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夢草
說夢草
《說夢草》,是張中行先生的自選詩詞集。名之曰“說夢”,頗耐人尋味。其中的作品,幾乎都是張中行己身的哀樂,己身的感受。有古體詩(包括五古、七古),今體詩(包括五、七律絕),還有次韻,集句;就詞來說,有小令,有長調,有豪放之作,更多是婉約之作。
說夢草
《說夢草》,是張中行先生的自選詩詞集。名之曰“說夢”,頗耐人尋味。其中的作品,幾乎都是張中行己身的哀樂,己身的感受。有古體詩(包括五古、七古),今體詩(包括五、七律絕),還有次韻,集句;就詞來說,有小令,有長調,有豪放之作,更多是婉約之作。有的抒寫悲歡離合之情,有的抒寫苦中作樂之景,表現的都是平凡的人生,但有血,有淚,有切膚之感受,動人肺腑。從寫法上看,張中行心中有些幽微、複雜的感情,欲說還休,也不免有難於下筆的情況,於是採取了若隱若現,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納須彌於芥子”的寫法。怨不怒,哀不傷,不失“溫柔敦厚”之本,這固然是儒家的傳統詩教,但這種詩風,在當今,卻可以避免暴怒乖張和感傷消沉,於己,於人,於社會,都有利而無害,似還有繼承和發揚之必要。
張中行
著文有“並序”之例,是先說明寫作的原由。原由多種,用意則一,是寫有必要,並非沒事找事。說明寫有必要,有些篇什容易,如上至宮廷的高文典冊,下至小民的來往書札,都是為辦事,文先事後,無文,事多半就辦不成。我的這些篇什是詩詞,過時之物,辦事用不著,說明寫有必要就大難。大還是雙料的,一是為什麼要寫,二是為什麼想印。理想的理由是寫得好,因而,冠冕的,可以供人欣賞,甚至助人學,不冠冕的,自己由這冷清的角落撈點榮譽。可惜這理想是幻想;事實是,自己確信,所寫仍是吾家的傳統,打油,拿出去就難免貽笑大方之家。那麼,為什麼還要寫、還想印呢?
要寫容易說。我是常人,沒有孟子四十不動心,禪師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修養,有時,甚至常常,“情動於中”,其後,依常規,也很想“形於言”。而言,我覺得,詩詞的形式,至少是表達某些“欲說還休”的情意,更合用,於是就效昔人之顰,也寫。寫是法定的自由,估計必可以說服人。以下說想印就難了。搜索枯腸,想到三種理由。其一是沒有林黛玉的高風,積稿盈寸,捨不得焚。其二是循言和文的本性,不能不希望別人聽到或看到。其三,生而為人,心的歷程,主要有思和情兩個方面。由性質以及表現方面看,思,街面,顯;情,室內,隱。隱,所以少見,所以可貴,所以別人會更感興趣。可是說到寫,就我自己說,雖然也不斷塗塗抹抹,而述說思是常常,述說有關自己經歷因而最切身的情是幾乎沒有。是無情可寫嗎?不是;是俗話所常說,一言難盡。難盡,只好裝作沒有那麼回事。實際是有。壓在雷峰塔下也難,於是有時,理不勝情,也想挑簾出來,亮亮相。可以用自傳或回想錄的形式,但人生於世,世故是必要的,為己,也為人,總不免有難於下筆的情況。也可以用小說的形式,但那表現的愛憎更加鮮明,也許更難下筆。剩下的一點點空隙是譜入平平仄仄平,因為可以若隱若現,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這是納須彌於芥子,但不失為實生活的一個方面,有些好事者(其中有不少是相識的相知和不相識的相知)也許想知道吧?辜負雅意是不應該的,所以才想找個機會印,不避獻醜。
總的說完,還有分的,共四項,也說說。一是標題的“說夢”,顯然是由成語“痴人說夢”來。這是表示,其中有夢,也有痴。其實也無妨說,夢和痴是一回事,痴是根由,夢是表現。專說表現,夢是幻想,是無著落的希冀。幻想的歸宿是破滅,無著落希冀的歸宿也是破滅,可是陰魂不散,就成為夢。也只有在夢裡,幻想還宛在,希冀還宛在。就一己說,這是珍貴的,所以想保存。這就是後面寫成詩詞形式的那些(存稿中選用的一部分),求名實相副,題為“說夢”。
二是題材和情意,幾乎都是己身的哀樂。依時風,題材有大小之分,情意有輕重之別。其實這也是古已有之,比如《詩經》第一篇的“窈窕淑女”,“求之不得”云云,依世俗說本是小而輕的,到經師給戴上一頂“后妃之德”的帽子,小民變為王室,私事變為國事,就立即成為大而重的。王室和國事當然也可以使人情動於中,但長時期的世故教訓是,多說不如少說,少說不如不說,萬不得已,也只能用諷諭的形式,但在網密疑多的時期,也會惹來麻煩。這是一。還有二,說大而重的,話有兩路,一路是順耳的,一路是逆耳的,順耳的未必能順心,逆耳的未必能保身,也就以不說為是。總之,就說是多年習慣吧,到成為根深蒂固,就像是本性難移,只會寫“入扁舟”而不會寫“欲回天地”了。但也有一點可以告慰,是所寫都是己身的實感,雖微末而沒有因求合時宜而摻假。
三是編排,只是為看著方便,依一般選本之例,以類為序。詩在前,詞在後。詩,古體在前,近體在後。無論詩詞,都是篇幅短的在前,長的在後。次韻、集句之類,因不完全由己,更在後。類、體、短長都相同的,以寫作時間先後為序。
四是為了省一部分讀者的精力,俚句旁加了兩種附件。一種是關於音的,即今昔讀法不同的關鍵字,應讀仄聲的下加“·”,應讀平聲的下加”。”。另一種是關於意的,古典不熟,今典不知,讀時都要費力,所以加了簡略的注。至於某語句究應如何領會,因為寫時的心境也不是刻舟求劍,那就風動竹而以為故人來亦無不可。
張中行
說到張中行真正的代表作——未必是代表他最高的學術與藝術成就,而是最能完整地代表他這個人,筆者以為還是《說夢草》。張中行的思想、情感在《說夢草》中體現得最為充分,從前文所引可見,其重要的思想觀點與情感經歷,都可在《說夢草》中找到相應的表達與寄託。《說夢草》附收於《詩詞讀寫叢話》,也曾出過單行本,前者是後者的理論實踐。有人譏諷《詩詞讀寫叢話》簡直是老嫗向白居易說詩,過分淺易,不過張中行作此書本意即是求一般人都能用詩詞表情達意以為娛樂,目的在於普及,可謂創作上的"民娛主義",與他在評價歷史人物的標準上提出以人為本的"民活主義"(《散簡集存·評歷史人物的標準問題》)一樣,仍然是他人生觀的一以貫之。"率性之謂道",關注人的自然欲求,一生未顯達的平民經歷使他具有的民本思想、小民意識;他在詩詞方面的欣賞口味、創作主張,也與這些同一基調,陳廷焯所謂:"夫平正則難見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於詩,'十九首'后,其惟陶淵明乎?"(《白雨齋詞話·卷二·二六》)最是張中行的知音。張中行最為看重的風格就是自然樸厚,去除文人趣味、習氣,首推《古詩十九首》,次取陶淵明,晏小山與李後主以流暢明麗亦合其心。
茲舉《說夢草》中數例,以見其創作風格之一斑。1971年到1975年間,近古稀之年的張中行,孤身一人,五次被遣回香河老家,參加過收麥、採石、積肥、插秧、挑水、卸石灰種種勞動,遭受過天寒、鼠擾、孤寂、做飯難於生火、拾肥積糞才得自由行走諸般辛苦, 1975年8月24日,孤單中急病突作,幾乎一死,這些艱苦時日所孕育的詩詞作品猶面目清新,如若天然。《鄉居西廂毀於地震憶初至之日》有句云:"榻前多鼠婦,天外一牛郎","榻前多鼠婦"句下自註:"記實也"。詩句出語平易,而其情其景如在目前,幽默辛酸並現,殊堪詠玩。1974年作《菩薩蠻·戲擬溫飛卿》:"花落飄何處?人在咸陽路。夜夜卜歸期,綉幃殘夢迷。"擬飛卿而實得端己《菩薩蠻》遊子意,可比肩五代詞境。1975年作《菩薩蠻·鄉居度夏》,起首二句"江山滿目游難遍,行雲驛路朝朝見",意豐勢健,繼之"宿雨又新晴,林花照眼明",含而未破,圓透清朗,下闕"一霎中元近,未接鴻都信。掩戶欲黃昏,素襟清淚痕。"情志如決江河,而面目嫻淑淡靜,洵為佳作。
張中行
張中行(1909年1月7日—2006年2月24日),原名張璇,學名張璿,字仲衡,出自《尚書》“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后因名難認,以字的簡化“中行”(《論語》有“不得中行而語之,必也狂狷乎”)行世。河北香河屯鎮人,著名學者、哲學家,散文家。 193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曾任教於天津南開中學、保定中學、貝滿女中,擔任過《現代佛學》主編。後到北京大學任教,與季羨林、金克木合稱“燕園三老”。1949年後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編輯,從事中學語言教材的編輯。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多部散文集成為暢銷書,從而聞名於世,人稱“文壇老旋風”。短短几年就奠定了他散文大家的地位,被季羨林先生稱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代表作有《順生論》,此書由很多短小的文章組成,內容深刻,文筆優雅,充滿哲理。他曾與著名作家楊沫育有一子一女,兩人因信仰不同而分手。楊沫小說《青春之歌》中的反面人物余永澤以他為原型,文革期間受到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