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性別的神
藏族作家央珍的長篇小說
小說以描寫貴族德康莊園的二小姐央吉卓瑪在家庭中特殊的命運、經歷為線索,通過央吉卓瑪美麗的眼睛和善良的心靈,從側面展現了二十世紀初、中葉西藏嘎廈政府、貴族家庭及寺院的種種狀況,再現了西藏一個歷史巨變的時代風貌。小說描述了身為女孩的央吉卓瑪在家中因種種陋習而受到冷遇,生活孤寂。她在德康莊園、帕魯莊園、貝西莊園之間遷徙流浪寄人籬下,后又遁入空門一心事佛,以求心靈解脫。然而當西藏開始邁進了一個嶄新的歷史階段時,更新的理想追求敲開了她年輕的心扉。
央珍出生和成長在西藏拉薩一個幹部家庭,拉薩是過去西藏貴族、官員最集中的城市,貴族的家庭生活、禮儀規矩、飲食習慣、官場的升遷任命、典章制度、等級權力,等等,都是藏族文化的重要內容,以及貴族、官員身邊發生的故事,都是封建農奴社會特有的現象,這一切是客觀存在,但在書本見不到完整的具體的記載,但又是了解認識西藏應該知道的東西。央珍恰好意識到它的價值所在,充分運用自己看到和聽到的一些具體人物和鮮為人知的傳聞,奠定了創作小說的材料基礎。
在《無性別的神》中,從作者所描寫的歷史事件來看敘述時間段大致是從1940年到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這一時期,這十餘年間是西藏社會生活發生巨大變動的時期。這一時期,十三世達賴喇嘛圓寂,熱振活佛上台出任攝政王,熱振活佛被迫讓位給達札,以及後來熱振活佛與達札的爭鬥,僧人的暴動,噶廈政府的鎮壓,熱振活佛被關押致死,一批跟隨他的成員被肅反,和解放軍進軍西藏,新的時代風雲的到來。這十餘年是西藏歷史風雲迭起動蕩的時期,然而,充滿刀光劍影的熱振與噶廈政府之間的勢力火拚,劇烈的時代風雲動蕩卻通過小說中小姑娘央吉卓瑪的眼睛呈現。
央吉卓瑪
央吉卓瑪由於出生后整天啼哭,被人看成是不吉祥的象徵。不久后,她的哥哥去世了,接著,她的父親曾留學英國也因為懷才不遇而抑鬱而終。為了繼承家業,她的母親不得不招贅一名鄉下的小貴族為夫,把女兒送出家門。所以央吉卓瑪就在一個個親戚的莊園輾轉寄宿,她先到了叔叔的帕魯莊園,而後卻因為叔叔的病逝和其養女婿的到來由貴族小姐淪為女僕,而後奶媽帶她逃到了姑姑的貝西莊園。最後,母親把她接回家后,又安排讓她出家為尼。當解放軍進藏后,她感受到解放軍的友善和熱情態度,在全家決定去印度的同時也決定了自己命運,報名參加了去內地的參觀團,坐著牛皮筏離開了拉薩。
央吉卓瑪的父親
父親是個精神充實、有理想抱負、期望有所作為的年輕人。父親是位具有平等思想、現代意識的人,“他跟家中的僕人說話也用敬語,對所有的僕人總是客客氣氣,從來不像外祖母和母親那樣又打又罵。他經常穿一身英吉利毛料的便裝,親自下廚房煮咖啡,然後慢慢地走回他的房間,坐進一把由印度運來的洋人的安樂椅里,一本接一本地翻看英吉利的書。還有許多奇異的風光照片,各種各樣的石頭、鐘錶、放大鏡、留聲機、收音機,房中還有寫字檯和沙發。”然而好景不長,父親的理想和報效西藏的熱情均遭到毀滅性的打擊,父親不僅無法得到社會認可,在家中也慢慢失去了一家之主的地位。這時的父親處處碰壁,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古怪。最後,父親剪掉了辮子,日益消沉,鬥志全無,最終因染上鴉片而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央吉卓瑪的阿叔
阿叔是帕魯莊園的莊園主,他雖然受到無情命運的摧殘,但依然有著樸素自然的宗教觀,他用“愛”來管理他的莊園,愛護莊園中的每一個人。
小說採用了兒童視角和成長小說主題,以央吉卓瑪的成長經歷來展開敘述,以其敏感細膩的心靈觀照來呈現西藏的風雲動蕩,是一部典型的成長小說。
央吉卓瑪的成長過程可以細緻地分為幾個時期,首先是離開拉薩之前,被家人拋棄。這一時期,她主要生活在德康府邸。由於在雪天降生,被說成是不吉利的人;弟弟因肺病天亡,認為是她帶來的災難;父親鬱郁不得志也被看作是央吉卓瑪造成的厄運。當六歲的央吉卓瑪出現在讀者面前時,她已經聽慣了別人對她所說的沒有福氣、不吉利的話語,她對一些不公的指責也已習以為常,但她的內心卻是極為敏感的。當她從外祖母家的府邸住了一個多月回到德康府時,父親病重,管家的“沒有福氣,的確沒有福氣”的話語使她有種刺心的痛,倍感凄涼,作品寫小小的她“站在下馬石邊茫然環顧,在秋日的陽光下整座大院寂靜冷清,散發出廢棄的古廟般荒涼的氣息。”孤獨的心靈感受到徹骨的寒冷。從此,她的行為開始改變,她不像原來那樣刁蠻任性,對所有的一切感到茫然不安。父親的死更讓懵懂的她有了一種莫名的惆悵。父親死後家境的衰落,母親的憂傷,使得年幼的央吉卓瑪陷入憂鬱苦悶之中:“從此,央吉卓瑪常常獨自一人,靜靜望著天空中飄遊的風箏,或者牆頭的經幡,或者窗外夜晚的星星,會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運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佛國到底在哪裡呢?母親為什麼要哭呢?為什麼過去常來家中玩的老爺太太現在都消失了呢?自己真的是不吉利的人嗎?”她開始思索自己的命運及周邊發生的一切。
第二個時期是在帕魯莊園和貝西莊園時期。在這個時期,母親拋棄她帶著弟弟遠走,央吉卓瑪有了一種被遺棄的痛楚,即便是在睡夢中,央和受到不公待遇的阿叔相互取暖,但久病的阿叔卻最終離開了人世,央吉卓瑪再也找不到快樂和慰藉。阿叔的去世給央吉卓瑪很大的刺激,她像遊魂一樣在帕魯莊園遊盪,經歷了新莊主的刻薄虐待,她的內心一片冰冷。當看到屠夫宰殺綿羊時,她充滿強烈的憐憫之情,從羊的眼睛中央吉卓瑪看到了自己,她想要逃避飢餓、尖叫和血腥。最終,她與奶媽逃到了貝西莊園。在貝西莊園,她再次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但仆佣拉姆備受蹂躪的遭遇讓她內心充滿同情。拉姆因為寒冷和睏倦,挨著溫暖的爐子睡著沒能及時給少爺上茶,少爺就抓起火鏟將火爐中的牛糞火倒人她的脖子,這給央吉卓瑪以極大的刺激:“從此,一股刺鼻嗆人的焦臭味伴隨著拉姆痛苦地扭曲僵躺在污水中的形象,一直留在央吉卓瑪的記憶中,以至,一聞到焦臭的糊味,總使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受挫折的命運。”看到拉姆受難,敏感的央吉卓瑪同時也看到了自己命運的不堪。在這一時期,央吉卓瑪經歷了情感的坎坷,既有溫馨的渴望已久的愛,又有難以抑制的失去的痛苦,並且在這一時期由於生活的流離失所和輾轉變遷,她的視野開始擴大,敏感的心靈感受到了難以抑制的傷痛。
第三個時期是回到拉薩府邸及在德康莊園求學時期,回到拉薩,她再次領略到被歧視的痛苦。由於時局的動蕩,她好奇地注視著周遭的一切,關押在德康宅院內的犯人,昔日四品官員隆康老爺的死去,世事的無常,使她感到恐怖,有著一種強烈的悵惘和傷感。由於年歲已大,母親認為如在拉薩上學會丟臉,就把央吉卓瑪送到德康莊園求學。在德康莊園,央吉卓瑪終於體會到了不受歧視、受人尊重的愉悅,她喜歡上了這裡無拘無束的生活和人與人淳樸的交往方式,但當她的心一天天平靜下來並充滿喜悅之時,卻又不得不聽從母親的安排回到拉薩,她感到萬分難過和委屈。在回拉薩途中朝拜聖湖的時候,她再次問自己:“這世上有神靈有佛國嗎?命運到底是什麼呢?自己真的是個不吉利的人嗎?為什麼神靈不保佑我,讓我成為一個吉利的人呢?”她對自己的不吉利命運發出了追問。
第四個時期是在寺廟及解放軍進城時期。回到拉薩后的央吉卓瑪被母親以擺脫塵世輪迴之苦得到幸福為名送入佛門,久已遺忘的絳紅色的寧靜與溫暖涌人央吉卓瑪的心頭,她愉悅地接受了母親的安排。在寺院中,央吉卓瑪感受到了心靈的平靜,師傅的關愛使她的內心充滿幸福:“看來我真是個有福分的人,原來居然到了這麼美妙的凈地。”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有福氣的人,並且為之而自豪。然而在這樣一個強調眾生平等的佛法聖地,梅朵卻因為是鐵匠的女兒而遭到歧視,央吉卓瑪感到困惑。但當最終知道母親送自己進入佛門的原因不是為了她的幸福而是為了省一筆嫁妝時,央吉卓瑪的心掉入冰窟,再一次體會到了被拋棄、被愚弄的悲涼,從此,她開始懷疑所有的一切,不再相信別人,從此,那種被忽視、被冷落,甚至被欺騙的傷心和自尊心受到的羞辱所帶來的痛楚,在她的記憶中永遠無法抹去。她覺得家人離自己更為遙遠和陌生,在她心中一直被視為崇高和聖潔的寺院也變得越來越虛無縹緲。當解放軍進人拉薩,央吉卓瑪感受到新生活的感召,她興奮地渴盼著某種變化,內心產生了一種神秘而清晰的感覺,最終毅然丟棄舊有的生活,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作品細緻地寫來,以央吉卓瑪純潔的眼睛去看待這個塵世的美好與污穢,溫暖與殘酷,寫出了她懵懂時期內心的傷痛、無助,在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挫折和磨難,在一次次的磨礪之後她開始變得堅強,由彷徨苦悶走向自我選擇新生活。在央吉卓瑪的成長過程中,痛苦與溫馨並存,苦難與希望交織,她一直用柔弱的心靈和純潔的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在痛苦中找尋溫暖,她孤獨的靈魂始終沒有停止追尋的步伐。當對家庭的親情與溫暖的追尋落空之時,央吉卓瑪開始與過去的一切決裂。在解放軍進城,將有一場大變動的時候,家人逃走拋下了她,這時的她非但沒有感到傷心、難過、反而沉湎在一種鬆弛而愉快的心境中。在經歷了各種痛苦后,央吉卓瑪終於有了一次蛹化成蝶的綻放,內心變得堅強無比,開始了自我追尋之旅。
在《無性別的神》中,西藏的風俗畫卷可以說無處不在,小說被譽為“西藏的《紅樓夢》”,它從一個孩子所看到的生活風貌,折射出20世紀中期西藏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的真實畫面。小說從吃穿用等細微的生活場景人手,處處體現西藏的生活,也體現了藏民族的思想和精神狀態。尤其是對於宗教生活場景的描寫滲透在小說的方方面面,書中寫到小央吉卓瑪不懂事,不僅偷偷去看苯教教堂,還好心幫咒師扔法袋,毀了咒師的法力。為了嚇唬不怕鬼的漢人羅桑,央吉卓瑪偷了寺院的東西受罰,她的母親除了生氣,還趕快請喇嘛念經補救。再比如寫央吉卓瑪的母親去德康莊園接她的二女兒回拉薩,途經后藏著名的龍布藏綠湖時,相傳此湖是一聖湖,可以看到人的未來,當她們一行人在朝拜這個聖湖時,把宗教帶給人的精神感受通過小姑娘央吉卓瑪表達出來。
《無性別的神》所採取的立場相對客觀,作者採用現實主義的筆法表現了20世紀中前期的西藏生活,作品對西藏的政治制度和人們的生活沒有太多的批判,只是細碎而客觀地描述,這裡有貴族的生活起居,也有鄉間的自然風景;有各種的宗教法事,也有孩子們的學習和寺廟裡尼姑的生活,而這一種平實風格展現和作者的創作初衷是分不開的。
《無性別的神》是現實題材,但它描述的是德康家二小姐央吉卓瑪從童年到少年的成長的心路歷程,同時呈現了歷史巨變時期西藏的社會風貌。它通過—個少女在特定環境中的情緒和心態,從中展現了濃郁的藏文化氛圍和意境。這裡有著作者對本民族的獨特理解和感受。它展示了更多的精神、意識、觀念、心理層面上等“內隱”的東西。作品所展示的是一種散文化的筆調,採用的是抒情性的筆墨,而對事物的精細的描寫,雖說可以看出作者受英國文學的影響,但其呈現的表現方式卻是藏族文學中所獨有的。同時“無性別的神”,哲理意味很濃,含蓄而清楚地表達了對解放軍的認識,一是因為解放軍不分男女都穿同樣的衣服,二是因為在解放軍的部隊中真正實現了男女的平等,從這裡也可以看出這篇小說的標題是一個明顯具有象徵意義的書名。
《無性別的神》的創作遵循了現實主義的美學規範,是“一部客觀探索西藏心靈歷史的小說”。同時“塑造西藏的官員,貴族、僧侶、尼姑等不同階層的藝術形象,精細地展現了藏族上層的典章制度,生活風俗,服飾飲食等多方面的細節”。小說採用細膩的法,詳盡地展現藏族社會生活,同時也表現主人央吉卓瑪的感受。所以,全書在體現複雜社會生的同時。呈現的是一種細膩、多情、縝密而又深邃風格特點。
《無性別的神》是當代西藏文學史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被認為是一部西藏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