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吳充秀才書
答吳充秀才書
《答吳充秀才書》是宋代文學家歐陽修寫給友人的一篇散文。
修頓首白,先輩吳君足下。前辱示書及文三篇,發而讀之,浩乎若千萬言之多,及少定而視焉,才數百言爾。非夫辭豐意雄,沛然有不可御之勢,何以至此!然猶自患倀倀莫有開之使前者,此好學之謙言也。
修材不足用於時,仕不足榮於世,其毀譽不足輕重,氣力不足動人。世之欲假譽以為重,借力而後進者,奚取於修焉?先輩學精文雄,其施於時,又非待修譽而為重,力而後進者也。然而惠然見臨,若有所責,得非急於謀道,不擇其人而問焉者歟?
夫學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於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於心,曰:“吾文士也,職於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昔孔子老而歸魯,六經之作,數年之頃爾。然讀《易》者如無《春秋》,讀《書》者如無《詩》,何其用功少而至於至也?聖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書,荀卿蓋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語,此道未足而強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見前世之文傳,以為學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謂“終日不出於軒序,不能縱橫高下皆如意”者也,道不足也。若道之充焉,雖行乎天地,入於淵泉,無不之也。
先輩之文浩乎沛然,可謂善矣。而又志於為道,猶自以為未廣,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難也。修學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於所悅,而溺於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勵修之少進焉。幸甚!幸甚!修白。
歐陽修頓首在先輩吳君足下說:前次有辱先輩寄來書信及大作三篇,讀後感到浩浩然像有千言萬言之多,等到我稍微定下神來仔細一看,才幾百字啊。如果不是文辭豐厚,文意雄偉浩然盛大勢不可擋,何以能達到這種地步呢 然而還自己擔心沒有人開導,自感無所適從,這是先輩好學自謙的話啊!
我的才能不足為當時所用,官職不能使後世感到榮耀,我(對人)的批評和讚譽也無足輕重,氣勢力量也不足打動人。世上要想憑藉(別人的)讚譽以自重,憑藉(別人的)力量以引進的人,何所取於我歐陽修呢!先輩學問精湛,文章雄偉,都施用於當今,這些又不是靠我的讚譽而被推重,靠我的力量而被引進的。然而先輩卻惠然下問,責求於我,難道不是您急於謀求為文之道,以至無暇擇人而問了嗎?
大凡求學的人,未嘗不是為了(儒家的)“道”,但是能到達“道”的境地的人很少。不是“道”離人很遠,而是求學的人(過於)沉湎(於)其他方面,因為文章的語言難以精細工巧而可喜,卻容易(使作者)喜悅而自我滿足,世上的求學者,往往沉湎於這種情況之中,(文章)一有精細工巧之處,就說:我的學問足夠了。甚者甚至於拋棄一切事務,不關心任何世事,說:我是文士,做文章是我的職業。這就是之所以到達“道”的境地的人很少的原因啊!
從前孔子老年時回歸魯國,他作“六經”,只用了很短的時間。然而讀《易經》好像沒有《春秋》,讀《書經》好像沒有《詩經》,他用功是何其之少而達到的境地卻又如其之高。聖人的文章,雖是(一般人)不可及的,然而大抵是(內容上的)“道”突出而文章不難自己達到佳妙之處。所以孟子一生棲遑奔波,追求於“道”,以至沒有時間著書,荀子也是到了晚年才有時間著述文章。像揚雄,王通勉強模仿別人的語言模式,著書立說,這就是"道"未充足而硬要發言著述的例子啊!後世那些不明白事理的人,只是看到前世的文章流傳了下來,以為學習的僅是文采罷了,所以愈是用力(於文章的文采),愈是勤勉(學習文章的技巧),反而愈是寫不好文章。這就是足下所說的終日不出書房之門,卻不能使文章縱橫馳騁,揮灑如意的原因是“道”未充足啊!如果“道”已經充足,(文章)就是馳騁於天地之大,沉游於淵泉之深,也是可以無所不到的。
先輩的文章,氣勢浩蕩盛大,可以說是很好的了。而又有志於(追求)“道”,還自謙以為不夠廣大,如果這樣追求不止,孟子,荀子的境地是不難達到的。我學習“道”但未能學到,然而所幸的是我不甘於自我喜悅滿足,停滯不前,因為您能夠求“道”不止,又用這種精神對我的少許進步加以勉勵,所以我實在是萬分有幸啊!歐陽修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