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戍琅邪城詩
北戍琅邪城
這裡所說的琅邪,非是秦漢設在山東的郡所,而是指東晉在白下(今南京北)所僑置的琅邪郡。作者大概是從京都出發,急赴位於前線的琅邪城去戍守。
這首詩,只截取了奔赴途中的一個片斷。本來戍邊,或是家人告別,難分難捨;或是行者自己“牙璋辭鳳闕”(楊炯《從軍行》)的躊躇滿志。但此詩中這些話頭一概略去,一入手就推出一個連續急速的快鏡頭:“驅馬一連翩,日下情不息。”一位戍邊軍人,驅趕快馬,風馳電掣般地撲入讀者眼帘。日落西山,他還馬不停蹄,飛奔急馳,或許前線軍情緊急。這兩句起調驟急,筆裹疾風,濃烈的緊張氣氛迎面而來。首句有曹植《白馬篇》起首的“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的影子。“一”,猶“一何”,何其,多麼的意思。“驅馬”與“連翩”(連續不斷)極表動態之急,中嵌“一”字,更增加動的快速感。
次句“情不息”之“情”,指急馳之情,日息而人不息,仍連翩驅馬,襯出首句疾急之意,此其一。但“情’又不止此,這畢竟是辭家戍邊,故眷戀親人之情,雖然割捨題外,卻又悄悄寄存在這個“情”之中。軍命在身,馬趕得飛快,但馬快離家則更遠,更遠則更思家,且這時正是“日下”黃昏,“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詩經·王風·君子於役》)家裡人思己,自己也思家裡人。這種種複雜感情的“不息”,直逼出以下兩句來。
“芳樹似佳人”,暮色蒼茫,又是飛馬急馳,所以遠處近處的樹只是約略可見,晚風吹來陣陣的樹上花香,故謂之“芳樹”。這時一個念頭忽然萌生心頭:那在風中婆娑搖擺的芳樹,多麼像步履搖曳的佳人。這句構想極生動:奔馬急馳,山草樹木,一閃而過,帶有模糊性的“芳樹”,正托出快馬上所見的觀感。次句“惆悵余何極”承上更翻一層意思:這猛然間溫馨的情思,也來得不是時候,正在匆匆趕路,還不知今晚投宿何處,不能不生惆悵何極之慨。芳樹佳人一句取意新奇,用筆幻化,中唐盧仝《有所思》末句云:“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疑”字寫渴念佳人而想入非非、心神恍惚的情景,與此句異曲同工,這大概也可以說是唐人得益南朝的地方。次句的“惆悵”,回應第二句的“情不息”,用筆亦復周密。
其實,“惆悵”尚不止於此,“薄暮苦羈愁,終朝傷旅食”,行役羈旅之愁苦亦在其中。“薄暮”、“終朝”(整個早晨),這裡是互文,指從早到晚。整天的風餐露宿,艱難困苦,一時都涌在心頭。這“苦”、“傷”交加,還有那思“佳人”之情亦在心中不時跳蕩,真使人無法處置。
至此,詩人的情緒好像低沉極了。但是,“丈夫許人世,安得顧心臆。”這兩句胸襟開張,詩的旋律忽然由低回而轉向高昂。詩人決心丟擲種種心緒,不考慮妻兒老小,不計較行役愁苦。既然以身許國,怎能瞻前顧後!前一句遙接首句風神,后一句將“芳樹”、“薄暮”的纏綿、感傷煞然勒住,頓挫之間旋折出慷慨悲涼之氣。曹植《白馬篇》末數句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死生忽如歸。”下筆排宕,磊落不群。這二句濃縮其意,就氣骨而言不失為嗣音餘響,凜凜有生氣,鬚眉皆動,神情煥發,一篇精神所聚,盡在於此。而這兩句置於“惆悵”、“苦”、“傷”之後,情感由伏而起,因抑而揚,比起一味的激昂猶覺有力;猶如絮絮悠悠的舒緩之曲,忽然間,划然一聲長鳴,鏗鏘之音,更使人傾耳神往。
按照平常筆墨,下面就順著男兒許國的意思直下,而詩人卻於突變之中又出現突變,用“按劍勿復言”將“丈夫”兩句奔盪的急流猛然堵截閘住,用語冷峻,神情肅穆。“按劍”見其沉思、莊重的神情,也加重了詩的軍戍風韻。末句“誰能耕與織”,滿腹心思噴薄而出,猶如塊壘在胸,骨骾在喉,不吐不快。作為鬚眉丈夫,誰能碌碌草萊,耕織終生、沉淪埋沒。詩人不願“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鮑照《代東武吟》),或“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鮑照《擬行路難》其六),而求躍馬疆場,名垂青史。張玉谷說此詩結束四句“轉到以義割情,吐出英雄本色,亦有勁氣。”(《古詩賞析》)這是就大體精神而言,詳味之則四句之間仍有句換意轉的細微差別。
此詩只攝取北戍途程,黃昏疾馳的一個片斷,不作鋪排敘寫,筆致轉折炅活迅疾。仗劍辭家、驅馬邊關的豪情,懷念親人的不盡相思,行役奔波的愁苦,都融注一篇之中。全篇情感跌宕,時而激昂、時而惆悵、時而感傷,時而悲涼豪邁。複雜的內心活動,能夠通過瞬間的情感變化簡捷而又深刻地展現出來,這大概是這首詩最值得稱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