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周處士

我行無歲月，征馬屢盤桓。

崤曲三危阻，關重九折難。

猶持漢節使，尚服楚臣冠。

巢禽疑上幕，驚羽畏虛彈。

飛蓬去不已，客思漸無端。

壯志與時歇，生年隨事闌。

百齡悲促命，數刻念餘歡。

雲生隴坻黑，桑疏薊北寒。

鳥道無蹊徑，清溪有波瀾。

思君化羽翮，要我鑄金丹。

此詩開頭四句，寫出被迫入北的無限憂思和惆悵。“我行無歲月，征馬屢盤桓。 ”昔日宰臣，今朝戰俘，征馬一發，歸期茫然，怎不令人愁緒萬端！那胯下馬匹，似乎衣頗解人意，盤桓滯留，躑躇不去。“崤曲三危阻，關重九折難。 ”三、九，這裡皆是“多”的意思。長安處於秦地，崤 關、函關，重疊阻厄，崎嶇曲折，險絕難通。詩一開篇，便道出了作者去國離鄉的低沉心緒和依依之情；而路途的險阻遼遠，又使這種沉鬱的心緒，更抹上了濃重的陰鬱色調。

“猶持”以下四句，疊用了四個典故，含蓄的向故友述說了自己時而強自鎮靜、時而猶疑恐栗的內心思想。“猶持漢節使，尚服楚臣冠。 ”漢代蘇武被匈奴流放北海牧羊，還依然緊握使者在符節；楚國的鍾儀囚於晉獄，仍頭戴故國的南冠。這兩句，點出了自己破亡賤俘的身份，又暗示了保持名節的意象。而這兩個歷史人物，最終都能重返故國，有較好的結局，作者此時提及他們，也隱含著能夠生還故土、建功立業的夢想。“巢禽疑上幕，驚羽畏虛彈。 ”但劫後餘生，餘悸猶存，故覆巢之危、驚弓之畏，依然時時徘徊心頭、揮之不去。這兩個典故分別出自《左傳》和《戰國策》，用於此時則格外貼切，傳神的點出了作者生死未卜的驚懼。

再下四句，由含蓄用典，轉入了直抒胸臆。“飛蓬去不已，客思漸無端。 ”內心積壓著種種憂思和恐懼，眼望著路途中不時揚起的飛蓬塵埃，萬端悲涼之間，詩人開啟了記憶的閘門。他或許想到了自己顯赫的父祖先人和華貴的門第，想到自己昔日順暢的仕途和凌雲之志，然而如今這一切，都離他那麼遠了。“壯志與時歇，生年隨事闌。 ”壯志與時已然 消息，生命似乎也從此走向了衰竭。這四句是以上八句意蘊的延伸和深化，宛如瀉出三峽的江水溶入了蒼茫的天幕中，雖然節奏變緩了，那愁緒卻變得渾渾涵涵，充斥天涯，無法匯攏。

“百齡悲促命，數刻念余歡。 ”人生倏忽，即便活得到百歲高壽，也自會因時光的急逝而感動悲哀，何況自己的生命已在他人掌握之中，朝不夕保，危在旦夕。卻將憂懼拋置一旁，還是抓住片刻的時光，聊且尋歡吧。然而，在驅不散、趕不走的憂愁之間，還能看得出什麼好風景：且看遠處一帶山麓的側坡上，堆積著厚厚的層雲，黑壓壓、陰森森，哪有一點兒韻致和生氣；三棵、兩棵秋桑，孤零零、寒顫顫地散落於漫長的北方地平線上，行將脫盡了枯葉的枝杈凄涼孤寂，觸目皆是！“雲生隴坻黑，桑疏薊北寒”二句景語，是蒼涼悲哀的感情的宣洩，是作者現時境遇的人格化。畫面色澤黯淡，卻又開闊渾厚，確為神來之筆。

北國嚴寒，窮山惡水，黑雲沉沉，令人窒息。然而，詩人的才情，卻衝決了這重壓，紛飛而起。“鳥道無蹊徑，清溪有波瀾。思君化羽翮，要我鑄金丹。 ”那位被自己日夜思念的故友，突然化為黃鶴，飛掠無可攀登的鳥道，翱翔於天河的雲海霧濤之間，想要（邀）自己同去蓬萊仙山，煉那長生不老的仙丹妙藥去了。多麼奇麗的想象！雖然是逃遁天地的絕望之語，然它處於全詩的終了，卻一掃前面的陰暗冷澀，使詩情頓然昂起，現出一片光明。這四句自然且巧妙地點出詩題，遙應開篇四句歸途無期、關山阻遏之意，是成功而有力的收尾結句，是詩人才情的煥發。

王褒是梁代宮體文學集團中著名的詩人，早年在詩歌的音韻、對仗、用典等諸多方面，已然具備了極為嫻熟的技巧和相當高的造詣。在寫作此詩時，他憂心久積，一旦打開心閘，便砰然奔瀉。因而，此詩發端深沉低回，一腔蒼涼傷感之情自然流露，忽遐忽邇，忽而聚攏，忽而播灑，無可遏止。在技巧上則一改南朝宮體作品的那種纖細柔弱、刻意求工的特點，突然變得意象自然闊大起來，用語則無意而自工，並無過分刻鏤的痕迹。王褒到了長安，受到北方統治者的厚遇，雖然依舊羈旅客鄉，歸國無期，但高官厚祿，猶能聊以自慰。他於無可奈何中是否改變了初入北時的初衷，這個問題實在太過於複雜，無法盡知就裡。然而王褒寫《贈周處士》所流露的思想情感，應當說是十分真率的。

王褒（約513~576年），字子淵，琅琊臨沂人，南北朝文學家。曾祖王儉、祖王騫、父王規，俱有重名。妻子為梁武帝之弟鄱陽王蕭恢之女。《周書》稱他“識量淵通，志懷沉靜。美風儀，善談笑，博覽史傳，尤工屬文。”梁元帝時任吏部尚書、左僕射。西魏入侵江陵，《周書》本傳稱“褒本以文雅見知，一旦委以總戎，深自勉勵，盡忠勤之節。被圍之後，上下猜懼，元帝唯於褒深相委信。”江陵淪陷后入西魏，被扣留不復南返。授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孝閔帝宇文覺即位，封石泉縣子，邑三百戶。明帝宇文毓篤好文學，王褒與 庾信才名最高，二人特被親待。加開府儀同三司。武帝宇文邕時為太子少保，遷小司空，后出為宜州刺史。建德年間去世，卒年六十四。子王鼒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