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個站台
二十個站台
米沃什在詩歌中說,“二十個世紀好像二十個日子。”而在夜間回家的路上,我模糊地想象,二十個世紀好像二十個站台。
江汀的行文風格雅馴,旁徵博引,娓娓道來。作為一位詩人,江汀擅長使用比喻,他的散文充滿修辭之美;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散文包含了對於生活終極意義的探詢,讓讀者得到強烈的認同感。長久的外國文學閱讀經歷為其提供了深厚的滋養,像他所喜愛的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一樣,江汀也是一位“對世界文化深懷眷戀”的寫作者。這一批文章,既是一份很好的閱讀索引,以供外國文學愛好者按圖索驥,也見證了一位詩人漸漸形成的詩學觀念:他稱自己的散文寫作為“日光下的見習”,以此與鄰人建立聯繫。
《二十個站台》是青年詩人、評論人江汀的散文集。這批文章按照寫作主題分為三輯,*輯是關於自己生活和寫作的散文,第二輯是為作者身邊的詩人、小說家、畫家而寫的隨筆,第三輯是對外國文學所寫的閱讀札記。它們中的大部分曾刊登於在國內頗具影響的《經濟觀察報》書評版,其餘篇目則散見於《北京青年報》《詩刊》《詩建設》《中西詩歌》《旅行家》等報刊。
江汀,安徽望江人,1986年出生,畢業於青島理工大學,現居北京。著有詩集《明亮的字碼盤》《來自鄰人的光》《寒冷的時刻》。曾參與發起北京青年詩會,參加詩刊社第31屆青春詩會;獲閣樓詩歌發現獎、安徽文學年度詩歌獎、胡適青年詩人獎,入圍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潛力新人獎提名。
二十個站台
更美的事物仍要以花為名
在橋與門間旅行
文雅的歌爾德蒙
大寫的處境
預言
星期一紀事
鍾放的憂鬱
天通苑的穆旦
昆鳥和“公斯芬克斯”
我們會在生活中感到疲憊
“猶如集合的兒童”
畫家江滿芹
關於光的寓言
福樓拜,或事物的面貌
穆齊爾的“迷魂湯”
熟知死亡的人
一本幽僻的書就像一顆彗星
清晨的澄澈
艱辛向前的船夫
在地球的圓桌前
來自童年的各種藥物
“直接地,簡潔地被白晝回答”
西班牙的抽搐
溫柔的刻度
永不散場的筵席
在橋與門之間旅行
有時候,我們不能信任自己的時間感。比如,我總是覺得,自己對周作人的寫作與生活感興趣很久了。但翻檢自己的筆記,這種興趣僅僅開始於一年前。去年我的生活充滿了變動。下半年,我從一次旅行回到北京,在那種情境下寫了一篇散文,開篇談到挪威作家哈姆生對自己少年時的影響。不知不覺地,我從哈姆生想到了周作人,他們兩位有著相似的歷史處境。那篇文章的末尾提到,自己正準備一次搬家;可是在那時我沒有想到,這次搬家推遲了一年,更不會知道,一年之後,這次旅途的終點正是周作人先生。今年秋天我毫無知覺地搬到北京的西城來住,幾天之後才發現,新的住處與從前的苦雨齋僅僅一街之隔。
“熱帶雨林將原色蝴蝶吞入萬劫不復的時空”。當我想要說起人與事的時候,卻首先想起村上春樹的這個比喻。在某種壓力下,我將會提筆,像赫爾岑和卡內蒂那樣撰寫回憶錄。我手頭也有一套夏天買來的《知堂回想錄》,剛剛讀完。
幾天之前,我去德勝門字裡行間書店參加一次活動,在那兒我不由自主地記起了周作人回憶錄中的一個片段,他仔細描述二十年代的時候,自己從西直門出發去燕京大學上課的一條路線。“……行程如下:即十五分高亮橋,五分慈獻寺,十分白祥庵南村,十分葉赫那拉氏墳,五分黃庄,十分海甸北簍斗橋到。”我毫無理由地喜歡這段話。
與之對比,有這樣的詩:“撫摸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這是八年之前,我仍在青島讀書時寫過的句子。現在我逐漸脫離了那種狂熱的情緒;或者說,我剋制了對抽象事物的熱情,轉而從具體的經驗開始,去認識生活與真實。而再往前回溯,小時候我常常翻閱家裡的舊地圖冊,我記住了所有的國家和它們的首都。地名是我所喜歡的東西。
我會越來越習慣於談論自己的童年經驗。布羅茨基在散文里,曆數他幼時所著迷的那些物件,罐頭、收音機、電影、明信片;而在我的那些地圖冊里,蘇聯還沒有解體。我剛剛掩卷的另一本書,是《悲傷與理智》,我帶著它去參加了一些聚會。仍然是在德勝門書店的那次,我在交談中提起布羅茨基,他剛剛流亡到西方時,受到兩位朋友的熱情接待,並引他進入文學家庭。當時,我做了一個或許是不恰當的比喻:我把正在交談的兩位朋友陳家坪和李浩,比作我的奧登和斯彭德。
願有朝一日我將拋棄所有的比喻。想想奧登的一首詩,“歌聲不再來了:他不得不製造它。”我將逐漸不再熱衷於談論阿克梅派、德國浪漫派或者是京派。生活是一條有著確定終點的道路,我凝神觀看那終極性的東西。在一本詩集的後記里,我引用了曼德爾施塔姆的句子“我們將死在透明的彼得堡”。事實上,我最初直接將它寫成:我將死在透明的北京。但女友不允許我這麼表達,我當然必須聽她的。
布羅茨基的列寧格勒,仍然是阿赫瑪托娃和曼德爾施塔姆的那一座嗎?至少,我暗自希望與周作人成為鄰居,無論在哪種時空里。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張杭、昆鳥、秦失、絲絨隕和鍾放。我們第一次聚會,是在東四十條橋東的一家火鍋店。那天秦失說我的長相像曼德爾施塔姆,我覺得很奇怪。這一切的時間順序或許被我顛倒了。後來我很多次地經過那家店,因為在搬家和換工作之後,它恰好位於我的上班路上。我總是在傍晚的泥濘中,抬頭看到它的紅色燈籠。
鍾放曾反覆跟我說他的情史;雖然事實上,他那時只談過一次戀愛。他尤其提到西直門,說這裡是他的傷心地。但那時,我們都不認識李浩,鍾放也還沒有信仰基督教。而今,這麼久之後,我才知道李浩也曾與西直門有緣,常常去西直門內的聖母聖衣堂做禮拜,他將這個經歷寫進了筆談。
我將在其他地方繼續把這些故事講完。我們這些人,能夠在北京相遇,完全只是因為詩歌,但北京的生活經驗是複雜的。此刻我仍在冬夜的公交車上坐著,我不知道終點在哪裡。
2015年12月1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