:“曰余不敏”至“豈雲能補”。這一段主要是自責在呂安事上的粗疏。“曰余”二句即指自己因“不敏”而與“闇人”相善。“不敏”指自己闇於人情機宜的弱點。這一點嵇康在《與山濤書》中就已認識到,所謂“不識人情,闇於機宜”。而在呂安事上,他又一次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導致冤陷囹圄。關於“好善闇人”一句,歷來注家說法不一。或指呂安、或指鍾會,或指呂巽,還有的認為別有所指。闇人指呂巽。根據嵇康《與呂長悌絕交書》,嵇康與呂巽的交好比與呂安的交結要早。對這麼一個闇人,自己卻受其矇騙,相信了他不再與呂安吵下去的虛假承諾。豈知後來呂巽倒打一耙,反而誣告呂安,以至自己被牽連入獄。這種尷尬結局,使作者悵然失圖,沉痛自責。“子玉”二句,用《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子文薦子玉,終於造成楚國日後失敗的史實,比喻自己因為相信呂巽,反而遭到災禍。詞意只承前二句。“大人”二句,分別用《周易》和《左傳》的典故,原意是說,大人物胸懷宏大,能藏納垢恥。這裡反用其意,是說自己生性容不得邪惡。所以後面說,“惟此褊心,顯明藏否”。這二句詩是作者對自己性格的深刻剖析。他不能像“大人物”那樣“胸懷宏大”,藏納垢恥,而要顯明事物的是非善惡。嵇康是以莊周為師的,而莊周主張“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認為客觀世界不存在什麼是非之分。據說阮籍至慎,“口不臧否人物”,真正實踐了莊子的理論。嵇康卻不然,他在理智上清醒認識到善惡、是非等是人生的外累,養生的隱患,但實際言行卻往往暴露鮮明的是非好惡之形。這就是他自責“褊心”的原因。其實,所謂“褊心”,恰恰是嵇康正直和“任俠”性格的表現。“感悟”二句承上,意思是說自己意識到立身行止的粗疏,因而痛心如創傷。“欲寡”八句自責耿介個性所造成的種種失誤。作者的“宿心”是“欲寡其過”、“性不傷物”,遵循老莊的教誨,“志在守朴,養素全真”,但“不敏”和“顯明臧否”的“褊心”,卻常常招來謗議和怨憎。從前曾自愧缺乏柳下惠那樣堅持直道的精神,卻悔恨為什麼不聽隱士孫登的告誡。據《魏氏春秋》:“初,康採藥於中北山,見隱者孫登。康欲與之言,登默然不對。逾年將去,康曰:‘先生竟無言乎?’登乃曰:‘子才多識寡,難乎免於今之世也。’”嵇康才多識寡的毛病,果然為孫登言中!在呂安事上,他又一次落入世網。“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二句,寫出了作者何等沉痛的心情!“仰慕”四句寫作者對西漢隱者嚴君平和鄭子真的嚮往。《漢書·王貢兩龔鮑傳》記鄭子真、嚴君平樂道閑居,與世無爭,雖處貧窮卻神氣安然。當此身陷囹圄之際,嵇康自然愈加嚮往那些安貧樂道、終其天年的高士。“咨余”四句是作者再次自責不淑和頑踈,與前面“曰余不敏、好善闇人”二句相呼應。作者把這次得禍之由歸結為自己性格中的弱點。以下“理弊”八句寫作者在獄中的遭遇及心情。其中關於“對答鄙訊”的內中情事,很不容易揣度。根據《晉書·嵇康傳》中鍾會詆毀嵇康以及《文士傳》中鍾會庭論嵇康的記載,當日獄吏羅致嵇康的罪狀大致不出於以下三點:一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二是欲助毋丘儉造反;三是言論放蕩,非毀典謨。總之,嵇康拒不與司馬氏合作的政治態度和激烈的思想言論,成為他“繁此幽阻”及不久被害的根本原因。這位剛直之士知道自辨也不會有什麼效果,所以“實恥訟免”,不屑與獄吏爭辨是非曲直,而把身受的謗冤歸結為不遇明時。然而,雖然自己“義直”,身陷囹圄卻終究會叫人“神辱志沮”。末后“澡身”二句,表達了作者悔之莫及的大痛。
第三段:“嗈嗈鳴雁”至“心焉內疚”。這一段集中抒寫作者對於自身悲劇的憤嘆。“嗈嗈”四句描寫振翼高飛、順時而動的鳴雁。在嵇康詩歌中經常出現飛鳥形象。如“焦鵬振六翮,羅者安所羈”(《述志詩》二首);“雙鸞匿景曜,戢翼太山崖。”(《五言贈秀才詩》);鸞鳳避罻羅,遠托崑崙墟。”(《答二郭詩》三首)飛鳥翱翔在廣闊的天空,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它們是自由的象徵,是詩人的嚮往與追求。自由自在的飛鳥,正與身處困境的作者形成鮮明的對照,這自然使作者異常憤嘆。“窮達有命,亦又何求。”作者又一次把自己的不幸歸之為命運的擺布。以下“古人有言”十句,引用先哲的教誨和漢代石奮及其四子周慎謹密的典故,自責生性頑疏。“煌煌”四句,慨嘆自己的有志不就。這一段從奮翼北游的鳴雁,安親保榮的石奮,一年三秀的靈芝等形象,聯繫到自己有志不就的一生悲劇,反覆抒發憤嘆之情,感情十分沉痛。
第四段:“庶勖將來”至最末“頤性養壽”。作者再次申明他的“志在守朴,養素全真”的本志。這幾句表現的仍是拒不與司馬氏合作的倔強態度。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幽憤詩》的寫作雖以呂安冤獄為直接導因,但更深刻的原因是作者處於被囚的特定環境中,抒寫生平憂鬱和對時世的憤慨。從這首詩里,嵇康再次鮮明地表現出他的清醒理智與耿介個性之間的深刻矛盾,顯示他反對司馬氏集團的政治態度。由於《幽憤詩》確實呈現出強烈的自責、自傷的感情色彩,因此有人評價此詩是士族文人嵇康軟弱性的表現。其實,這種觀點由於沒有深刻把握嵇康的思想和矛盾性格,因而並不符合真實的嵇康。
《幽憤詩》的寫作特點之一是以內心獨白方式反覆抒情。作者陷於囹圄之中,無人可與晤談,而滿腔的憂鬱和幽憤,又迫切需要排遣,這樣就自然而然形成反覆抒情的特點。詩中的自責和憤嘆,初看似乎很零亂,其實還是有脈絡可尋。作者先回顧青少年時期曠達個性的形成,緊接便自責呂安事上的不敏,再檢討一生素志和立身行事之間的諸多矛盾,憤嘆自已的有志不就,最後申明隱逸避世的宿願。整首詩情辭悲慨,淋漓盡致地抒寫了詩人的幽憤。
《幽憤詩》的寫作特點之二是引用典故較多。如“子玉之敗”用《左傳》;“民之多僻”、“惟此褊心”、“匪降自天”、“嗈嗈鳴雁”等借用《詩經》成句;“仰慕嚴鄭”、“萬石周慎”等用《漢書》;“善莫近名”出於《莊子》等。這些典故用在詩里大多顯得較為貼切。
鍾嶸《詩品》評嵇康詩曰:“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意思是說嵇詩過分峻拔直露,表現出橫議是非的特色,缺少含蓄高遠之致。劉熙載《藝概》說:“叔夜之詩峻烈,嗣宗之詩曠逸”,比較了嵇、阮兩家詩的不同風格,並以“峻烈”二字概括嵇詩風格。上面說過,嵇康思想激烈、個性耿介。這種獨特的人格形諸詩文,便呈現為鍾嶸指出的“峻切”的藝術風格。《幽憤詩》不像阮籍詩那樣常用眾多比興,隱蔽曲折地抒發感情,而是旨意顯豁、一覽無遺。這正如陸時雍《詩鏡》所說:“嵇詩一舉殆盡。”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說得更明晰:“叔夜衷懷既然,文章亦爾,徑遂直陳,有言必盡,無復含吐之致。故知詩誠關乎性情,婞直之人,必不能為婉轉之調審矣。”又說:“嵇中散詩如獨流之泉,臨高赴下,其勢一往必達,不作曲折瀠回,然固澄澈可鑒。”《幽憤詩》即是嵇詩“有言必盡”、“一往必達”風格的代表作。
嵇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