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園吟
唐代大詩人李白所創作的詩詞
《梁園吟》是唐代大詩人李白成熟期的代表作之一。此詩大致可劃分為大致相等的兩部分,前半偏重敘事,後半偏重抒情。前半追述了詩人離開國都長安(今陝西西安),向東來到宋州梁園(今河南商丘)做客,和朋友在梁園飲酒抒懷的過程;後半主要是面對荒涼頹圮的梁園,抒發了今昔變遷的滄桑感,間接抒發出詩人對唐王朝衰落的隱憂。全詩感情奔放,波瀾起伏,詩境多變,構思奇巧。
梁 園 吟
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台間。
平台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
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
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
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
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
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
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
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
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雲。
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
舞影歌聲散綠池,空餘汴水東流海。
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
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
歌且謠,意方遠。
東山高卧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1.掛席:即掛帆、揚帆之義。波連山:波浪如連綿的山峰。
2.平台:相傳為春秋時期宋皇國父所築,故址在今河南商丘東北。
3.對酒:一作“醉來”。
5.舊國:舊都。指西漢梁國,一說指長安。
6.西歸:蕭士贇註:“唐都長安在西,白遠離京國,故發‘西歸安可得’之嘆也。”
7.達命:通達知命。暇:空閑功夫。暇,宋本原作“假”。據王本改。
8.平頭奴子:戴平頭斤的奴僕。平頭:頭巾名,一種庶人所戴的帽巾。
9.吳鹽:吳地所產之鹽質地潔白如雪。
11.信陵君:魏公子魏無忌,封為信陵君。仁而下士,當時諸侯以公子賢,多門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曾竊虎符而救趙,為戰國四公子之一。事見《史記·信陵君列傳》。
12.蒼梧:山名,即九嶷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
14.枚馬:指漢代辭賦家枚乘和司馬相如。
15.汴水:古水名,流經開封、商丘等地。
16.未能:一作“莫言”。
17.五白、六博:皆為古代博戲。
18.分曹:分對。兩人一對為曹。
19.且:而,進層連詞。
20.“東山”二句:《世說新語·排調》:“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后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少飲酒,因倚而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卧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
我離開了京城,從黃河上乘船而下,船上掛起了風帆,大河中波濤洶湧,狀如山脈起伏。
航程長,水遙闊,飽嘗遠遊之辛苦,才終於到達宋州的平台,這是古梁園的遺跡。
在平台作客依然愁思不斷,對酒高歌,即興來一首《梁園歌》。
又感阮籍《詠懷》“徘徊蓬池上”之詩,念及“澤水揚洪波”之句。
深感長安與梁園隔著千山萬水,道路迢迢,想再重返西京希望已經不大了。
人生要看得開,豈可自尋煩惱?不如登高樓邊賞風景邊飲美酒。
身旁有平頭奴子搖著扇子,炎熱的五月就如同十月清秋一樣涼爽。
侍女端上玉盤,玉盤中的楊梅和如雪的吳鹽,都是為君所設。
請君持鹽把酒,喝個痛決,莫學周朝的伯夷叔齊空自潔身自好。
當初信陵君是何等富貴豪華,而如今他的墓地卻荒蕪不存,成了百姓的耕地。
只有剩下了幾株老樹古木,高聳入雲,一輪明月虛照在荒城之上。
昔日繁盛一時的梁王宮殿如今安在哉?當年的枚乘和司馬相如等人也都一個個先後歸去了。
當年的舞影歌聲也都消散於眼前的一池綠水之中,現在所能見到的只有一條汴水空流入海。
吟到這裡,我不由得淚灑衣襟,未能歸得長安,只好以黃金買醉。
或呼白喊黑,一擲千金;或分曹賭酒,以遣時日。
我且歌且謠,暫以為隱士,但仍然寄希望於將來。
就像當年謝安東山高卧一樣,一旦時機已到,再起來大濟蒼生,時猶未為晚也!
這首詩當作於唐玄宗天寶三載(744年)詩人游大梁(今河南開封一帶)和宋州(州治在今河南商丘)之時。梁園,一作梁苑,漢代梁孝王所建;平台,春秋時宋平公所建。這兩個遺跡,都在唐時宋州。李白是離開長安後來到這一帶的。天寶元年(742年),他得到唐玄宗的徵召,滿懷理想,奔向長安。結果不僅抱負落空,立腳也很艱難,終於在天寶三載(744年)被唐玄宗“賜金放還”(《新唐書》本傳),離開長安,“浮黃河”以東行,到了梁宋之地,寫下此詩。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此詩當是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年)李白離開長安后舟行抵達梁園時所作。
李白入長安到出長安,由希望轉成失望,這在一個感情強烈的浪漫主義詩人心中所引起的波濤,是可以想見的。這首詩的成功之處,就是把這一轉折中產生的激越而複雜的感情,真切而又生動形象地抒發出來。
從開頭到“路遠”句為第一段,抒發作者離開長安后抑鬱悲苦的情懷。離開長安,意味著政治理想的挫折,不能不使李白感到極度的苦悶和茫然。然而這種低沉迷惘的情緒,詩人不是直接敘述出來,而是融情於景,巧妙地結合登程景物的描繪,自然地流露出來。“掛席欲進波連山”,滔滔巨浪如群峰綿亘起伏,多麼使人厭憎的艱難行程,然而這也正是作者腳下坎坷不平的人生途程。“天長水闊厭遠涉”,萬里長河直伸向縹緲無際的天邊,多麼遙遠的前路,然而詩人的希望和追求也正像這前路一樣遙遠和渺茫。在這裡,情即是景,景即是情,情景相生,傳達出來的情緒含蓄而又強烈,一股失意厭倦的情緒撲人。這樣的筆墨,使本屬平鋪直敘的開頭,不僅不顯得平淡,而且造成一種濃郁的氣氛,籠罩全詩,奠定了基調,可謂起得有勢。
接著詩筆層折而下。詩人訪古以遣愁緒,而訪古徒增憂思;作歌以抒積鬱,心頭卻又浮現阮籍的哀吟:“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淥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羈旅無儔匹,俯仰懷哀傷。”(《詠懷詩》)今人古人,后先相望,遭遇何其相似!這更加觸動詩人的心事,不禁由阮詩的蓬池洪波又轉向浩蕩的黃河,由浩蕩的黃河又引向迷茫不可見的長安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一聲慨嘆含著對理想破滅的無限惋惜,道出了憂思糾結的根源。短短六句詩,感情迴環往複,百結千纏,表現出深沉的憂懷,為下文作好了鋪墊。
從“人生”句到“分曹”句為第二段。由感情方面說,詩人更加激昂,苦悶之極轉而為狂放。由詩的徑路方面說,改從排解憂懷角度著筆,由低徊掩抑一變而為曠放豪縱,境界一新,是大開大闔的章法。詩人以“達命”者自居,對不合理的人生遭遇採取藐視態度,登高樓,飲美酒,遣愁放懷,高視一切。奴子搖扇,暑熱成秋,環境宜人;玉盤鮮梅,吳鹽似雪,飲饌精美。對此自可開懷,而不必像伯夷、叔齊那樣苦苦拘執於“高潔”。夷齊以薇代糧,不食周粟,持志高潔,士大夫們常引以為同調。這裡“莫學”兩字,正可看出詩人理想破滅后極度悲憤的心情,他痛苦地否定了以往的追求,這就為下文火山爆發一般的憤激之情拉開了序幕。
“昔人”以下進入了情感上劇烈的矛盾衝突中。李白痛苦的主觀根源來自對功業的執著追求,這裡的詩意便像洶湧的波濤一般激憤地向功業思想沖刷過去。詩人即目抒懷,就梁園史事落墨。看那豪貴一時的魏國公子無忌,今日已經丘墓不保;一代名王梁孝王,宮室已成陳跡;昔日上賓枚乘、司馬相如也已早作古人,不見蹤影。一切都不耐時間的沖刷,煙消雲散,功業又何足繫戀!“荒城”二句極善造境,冷月荒城,高雲古木,構成一種凄清冷寂的色調,為遺跡荒涼做了很好的烘托。“舞影”二句以蓬池、汴水較為永恆的事物,同舞影歌聲人世易於消歇的事物對舉,將人世飄忽之意點染得十分濃足。如果說開始還只是開懷暢飲,那麼,隨著感情的激越,到這裡便已近於縱酒顛狂。呼五縱六,分曹賭酒,簡單幾筆便勾畫出酣飲豪博的形象。“酣馳暉”三字寫出一似在同時間賽跑,更使汲汲如不及的狂飲情態躍然紙上。
否定了人生積極的事物,自不免消極頹唐。但這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悶而生,否定由執著而來,狂放和否定都是變態,而非本志。因此,愈寫出狂放,愈顯出痛苦之深;愈表現否定,愈見出繫戀之摯。劉熙載說:“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或認作真身,豈非皮相。”(《藝概》卷二)正因為如此,詩人感情的旋律並沒有就此終結,而是繼續旋轉升騰,導出末段四句的高潮:總有一天會像高卧東山的謝安一樣,被請出山實現濟世的宏願。多麼強烈的期望,多麼堅定的信心!李白的詩常夾雜一些消極成分,但總體上並不使人消沉,就在於他心中永遠燃燒著一團火,始終沒有丟棄追求和信心,這是十分可貴的。
這首詩,善於形象地抒寫感情。詩人利用各種表情手段,從客觀景物到歷史遺事以至一些生活場景,把它如觸如見地勾畫出來,使人感到一股強烈的感情激流。詩中表現出一個正直靈魂的苦悶掙扎,衝擊抗爭,表明社會對他的無情摧殘和壓抑。
清人潘德輿說:“長篇波瀾貴層疊,尤貴陡變;貴陡變,尤貴自在。”(《養一齋詩話》卷二)這首長篇歌行體詩可說是一個典範。它隨著詩人感情的自然奔瀉,詩境不停地轉換,一似夭矯的游龍飛騰雲霧之中,不可捉摸。從抑鬱憂思變而為縱酒狂放,從縱酒狂放又轉而為充滿信心的期望。波瀾起伏,陡轉奇兀,愈激愈高,好像登泰山,通過十八盤,躍出南天門,踏上最高峰頭,高唱入雲。
桂天祥《批點唐詩正聲》:太白樂天知命,感今懷古,備載此詩。唐人亦自有解會者,造語突兀,便非此等軼宕。
陸時雍《唐詩鏡》:不衫不履,體氣自貴。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作《梁園歌》而忽間以信陵數語,意謂以信陵之賢,名震一世,至今日而墓城且不克保,況梁孝王之賢不及信陵,其歌台舞榭又焉能保其常在乎?此文章襯托法,不是為信陵致慨,乃是為梁王釋恨,並為自己解愁,以見不如及時行樂之為得也。故下遂接以“沉吟此事淚滿衣”云云。
清高宗敕編《唐宋詩醇》:懷古之作,慷慨悲歌,興會飆舉。范傳正有云:“李白脫屣軒冕,釋羈韁鎖,自放宇宙間,飲酒非嗜其酣樂,取其昏以自穢;好神仙非摹其輕舉、欲耗壯心遺餘年,作詩非事其文律,取其吟詠以自適。”三誦斯篇,信然。
方東樹《昭昧詹言》:起四句敘。“平台”二句入題情,正點一篇提局。“卻憶”句轉放開展,用筆頓挫渾轉,“平頭”二句酣恣肆放。“玉盤”四句鋪。“昔人”數句,詠嘆以足之。情文相生,情景交融,所謂興會才情,忽然湧出花來者也。“空餘”句頓挫。“沉吟”句轉正意。太白亦自沉痛如此,其言神仙語,乃其高情所寄,實實有見。小兒不強欲學之,便有令人嘔吐之意,讀太白者辨之。因見梁園有阮公、信陵、梁王諸跡,今皆不見,足為憑弔感慨。他人萬手同知如此用意,而不解如此作法。此卻從自己遊歷多愁說入,又自解不必如此。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死活、仙凡,全在如此。尋常俗士但知正衍故實,以為詠古炫博,或敘后入議論,炫才識,而不知此凡筆也。此卻以自己為經、偶觸此地之事,借作指點慨嘆,以發泄我之懷抱,全不專為此地考古迹、發議論起見。所謂以題為賓、為緯,於是實者全虛,憑空御風,飛行絕跡,超超乎仙界矣,脫離一切凡夫心胸識見矣。杜公《詠懷古迹》便是如此。解此可通之近體,一也。詩最忌段落太分明,讀此可得音節轉換及章法大規。
近藤元粹《李太白詩醇》:桂臨川曰:太白樂天知命,感今懷古,備載此詩。謝云:太白遠離京國、故發西歸之嘆,所謂“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