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騷
《文心雕龍》第五篇
《辨騷》是《文心雕龍》的第五篇,是全書第一部分的最後一篇,這部分主要闡述作者的文學總體觀念,即劉勰所言“文之樞紐”。所謂“辨”,就是辨析、辯解的意思。需要辨的原因是:首先歷代的評論家對《楚辭》有各不相同的評價,應該辨其是非。更重要的是《離騷》是否符合儒家經典,需要辨其同異。
全篇分三部分:一、通過引證漢代學者對《離騷》的評論,說明了其讚揚和指責都不合實際。二、比較了《楚辭》和儒家經書的異同,從而肯定了《楚辭》的巨大成就,指出它“取熔經意,自鑄偉辭”的創造性。三、講《楚辭》對後代作者的不同影響,進而總結出騷體作品創作的基本原則。
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繼承《詩經》優良傳統而又有創新,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歷代評論不一,這些分歧不僅涉及對屈原作品的評價,而且涉及文學創作的方向,所以列入“文之樞紐”,專篇論述。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遊塵埃之外,嚼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崑崙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虯乘鷖,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錶,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嘆,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虯龍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至於托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彈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
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誇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慢於三代,而風雅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亦自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問,瑰詭而惠巧;招魂招隱,耀艷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並能矣。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
軒翥(zhù):高飛的樣子,指作家積極從事創作的活動。詩人:指《詩經》的作者。
聖:指孔子。未遠:從孔子逝世(公元前479年)至屈原出生(公元前345——359年),只不過有一個多世紀。
嚼:潔白。涅:染黑。緇:黑色。
崑崙:《離騷》和《天問》里都曾講到昆崙山。懸圃:即昆崙山巔。
駟:四匹馬拉的車,在這裡作為動詞,乘坐。虯:傳說中的一種無角的龍。鷖:鳳凰的一種。
孟堅:班固的字。傳:經的註解,這裡也指經。
顛隕:《離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慾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乎顛隕。”顛隕,墜落。
康回傾地:《天問》:“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康回,共工。共工與顓頊戰,共工撞倒作為天柱的不周山,因此天崩地塌。
土伯三目:《招魂》:“土伯九約,其首觺觺些。叄目虎首,其身若牛些。”約,曲。觺觺,角尖貌。
狷狹之志:耿直不容邪惡的心胸。狷狹,急躁偏狹。
“士女雜坐”二句:《招魂》:“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骨鯁:偏義複詞,即骨,指作品中的主要成分。
深:應作“采”。
鬱伊:指心情不舒暢。郁,憂愁;伊,助詞。
披:翻閱。
衣被:加惠於人,指給人以影響。
憑軾:倚著車前橫木。此處指縱橫馳騁。軾,古代車前的橫木。
玩華:玩,玩味、欣賞,學習、運用。華,花,和“實”相對,指華美的形式。實,果實,和“華”相對,指有意義的內容。
欬(kài)唾:指不十分費力的事。欬,同“咳”,咳嗽。唾,吐口水。
乞靈:求教。長卿:司馬相如的字。
勞:古時“勞”常借為“遼”。遼:遼闊,遙遠。
金相:金玉般的質地。相,質。式:用。
錙(zī)毫:細微處。錙,錙銖,古代重量單位,六銖為一錙,四錙為一兩。毫,絲毫,古代度量單位,十絲為一毫,十毫為一厘。這句指作品極細微處都十分有文采。
自從《國風》《大雅》《小雅》的歌聲漸漸停息,再沒有類似新的創作。後來湧現出一批奇特的妙文,那就是《離騷》一類的作品啊!這是興起在《詩經》的後面,活躍在辭賦家的前頭。大概由於離聖人孔子的時代還不久遠,而楚國人又多有才華的緣故吧。從前漢武帝喜愛《離騷》等篇,命令淮南王劉安作了《離騷傳》,劉安認為:“《詩·國風》言情但並不過分,《詩·小雅》諷刺上位的人但並不作亂,像《離騷》這樣的作品,可以算是兼有二者的長處。屈原想像蟬從污穢混濁的泥土中蛻殼出來那樣擺脫污濁的環境,逍遙於塵俗之外,他的清白是染也染不黑,完全可與日月比光明的啊!”但班固卻認為:屈原誇耀自己的才華,以至忿懣怨恨,自投汨羅沉江而死;他在作品中講到后羿、過澆和有虞國王兩個女兒二姚的故事,都和《左傳》的有關記載不相符合;他寫的登崑崙、懸圃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又是儒家經典所不曾記載的;然而他的文辭瑰麗雅正,是詞賦的創始者,所以屈原雖然算不上賢明的人,但也可以稱得上了不起的人才。王逸卻認為《詩經》的作者尚有諷諫其上的肯切的“捉耳”之言,屈原的《離騷》抒發怨恨的感情較之卻委婉和順得多。《離騷》這一作品經常有依據經典來寫作的:說駕龍乘鳳,就是從《易經》里‘時乘六龍’的比喻那裡來的;講登崑崙、走流沙,就是從《尚書·禹貢》里關於大禹治理九州水土的記載來的。所以後世名家寫作辭賦,都以他為榜樣,的確可說是像金玉一樣值得珍貴,歷史上沒有和他並稱的。此外,如漢宣帝讚歎《楚辭》,認為它完全符合儒家學說;揚雄吟誦品味《離騷》,也說它的風貌和《詩經》相近。劉安、王逸、漢宣帝、揚雄四家都把《離騷》和經書並舉,而只有班固卻說它與經書不合。他們的讚譽與貶責都僅僅著眼於表面,常常不符合作品的實際,都可以說是鑒別不精確恰當,玩味而沒有查考。
要考查他們的論點是非,必須核對《楚辭》本身來加以驗證。像《離騷》中陳述唐堯、虞舜的光明和偉大,稱頌商湯、夏禹的莊嚴與恭敬,這些就是近乎《尚書》中的《典》《誥》。像《離騷》中譏諷夏桀和殷紂王的狂妄偏狹,傷嘆后羿與過澆的滅亡,這些就是符合經書中規勸諷喻的意思。像《涉江》中用虯龍來比喻賢明高尚的君子,《離騷》中用雲霓來譬比姦邪讒佞的小人,這就是《詩經》里“比”和“興”的表現方法。《哀郢》中說回顧祖國要掩面流涕,《九辯》中嘆息君門深重君王難見,這些就是經書中常有的忠君愛國的言詞。這些就是《楚辭》同經書相同的地方。至於《離騷》中託言駕八龍、載雲旗,講說離奇怪誕的事,令雲師豐隆駕彩雲去尋求神女宓妃,讓鴆鳥去向有娀氏美女說媒,這些就是離奇的說法。《天問》中講共工碰斷了天柱使地向東南傾斜,羿射下了九個太陽,《招魂》中說拔木的大力士有九個腦袋,地神有三隻眼睛,這些就是神奇古怪的傳說。《離騷》中說要學習殷大夫彭成,以其為榜樣,《九章·悲迴風》中說願隨從伍子胥,死後浮江入海來順適自己的心意,這是急躁而狹隘的心胸。《招魂》中說男女雜坐調笑當做樂事,把日夜飲酒沉醉其中看做歡娛,這些就是講荒亂淫邪的例子。以上所講的四點,就是《楚辭》和經書不同的地方。
所以論《楚辭》和經書相同的地方就有這樣一些內容,說它誇張荒誕的描寫和經書相異的也有這樣一些地方。由此我們知道《楚辭》的寫作基本上效法古代聖賢,但裡面包含的內容已經摻雜吸收了戰國時代的風氣。拿《楚辭》和《詩經》相比是要差一些,但是如果同後代的辭賦相比,就好很多了。看他用來建立骨骼的主旨,作為附著骨骼肌膚的文采,雖然熔化經書的含義,也獨自創製出卓越的文采。所以《離騷》《九章》明朗婉麗地表現了作者哀怨的心志,《九歌》《九辯》綺麗細緻地表達了作者哀傷的感情,《遠遊》《天問》瑰麗奇偉而又文思巧慧,《招魂》《大招》光彩照耀而辭采華麗,《卜居》標立了不羈的意志,《漁父》寄託了特立獨行、不同流合污的性氣才情。所以《楚辭》的氣概能夠壓倒古人,文辭可以超越今後的文人,它的華采使人驚奇,艷麗使人嘆絕,難以和他媲美了。
從王褒的《九懷》以後許多作品都學習《楚辭》,但是屈原、宋玉卓越的文才沒有人能夠跟得上。所以屈原、宋玉的作品敘述怨恨的感情,就能使人抑鬱而容易感動;訴說離傷別緒,就能使人悲傷不平而難以忍受;描繪山水風景的時候,就能使人依循聲韻得到山水的形貌;敘述季節氣候,就能讓人打開文辭看到時令的變化。所以枚乘、賈誼追隨《楚辭》的風貌學到了雅麗的特色,司馬相如、揚雄沿著《楚辭》的餘波獲得了奇偉動人的成就。《楚辭》使文學家獲得的好處,不僅僅是一代啊!所以文才高的就從創作中學習大的體制,心靈慧巧的就獵取它艷麗的文辭,喜愛吟詠諷誦的就記住了它描繪山水的詩句,學童便只是拾揀到描寫香草的語言。倘能嚴肅地遵照《雅》《頌》的準則,有控制地駕馭《楚辭》寫作的要領,斟酌採取它奇異的方面而又不至失其正確,玩味鑒賞它形式華艷的方面而又不失其實質的方面,那在一顧一盼之間就可以發揮文辭的作用,一開口間就可以窮盡文章的情致,也就不再需要去向司馬相如乞求寫作的靈感,向王褒借用寫作的經驗了。
要是沒有偉大的作家屈原,哪會見到偉大的作品《離騷》驚人的才華如風般飄逸,豪壯的志氣如煙雲直衝九霄。楚國的山河無限廣闊美好,詩人的情思實在寬廣遙遠。它美好的內容金玉般的質地,它艷麗的文采處處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