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貽汾
湯貽汾
湯貽汾(1778—1853),字若儀,號雨生、琴隱道人,晚號粥翁,武進(今江蘇常州)人。清代武官、詩人、畫家。以祖、父蔭襲雲騎尉,授揚州三江營守備。擢浙江撫標中軍參將、樂清協副將。與林則徐友契,與法式善、費丹旭等文人墨客多有交遊。晚寓居南京,築琴隱園。精騎射,嫻韜略,精音律,且通天文、地理及百家之學。書負盛名,為嘉道后大家。工詩文,書畫宗董其昌,閑淡超逸,畫梅極有神韻。其妻董婉貞也為當時著名畫家。太平攻破金陵時,投池以殉,謚忠愍。著有《琴隱園詩集》、《琴隱園詞集》、《書荃析覽》、雜劇《逍遙巾》等。
夏丏尊對湯氏一生建樹與氣節予以高度評價:“詩書畫,三絕重當時;大節凜然千古在,虛名猶恐世人知。”
湯貽汾,生於清高宗乾隆四十三年(1778),卒於文宗咸豐三年(1853),年七十六歲。出生於今常州,后隨父母去福建。后祖父湯大奎調任台灣鳳山(今高雄縣) 知縣。乾隆五十一年(1786),爆發林爽文起義,鳳山城破后,祖父湯大奎與父親湯荀業同時遇害。
乾隆六十年(1795),湯貽汾十六歲,因襲雲騎尉世職,歷任蘇、粵、贛、浙等省守備、都同、參將。后升溫州鎮副總兵(從二品官),因病未赴任而寓居南京,在雞籠山下築隱琴園以頤養天年。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攻克金陵后,賦絕命四十言,投池殉身,謚貞愍。
湯貽汾與董婉貞合作扇面
湯貽汾與林則徐友契。
湯貽汾故居被列為常州市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湯貽汾書畫作品
代表作品有《姑射停雲圖卷》、《秋坪閑話圖軸》、《隱琴圖軸》,均藏於故宮博物院。
《清史稿》言:清畫家聞人多在乾隆前,自道光后卓然名家者,唯湯貽汾、戴熙二人。“
湯貽汾一生詩作甚豐。江銘忠於《清代畫史補錄》中盛讚湯詩“俊爽不羈”,“清微淡遠,無纖塵擾其筆端”,同樣適用於其畫作風格。
湯貽汾書畫作品
湯貽汾畫作
○自序
笪江上先生《畫筌》一篇,言情理確,久為藝林所珍。第讀者猶苦其章段連翩,論說互雜,如覩珍貝于波斯,逢林壑于山陰道上,目不暇窮,而意靡專屬。或曰:“維揚有富家子就請業,日示數語,積而成編,固未訂也。”予不文非敢剖截先哲文字,顧欲便於子弟尋繹,不得不為標目分則,而全篇皆偶句,每論此條倏及彼,歷后復涉前,顛倒數釋,亦不得已也。計分十則,第九曰雜論,以一偶中兼論二物,或三四物,分之不得故也。十曰總論,則皆匯其泛論,而非專指者也。至其淺而盡曉,冗而非要,及人物、花卉、鳥獸、蟲魚之論而未詳者刪之。每則后附以愚論,多寡不齊,雖無所補,而要皆前人所未及者。第名曰《析覽》,則因愚論不足重輕故也。先生丹徒人,名重光,字在辛,自號江上外史。順治壬辰進士,官儉都御史。予向居其鄉,多見真跡,皆神與古會,非深入畫禪,能道此中三昧耶?嘉慶甲子上巳,雨生湯貽汾識。
○自序二
予編此卷已十載,同人多勸付梓,予以鈔本多偽,隨屬謝庶常澧浦訂正。澧浦予畫友也,出示所藏桐華館刊本,始知外史有自序,又有王石谷、惲正叔評語。魯亥既正,因並錄評語之精當者什之五六,於是梓焉。澧浦曰:“原書如正幅帷裳,子去襞積加殺縫,始適於用。”顧裁剪天衣而為百袖,天孫非喜,諸佛得毋作嗔耶?癸酉十二月望日雨生又書。
○原起
繪事之傳尚矣,代有名家,格因品殊,考厥生平,率多高士。凡為畫訣,散在藝林,六法六長,頗聞要略。然人非某人,畫難為畫。師心踵習,迄無得焉。聊攄所見,輯以成篇。纖計小談,俟夫知者。
夫山川氣象,以渾為宗,林巒交割,以清為法,形勢崇卑,權衡大小,景色遠近,劑量淺深。山之旁脅易寫,正面難工,山之腰腳易成,峰頭難立。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側者客山遠。眾山拱伏,主山始尊,群峰互盤,租峰乃厚。土石交覆以增其高,支隴勾連以成其闊。一收復一放,山漸開而勢轉;一起又一伏,山欲動而勢長。背不可覩,仄其峰勢,恍面陰崖,坳不可窺,郁其林叢如藏屋宇。山分兩麓,半寂半喧;崖突垂膺,有現有隱。近阜下以承上,有尊卑相顧之情;遠山低以為高,有主客異形之象。危岩削立,全倚遠岫為屏;巨嶺橫開,還藉群峰插笏。一抹而山勢迢遙,貴腹內陵阿之層轉;一峰而山形萃嵂,在嶺邊樹石之繽紛。山實虛之以煙靄,山虛實之以亭台。樹大毋作高山,山淺莫為懸瀑。瀑亂瀉者源長,岩倒懸者腳隱。麓拖沙而勢匝,背隱樹而境深。原□交回,起空嵐而氣豁;雲岩聳直,互修坂而勢悠。數逕相通,或藏而或露。諸峰相望,或斷而或連。山從斷虛而雲氣生,山到交時而水口出。
前人論畫山之法,初下正面一筆為鼻準,結頂幛蓋一筆為顱骨,中問起伏轉折處為脈絡,固矣。而初下一筆亦不必拘定何處,可從正面而積累至上,亦可從幛蓋而層折至下,總以有脈為當。
前人三遠之說曰“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致沖融。”又曰:“遠欲其高,當以泉高之;遠欲其深,當以雲探之;遠欲其平,當以煙平之。“此不易之論
矣。然有能高深平而不能遠者,其病在筆墨太痴,貶之只一字,曰松。
尊有時而賓,卑有時而主;大有時而下,小有時而高;近有時而寂,遠有時而喧;深有時而呈,淺有時而匿。尊而賓者偏,卑而主者正;大而下者邇,小而高者遙;近而寂者荒,遠而喧者治;深而呈者明,淺而匿者晦。高銳曰峰,高小曰岑,高險曰岩,低圓曰巒,峭直曰壁,遏曰崖,列屏曰嶂,有坡曰嶺,出脊曰岡,夾水曰峽,有穴曰岫,深通曰洞,湍激石曰磯,在水曰島。卑於此者,原隰陂隴,阜磧丘墟,概難枚舉,大抵皆夷險異形,土石殊質。畫家形質不辨,品類莫標,慨名曰山,固無不可。然或題擬圖險而貌平夷,又或畫已是土而題石,則畫既不兔鳧之誚,題亦難辭鹿馬之欺也。
山脈之通,按其水境;水道之達,理其山形。眾水匯而成潭,兩崖逼而為瀑。瀨層層如浪卷,石泛泛似鶴浮。無風而澗平,觸石而湍激。折瀏如傾沸,浪涌若騰驤。派流遠近為斷續之分,波紋有無由起滅之異。水漲闊而沙岸全無,
水煙浮而江湖半失。平波之行筆容與,激湍之運腕迴旋。浪花迅卷筆繁,濤勢高掀而筆盪。
水性至柔,是瀑必勁。水性至動,是潭必定。江海無風亦波,溪澗有紋亦靜。水色難繪,旁漬色而水自明,水聲難圖,四無聲而水可聽。
長泉莫宜,直泉莫連。短泉少曲,曲泉少掩。明泉勿單,隱泉勿歧。小泉不妨石礙,大泉少使流壅。平泉忌在直衝,疊泉貴乎氣貫。雲泉似隔不隔,雨泉宜奔愈奔。泉源由分而合,合處多在峰腰;泉支由合而分,分處尤宜石腳。
湯貽汾
石為山之子孫 樹乃石之儔侶。石無樹而無庇,樹無石而無依。不兩畫者其暫,合一處者其常。故山水未工,樹石先講,工一本即工千林,工一拳即工萬仞。然寫樹必宜顧石,寫石仍當應樹,果能兩不相失,各得其宜,則積而萬仞千林,無不相顧相應矣。
樹石既必相顧,而自顧不待言矣。故一樹有一樹之顧,一林有一林之顧。四歧之說不可執,有直上而難得一歧,有在根為已發千歧者。枝怯不一,葉式多門,各用其長,勿求其備。工於葉者多圖春夏,能於枝者盡作秋冬。切勿諱短而強長,就生而舍熟。故子久多春而雲林多秋,松年多冬而南宮多夏。兼長固為能品,不如專習之尤能。專習果已化工,庶可兼長而俱化。
石之自為應亦猶樹之自為顧耳。陰陽相成,大小相間,人盡知矣。陰必由陽而生,小必因大而破。由陰而存陽者,陽已晦而難明。由小而積大者,大則碎而弗整。然陰中亦復有陽,有宜由陰而存者,陰中之陽也。小中亦復有大,有宜由小而積者,小中之大也。至乎沙邊山腳,僅一筆而不完;嶺畔林間,即萬筆而可益。石雖同而各境,不徒關小大之形,石既別而殊情,亦不外陰陽之理。故石法雖在於皴,而不皴亦得為石。皴而尚未覺其為石者難葯,不皴而識其為石者可師也。
江湖以沙岸、荒汀、帆檣、鳧雁、剎桿、樓櫓、戍壘、漁罩為映帶;村野以田廬、籬逕、菰渚、柳堤、茅店、板橋、煙墟、渡艇為鋪陳。
色明初霽;晨叫雁度,影帶沉暉。雲擁樹而林稀,風垂帆而岸遠;平沙渺渺,隱葭葦之蒼茫;村水溶溶,映垂楊之歷亂。沙堤橋斷,水屋輪翻。石負竹以斜通,林帶泉而會響。兩崖峭壁,倒壁溪船;一架危撟,下穿岩瀑。溪深而猿不得下,壁峭而鳥不敢飛。危瞪攔扶,孤亭樹覆。宮殿棋盤而壯麗,寺觀清邃而嵯峨。園林之屋幽敞,旅舍之屋駢閑。漁舍荒寒,田家樸野。山居僻其門逕,村聚密其井煙。仙宮梵剎,協其龍沙;村舍草堂,宜其風水。山門敞豁,松杉森列而成行;水閣幽奇,藤竹蕭疏而弄影。農夫茅舍,當依隴畝以棲遲;高士幽居,必愛林巒之隱秀。春蘿絡逕,野縈籬。寒甃桐疏,山窗竹亂。柴門設而常開,蓬窗系而如寄。樵子負薪於危峰,漁父橫舟乎野渡。臨津流以策蹇,憩古道而停車。幅巾杖策於河梁,披褐擁鞍於棧道。宿客朝餐旅店,行人暮入關城。騷人湖畔春行,賈客江頭夜泊。攤書水檻,須知五月江寒;垂釣砂磯,想見一川風靜。寒潭散網,曲逕攜琴;放鶴空山,牧牛盤谷。尋泉聲而攝足,纏松色以支頤。濯足清流之中,行吟絕壁之下。登高而望遠,臨水以送歸。卧看滄江,醉題紅葉;松根共酒,洞口觀棋。見丹井而如逢羽客,望浮屠而知隱高僧。看瀑觀雲,偶成獨立;尋幽訪友,時見兩人。人不厭拙,只貴神情;景不嫌奇,必求境實。
山水樹石而外,凡物皆點綴也。是山水樹石其主而點綴其餘也。然一圖有一圖之名,一幅有一幅之主,使名在人則人外非主,主在屋則屋外皆余,故有時以山水樹石為余,而以點綴為主者,此點綴之不可不講也。
既有時為主而終曰點綴,以主者偶一而余者恆多也。顧名而後定主,主定可以求余。主既宜於經營,余亦當知安頓。屋忌散布,人忌歧行。寺每翳於深林,橋必因夫斷岸。帆須順樹,塔貴凌虛。幽人既已尋來,遠近必有佳境。野艇雖無定處,往來定有歸墟。鳥則雲雁林鴉,此外休貪著筆;獸則耕牛征騎,其間略要求工。蓋凡為點綴,固不皆應有而有,亦當知可無則無。山亭設而觀瀑,水閣構以迎涼。籬護叢篁,欄防絕澗。類此皆收束景光而應有者也。漁火映於蘆汀,吟鞭袖於驢背,琴邊香鼎,瓶里疏花,類此皆描寫細微而可無者也。故惟圭角妄生,無異佛頭著污,斷勿有心悅俗,遂為刻意修容也。
雲里帝城,山龍蟠而虎踞;雨中春樹,屋鱗次而鴻冥。愛落景之開紅,值山嵐之送晚。柔雲斷而還續,宿霧斂而猶舒。散秋色於平林,收夏雲於深岫。危峰障日,亂壑奔江,空水際天,斷山銜月。雪殘春岸,煙帶遙岑;日落川長,雲平野闊。雨景霾痕宜忌,風林狂態堪嗔。雪意清寒,休為染重。雲光幻作,少用鉤盤。曉霧昏煙,景色何容交錯?
秋陰春靄,氣候難以相干。春、夏、秋、冬、早、暮、晝、夜,時之不同者也。風、雨、雪、月、煙、霧、雲、霞,景之不同者也。景則由時而現,時則因景可知。故下筆貴於立景,論畫先欲知時。
時景既識其常,當知其變。蓋一物之有無莫定,由四方之氣候不齊。如塞北多霜,嶺南無雪,是景以地論,不以時分。畫雖小道,亦欲兼達天地氣天時而後可以為之也。
狀風於樹,狀雨于山,易也。狀雪與煙霧雲霞於無筆墨之間,亦易也。難者惟日與月,日不可圖其形,月無從繪其色也。即日而繪色,僅可作朝旭夕暉。月而圖形,亦無補波光林影。然終如何而可?曰:畫日中之景,微者必明,當明中而更分陰晦;畫月下之景,大者亦晦,在晦中而鬚髮空明。使能心明此理,筆稱其心,則日可遺色而得形,月可遺形而得色矣。
鉤之行止,即群巒之起跌;皴之分搭,即土石之紋痕。山以分按脊生,石用重鉤面出。山腳伏而皴側,坡脊起而皴圓。麻皮虛腳而山空,兼讓長林之得致;釘頭露額而石豁,又資叢樹以托根。解索動而麻皮靜,攔草質而牛毛文。釘頭莽於木柹,長短同施;豆瓣潑於芝麻,小大易置。捲雲、雨點各態,亂柴、荷葉分姿。斧劈近於作家,文人出之而峭;鬼臉易生習氣,名手為之而遒。大劈內帶鑿痕,小劈中含銹跡。石棱面而隱疊千層,山沒骨而融成一片,灰堆乃磨頭之變境,疊糕即斧劈之後塵。鉤多圭角而俗態生,皴若團欒而清韻少。皴之俯仰,披似風蘆而垂如露草,皴之縝密,明同屋漏而隱若紗籠。墨帶燥而蒼,皴間夫擦;筆濡水而潤,渲間以烘。襯復而內暈,鉤簡而外工。鉤靈動似乎皴,皴細碎同於擦。頓挫乃鉤劈之流行,深淺為渲染之變化。虛白為陽,實染為陰。山面皴空,多是陽光遠瑛;山坳染重,端因陰影相遮。劈而不皴,知烘染之有法;皴而不染,知鉤劈之意全。著筆為皴,留空痕以成廓;運墨為染,問滃跡以省鉤。鉤之漫處可以資染,染之著處即以代皴。復染於鉤內而石面稜稜,增染於廓外而石脊隱隱。皴未足,重染以發共華;皴已足,輕染以生其韻。蓋山容憑皴淡以想像,無泥皴淡而著其偽;樹態假點抹以形容,勿拘點抹而失其真。皴之沉酣眎染匪異,點之圓活與皴無殊。點分多種,用在合宜;圓多用攢,側多用疊;禿筆用衄,破筆用松;擲筆者芒,按筆者銳;含潤若渴,帶渴為焦;細等纖塵,粗同墜石;淡以破濃,聚而隨散。繁簡恰有定形,整亂因乎興會。
千筆萬筆易,當知一筆之難;一點兩點工,終防多點之拙。
鉤皴染點之於畫,猶點畫撇捺之於字也。點畫撇捺合之為字,分之固各有其法,惟畫亦然。不徒此也,曰掛、曰渲、曰畫、曰刷、曰擦、曰抹、曰襯、曰烘,名多隨筆而文,法亦因名而異。獨舉共四而言者,以其先且要也。諸法不徒用之於石,用於樹一也。樹大腹必加皴,身必施點,或鉤或染,偏廢不能。
鉤法不過靈活停頓,染法不過濃淡淺深,非若皴與點之法為多也。然合鉤皴染點一切法而論,要皆不外乎陰陽二字。明乎陰陽,無可無不可。必曰某家皴,某家點,是終不過成其為皴與點而已矣。
山川之氣本靜,筆躁動則靜氣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則幽姿頓減。山隈空處,筆入虛無,樹影微時,墨成煙霧。筆中用墨者巧,墨中用筆者能。墨以筆為筋骨,筆以墨為精英。筆渴時墨焦而屑,墨暈時筆化而鎔。人知搶筆之松,不知松而非懈;人知破筆之澀,不知澀而非枯。筆有中鋒、側鋒之異用,更有著意無意之相成。轉折流行,鱗游波駛;點次錯落,隼擊花飛。拂為斜脈之分形,磔作偃坡之折筆。石圓似弩之內擫,沙直似勒之平施。墨之傾潑,勢等崩雲,墨之沉凝,色同碎錦。宜濃而反淡則神不全,宜淡而反濃則韻不足。
作字偏鋒者,畫多不能為中鋒。字中鋒者,畫不難為偏鋒。中鋒、偏鋒固各自有妙,而中鋒較能浮出紙上也。
畫硯畫筆每用必洗,而乾皴又用敗管宿墨乃老,舊紙舊墨相入始和,而渲染須加新墨藤黃乃潤。畫,象也,象其物也。今人每畫必曰仿某,法某,故一搦管,即以一古人入其胸,未嘗以造化所生之物入其胸則象物,以古人入其胸則僅能象其象。故畫成而不見其筆墨形跡,望而但覺其為真者謂之象。斯其功自有筆有墨而歸之於無筆無墨者也。
字與畫同出於筆,故皆曰寫。寫雖同,而功實異也。今人知寫之同,遂謂字必臨摹古哲,而畫亦然。夫字無質,故不得不臨摹造字之人。物有質,臨摹物可已,何必臨摹夫臨摹之人?人知欲學《蘭亭》則竟學《蘭亭》,不屑臨松雪所臨之《蘭亭》。造化生物《蘭亭》也,古畫雖佳,松雪之《蘭亭》也,何獨於畫而甘自舍真就假耶
墨以破用而生韻,色以清用而無痕。輕拂軼於濃纖,有渾化、脫化之妙;獵色難於水墨,有藏青、藏綠之名。蓋青綠之色本厚,而過用則皴淡全無;赭黛之色本輕,而濫設則墨光盡掩。粗浮不入,雖濃郁而中乾;渲暈漸深,即輕勻而肉好。間色以免雷同,豈知一色中之變化;一色以分明晦,當如無色處之虛靈。學山椎之用花青,每多齷齪;仿一峰之喜淺絳,亦涉扶同。乃知慘淡經營,似有似無,本於意中融變,即令朱黃雜杳,或工或誕,多於意外追維。
自古畫多設色,然山水家恆用惟赭、靛、藤黃。赭、靛為君,黃為使。赭深淺得二,入墨入黃又得二。靛深淺得二,入墨為深淺墨青,入黃為深淺綠,又各得二。是色雖三而君使相因亦已用之無盡,余非必需,可無論矣。
設色多法,各視其宜。有設色於陰而虛其陽者,有陽設色而陰只用墨者,有陰陽純用赭而青綠點苔者,有陰陽純用青綠而以墨漬染者,有陽用赭而陰用墨青,有陽用青而陰用赭墨者,有僅用赭於小石及坡側者,有僅用赭為鉤皴者,有僅用赭於人面樹身者,有僅用青或僅用綠於苔點樹葉者,有僅用青綠為漬染者,蓋即三色亦有時而偏遺,但取其厚不在其備也。
山本靜水流則動,石本頑樹活則靈。地廓村遙,樹少參天之勢;山巍抑遠,水無近麓之情。樹動則清,水柔則秀。水分雙岸,橋蜓蜿以分通;山隔兩崖,樹欹斜而援引。懸坪疊石,即作山巒;低岸交沙,便成津浦。作山先求入路,出水須定來源。擇水通橋,取境設路。地勢異而成路,時為夷險;水性平而畫沙,未許欹斜。沙勢勿先來,背峰頭而後定;遠墅勿先作,待山空而徐添。石旁有沙,沙邊有水,水光自愛空濛;樹中有屋,屋後有山,山色時多沉靄。沙如漂練,分水勢而復羅村勢;樹若聯柵,圍山足而兼襯山巒。山擁大塊而虛腹,木攢多種而疏顛。山面陡面斜,莫為兩翼;樹叢高叢矮,少作駢肩。樹影欲高,低其餘而自聳;山形欲轉,逆其勢而後旋。山外有山,雖斷而不斷;樹外有樹,似連而非連。山別陰陽,須識渲皴之訣;樹分表裡,當知隱見之方。樹早生根,無從轉換;水遲引導,難以奔流。瀑水若同檐溜,直瀉無情;石塊一似土坯,模稜少骨。坡寬石巨,崇山翻似培塿。道直沙粗,遠地猶同咫尺。坪憎桶案之形,山厭瓜棱之狀。地薄崖危未貼,峰高樹壯非宜。近山平田,患其壁立;離村列樹,勿似籬橫。峰巒雄秀,林木不合蕭疏;島嶼孤清,屋舍豈宜叢雜。
畫以樹石為筋骨,以徑路為血脈,以煙云為棠衣,以人物為眉目。筋骨不可不強,血脈不可不通,棠衣不可不楚,眉目不可不朗。
沙勢貴平,仍須曲折;坡側似削,等有陰陽。亂山休碎,列屋忌齊。平路亦有高卑,而逶迤莫直;山徑非無夷坦,而逼側難寬。雜樹最忌束薪,叢竹尤嫌編帚。蘆葦無風亦偃,焦桐有屋方栽。松不與眾木齊肩,柳必向橫塘顧影。樓閣宜巧藏半面,橋樑勿全見兩頭。遠帆無舟而去來必辨,速屋惟脊而前後宜清。景散須收,高於一亭,平可收於一艇;景隔須通,近則通以一逕,返則通以一橋。蓋景惟求雅,不在爭奇,然境或太庸,又嫌無味。
丹青競勝,反失山水之真容;筆墨貪奇,多造林邱之惡境。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覽無餘。尋常之景難工,工者頻觀不厭。前人有題后畫,當未畫而意先;今人有畫無題,即強題而意索。布局觀乎縑楮,命意寓於規程。統於一而締構不葬棼,審所之而開合有準。尺幅小,山水宜寬;尺幅寬,邱壑宜緊。卷之上下隱截巒垠,幅之左右吞吐岩樹。一縱一橫,會取山形樹影;有結有散,應知境辟神開。眼中景現,要用急迫;筆底意窮,須從別引。偶爾天成,加以人功而或損;此中佳致,移之彼處而多違。理路之清由低近而高遠,景色之備從淡簡而綢繆。絜小以成矩,心欲其靜,完少以布多,眼欲其明。目中有山,始可作樹;意中有水,方許作山。山下宛似經過,即為實境;林間如可步入,始足怡情。聚林屋於盈寸之間,招峰巒於千里之外。山之厚處即深處,水之靜時即動時。無猿鶴而恍聞其聲,有湍獺而莫覩其跡。無層次而有層次者佳,有層次而無層次者拙。狀成平扁,雖多邱壑不為工,看入深重,即少林巒而可玩。真境現時豈關多筆,眼光收處不在全圖。合景色於草昧之中,味之無盡;擅風光於掩映之際,覽而愈親。密緻之中自兼曠遠,率意之內轉見便娟。林間陰影無處營心,山外清光何從著筆?空本難固,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疵;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得勢則隨意經營,一隅皆是;失勢則盡心收拾,滿幅都非。勢之推挽,在於幾微;勢之凝聚,由於相度。畫法忌板,以其氣韻不生,使氣韻不生,雖飛揚何益?畫家嫌稚,以其形模非似,使形模非似,即老到奚庸?粗簡或稱健筆,易入畫苑之魔;疏拙似非畫家,適有高人之趣。披圖畫而尋其為邱堅則鈍,見邱壑而忘其為圖畫則神。董、巨群巒多屬金陵一帶,倪、黃樹石得之吳、越諸方。
米家筆法得潤州城南,郭氏圖形在太行山右。摩詰之輞川,荊關之桃源,華原冒雪,營邱寒林,江寺圖於晞古,鵲華貌於吳興。從來筆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寫照。善師者師化工,不善師者撫縑素,拘法者守家數,不拘法者變門庭。叔達變為子久,海岳化為房山。黃鶴師右丞而自具蒼深,梅花祖巨然而獨稱渾厚。方壺之逸致,松雪之精研,皆其澄清味象,各成一家。會境通神,合於天造。畫工有其形而氣韻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穩。前輩脫作家習,得意忘象。時流托士夫氣,藏拙欺人。是以臨寫工多,本資難化。筆墨悟后,格制難成。十幅如一幅,胸中邱壑易窮,一圖勝一圖,腕底煙霞無盡。全局佈於心中,異態生於指下。氣勢雄遠,方號大家;神韻幽閑,斯稱逸品。
十日一水,五日一石,經營極矣,非畫之上乘也。造化生物,無所施為。造化發其氣,萬物乘其機而已。吾欲象物,意所至即氣所發,筆所觸即機所乘,故能幻於無形,能形於有聲,若經營慘淡,則無一非團搦而就,生氣生機全無覓處矣。試問造化生物皆團搦而就者耶?
先生曰:“人非其人,畫難為畫。”騷人高士,斯其人矣。然猶必共有夙慧而後可言畫。以唐人詩:“宿世應詞客,前身是畫師。”言其慧不自今耳。故畫之為道,如酒有別腸,詩有別才,不能蓋終不能也。善悟者觀庭中一樹,便可想像千林,對盆里一拳,亦即度知五嶽;鈍根者雖閱歷萬里,無一筆之生機;即辛苦百年,少尺幅之入彀。故並非博覽山川,漁獵書史,而即可以知畫也。況論夫足不出戶目不識丁者耶。
山無定向,水無定趨,樹無定歧,石無定角,凡物皆無定形也。故筆無定著,意無定營,終之而書無定景。然無定其象,有定其法,天下無無法之事,而畫法尤多門。昔人論畫曰六法,舉其概也。析而論之,自崇山大川至於微塵弱草,下筆則無不各有其法,法可枚舉哉?鹿柴氏曰:“有法之極,歸於無法。”此編法也,神而明之,自可離法而立。漁者得魚忘筌,忘筌斯作者意乎!
畫筌一篇,綜括大要,隨筆所之,自成片段。善悟者領取意致,莫不心解,而初學時或茫如也。雨生都尉條析之,復以己見詮補焉,其原書如正幅帷棠,雨生去襞積加殺縫,俾適於用,其詮補則緘功綿密,益熨貼耳。予嘉其善制,因出知齋刊本與校正數字,並囑其附錄王、惲評註,俾惠來學。夫昔之論書畫者,如法書要錄、宣和書畫譜、名畫記、古書品錄等編,語多前後承襲,而書可并行,畫筌既流布海內,得析覽與之並垂,不弭遠乎?
嘉慶癸酉十一月二十四日理圃謝蘭生跋。
吾兄於畫未嘗師人,使之學而自能者,《畫筌》也。予則家有師而鈍不能學,兄逐析原編為十,益以自得,又數千言,次第反覆,日以導予,予雖迄乎無成,而是編良不可秘。蓋自《芥子園畫譜》出,而舉一不反者,下筆輒如刻板,茲則寓規矩於微言,抉玄秘於片簡,矧又條分門析,法備詞詳,襟懷清曠者,自無不過目神會,應手功成,讀此固長於習譜也。同好既勸付梓,兄猶以剖截先哲文字,恐貽咎當世。嘻,兄其迂耶?彼完本固在也,外史不云乎,余鏤板以為初學者鉛槧之助,有裨初學,條析為便,滋外史志也,奚咎哉?甲戌元夕弟貽浚謹跋。
《畫筌》數千百言,句句俱是好畫本,不過以文字代丹青耳,善讀者當作畫譜看,則神妙自生,若泥其句語而遺其景象,失前人意矣。雨生都尉以《析覽》見示,末雲離法而立法,如得魚可忘筌,斯真度《畫筌》之金針,為後來之寶筏者也,善讀者當自得之。但其始不能無法,熟后則法隨心生,亦分兩候。甲戌花朝墨池張如芝跋。
【絕命詩】
死生輕一瞬,忠義重千秋。骨肉非甘棄,兒孫好自謀。
故鄉魂可到,絕筆淚難收。藳葬毋予慟,平生積罪尤。
【題畫】
頭上松濤足底泉,松間草閣住詩仙。不愁寂寞無儔侶,有個間鷗略彴邊。
南北東西四面風,行人勞逸自然公。尚嫌流水無情甚,一例滔滔只赴東。
【琴隱園漫興】
間門蕭寂許羅禽,幽徑惟憑蛺蝶尋。四海交遊三絕藝,卅年貧賤四知金。
奚童暖榻晴開卷,稚女鐙窗夜課琴。何暇更將陶甓運,正多花事上春心。
【初至三江】
吏隱堪憑此處論,詩情已覺似潮奔。花源竹漵開孤戌,漁舍官廬共一村。
草自簾前青到海,柳從橋畔綠通門。天教祇狎間鷗鷺,腰際須無束帶痕。
【維揚訪舊】
片帆重到綠楊城,落落晨星感舊盟。厄閏黃楊貧宦境,回甘諫果故人情。
鬢絲禪榻消春夢,花幔茶檣聽玉笙。倒載青驄誰更識,紅樓猶記酒狂名。
【潮州鳳凰台】
古榕陰里屐痕微,百折危闌入翠微。澤國春深煙雨合,荒台草滿杜鵑飛。
孤舟萬里誰輕到,二水三山我欲歸。似聽秦淮歌管動,湘橋鐙火映江磯。
【獨酌江月亭對圌山】
日坐高亭對兩峰,幾年丘壑在心胸。不知絕頂何年寺,說有前朝幾樹松。
滿地飛雲將落葉,過江疏雨帶清鍾。年來北海無佳客,剩與青山笑酒龍。
【擬歸白門】
納納乾坤落落人,幾時能得白鷗馴。一船秋冷琴書鶴,萬里身歸老病貧。
清夢已從天姥別,凍烏休望紇干春。汝南耆舊知誰在,車服無慚故里鄰。
二仲遙憐散若萍,還家凄絕借都亭。妻孥總歷羊腸險,花月寧教犀首醒。
春水鰣魚三月白,秋風天闕六朝青。平生游侶焦琴在,塵鞅勞勞且暫停。
湯貽汾(清)·題金陵寓所
醉翁之醉,狂夫之狂,四十年舊雨無多,屈指誰為三徑客?
南嶺以南,北海以北,千萬里閑雲自在,到頭還愛六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