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寤言

病榻寤言

《病榻寤言》·一卷(浙江鮑士恭家藏本)。明陸樹聲撰。自序謂卧病初起,捉筆疾書,名寤言者,以其得於寤寐也。中多養生家言。至於緩步當車,晚食當肉,語出《戰國策》,而以為《史記》,則明人讀書不求源本之故也。

作者簡介


陸樹聲(1509年-1605年),字與吉,號平泉,松江華亭(今上海)人。明朝官員。
陸樹聲晚年辭官返回朱家角后,閉門謝客,安度晚年,九十七歲病卒,追贈太子太保,謚文定。著有《平泉題跋》、《耄余雜識》、《長水日記》、《陸文定書》等。

原文


余卧病榻間,冥心攝息,或瞥然起念,意有所得。欲言囁嚅,時復假寐,頃焉得寤,蹶然起坐,憑幾捉筆,造次疾書。雖語無倫次,其於生死之故,養生之旨,間亦億中,存之以自觀省。曰“寤言”者,以其得之寤寐也。
壬辰秋,余卧病兩月,一切世慮,芒無縈罣。追思此身未生之前,與此生已盡之後,何者為我?乃知是身非實,一聚之形,氣至則生,氣返歸空,生理無常,而一空常在。故曰:“生者死之根,必至之期,達生知命者,委順以待之耳。”先儒曰:“透得名利關,方是小休歇。”余曰:“透得生死關,此是大休歇。”
昔人有言曰: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夫人之生也,自少而得壯,自壯而得老。其得也,以時至而得也。然至壯則失少矣,至老則失壯矣。其失也,以順而失也。故鳥之溯風也,魚之溯流也,皆逆也。陰陽家沙水取逆者,迎生氣也。《易》乾下坤上之為泰,外坎內離之為既濟。養生家之取坎填離,返老復丁者,皆取逆也。《易》曰:“生生之謂易。”又曰:“易逆數也,陽上陰下,而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陰先於陽,正不測之神也。”
人之有生也,則有生計。自一歲至十歲以上,為身計;二十至三十以上,為家計;三十至四十以上,為子孫計;五十至六十以上,為老計;六十至七十以上,為死計。中間營營擾擾,或追憶其既往,逆料其將來。外則苦其身以事勞攘,內則苦其心以密思慮,用以為周身之防,善後之策者,總之曰:“勞生。”然或計未周而生先盡,慮未及而形難留,譬之夸父逐日,務奔驚而不止,臧榖求羊,多歧路而終亡。
死生者,天地之定製,人理之必至,定於稟氣受形之初,不以貴賤愛惡有所增損。故曰:賢愚同盡。然而顏跖之辨,大椿之於朝菌,玉石俱焚,薰蕕同臭,而其辨不可紊也。故有死而不朽,沒世而名無稱,與草木同腐者,非所論於生死之同也。故曰:至人以萬世為箕裘蜉蝣以旦暮為大年蠛蠓以瓮天為一世。
夫生人之初,陰陽和會,絪縕凝結,資血氣以為榮衛,故血陰而氣陽,陽旺乃生陰血。方其少壯,則氣盛血華。及其老也,氣餒而血衰。發白膚皺,是其徵也,加之以五欲交攻,二火焚和。語云:“燥萬物者,莫燥乎火。”膏油所以繼火於無窮。人當暮齒,則壯膏既盡,衰燼漸微。譬之春楊條枝,柔可綰結,至秋枯瘁,脆若拉朽,木液竭而生理盡矣。故養生者以惜精氣為本。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而大戒存焉。故有以肥甘為酖毒,衽席為畏途者,戒於所易溺也,砒霜之於甘露也。美惡不同,用之而生死立異。然謂甘露可以殺人,砒霜亦能活命。夫旨酒美色,沉面荒淫,以伐命戕生,此非以甘露殺人者乎?良藥苦口,而利於衛生;忠言逆耳,而藉以寡過,此非以砒霜活命者乎?故曰:“甚美者惡亦稱美,好者溺性亡生之尤物,世知惡之為惡矣,抑有察於美之果得為美乎?”
倪文節公云:“貧賤之人,一無所有,及臨命終時,脫一厭字。富貴之人,無所不有,及臨命終時,帶一戀字。夫脫一厭字,如釋重負,帶一戀字,如擔枷鎖。”又曰:“富貴貧賤,所處不同,至三者緊要處則一曰老病死。以愚觀之,則富貴者之於斯三者,反不若貧賤者之無繫纍也。向子平曰:“我已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未知生不如死耳。”然就是以觀,則生不如死,亦可知矣。
“緩步可以當車,晚食可以當肉。”《史記》顏闔之言也。論曰:“謂顏氏之子可謂巧於處貧。”漢楊王孫遺命裸葬,其言曰:“死者終生之化,而物之歸者也。歸者得至,化者得變,是物各返其真也。”又曰:“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離形,各歸其真,焉用久?”即其言似非中道,然亦不可謂巧於處生死者乎?
唐裴炎之序猩猩也,曰:“與之酒,兼與之屐。醉酒穿屐,則擒而刺血,隨所問而得,否則寧死,含血不與。”夫身死矣,而猶靳於血。獸之愚若此。人靈於物,而其愚有類是者。今夫財色名利之溺人也,其若猩猩之於酒乎?爵賞祿位之羈人也,其若猩猩之於屐乎?饕餮致禍,重利忘身,之死而無悔者,其猩猩之寧死含血乎?
乾之內一陽交於坤而為坎,坎為水。坤之內一陽交於乾而為離,離為火。乾坤交而為水火,水火凝合而生人。坎離者天地之用,故人之受形於天地也。先天之氣具水火,而後天之養生也,不能一日無水火。南離而北坎,心居上而賢居下,心賢交為水火既濟。故曰:“水火合則生,水火離則病,水火絕則死。”
紀昌學飛衛之射,視小如大,視微知著,不易於物,而物為我轉。造父學泰豆氏之御,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得之於手,而應之於心。孔周挾含光之劍,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經物而物不覺。覺道者之於養生也,墮肢體,黜聰明,存其精於何思何慮若有若亡之間,沖兮若虛,神妙合而入無間,亦若此。若三子者之習於技不同,而得之神解則一,是亦可謂技而進於道矣。
神依形則生,神離形則死。故形骸者,神之宅舍,形骸屬陰,而元神屬陽,陰以實為質,陽以虛為用。心者虛靈之府,神明之舍,心定則神凝,心虛則神守。《玉皇印經》解云:“子在心內運黃庭,晝夜存之得長生。”黃言中,廷言虛。故養生家有曰:“心死則神活。”曰心死者,則虛之謂也。又曰:“未死而學死,當生而無生。”曰無生者,學死而忘生之謂也。如曰:“忘氣以養形,忘形以養神矣。”而又曰:“忘神以養虛。”蓋虛之所藏者深矣。
夫養生者,視身為太重,則憂患易入,而憂患因以傷生。吾故曰:“養生者戒於傷生。”然而世有以養傷生者矣。《老子》曰:“我有大患,惟我有身。我若無身,我則何患?”山谷老曰:“眾生身同太虛,煩惱何處安腳?”夫既身同太虛,而視身若無,則憂患不能入,是能齊生死而處之一矣。故曰:“夭壽不貳然。”又曰:“修身以俟,則又非漫然無當,而虛生浪死者矣。”此正先儒所謂養,則付命於天道,則責成於己養生者所宜體此。
楊朱之友季梁有疾,其子三致醫。其一矯氏之醫曰:“病在有生之後,欲攻其漸。”季梁曰:“眾醫也。”其一俞氏之醫曰:“病在未生之前,其甚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其一為盧氏之醫曰:“病出於稟生未形之先,齊生死而一之也。”季梁曰:“神醫也。”遣之而疾瘳。夫季梁之疾,三致醫而疾瘳。余也齋居三月,內達於生死,而疾自愈,若季梁則猶有外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