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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調歌頭
水調歌頭·弓劍出榆塞
劉過作為辛派詞人,與辛棄疾、陸遊、陳亮等人有著較深的交往,他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周易》),他們都有著英雄豪傑的氣質和愛國熱情。他們曾積極有為,力主北伐,但在那個文恬武嬉苟且偷安的時代,他們所有的理想都被現實擊碎,那永遠也無法實現的理想就只有在他們的心中永存。劉過這首晚年的詞正表達了這種複雜的心情。當時主戰派與主和派鬥爭激烈,由於主和派大都在朝廷中掌握實權,因此堅持抗金北伐的劉過深受主和派的壓抑,心中鬱悶越發難以排遣。這首詞就是在這種時勢情境中寫下的。
“弓劍出榆塞,鉛槧上蓬山。得之渾不費力,失亦匹如閑。”詞的開頭突兀而起,直抒胸臆。詞人認為出塞殺敵和著書立說,其武功文名得來毫不費力,失去也等閑視之。使人覺得詞人的達觀。然而這哪是他的真實思想呢?劉過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雖終身布衣,但志向高遠,建功立業、留名青史的願望極為強烈。雖屢遭挫折,仍念念不忘,壯心不已。他曾極熱情地謳歌抗金英雄岳飛的豐功偉績,並藉以抒發自己火熱的愛國情懷。也曾寫詞支持韓侂胄出師北伐,並滿懷信心地期待著勝利的凱歌。所作《盱眙行》中充滿激情地唱道:“何不夜投將軍扉,勸上征鞍鞭四夷。滄海可填山可移,男兒志氣當如斯。”他不是對“榆塞”生活充滿無限嚮往嗎?他自幼好學,曾遍讀經史及諸子百家之書,以詩著名江西。作為一個文人,又何嘗沒有留名“蓬山”之心呢?而且他確實有了《龍洲集》傳世。由此可知,這“得之渾不費力”固然鮮明地體現了作者恃才傲物的狂放精神,然而“失亦匹如閑”一句則為貌似曠達實則憤激不平之語。開頭四句,作者對文名武功視若等閑,接下來則轉入了對是非曲直的評說,詞境向深處推進了一層。“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錯”兩句,看似否定古人,替今人說話,其實是否定是非,這由“世事沐猴冠”一句可以看出來。這與辛棄疾的“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西江月》),都是一種強烈的反諷。這在七百年前的劉過那個時代,作者能衝破過分迷信古人的傳統思想的藩籬,已顯得頗為狂放了,而接下來的“老子不分別,內外與中間”兩句,用“內外”與“中間”包括一切,用“不分”加以統攝,又冠以“老子”一詞,作者憤世嫉俗、睥睨千古的狂放精神則更鮮明地體現出來。表面看來,這兩句是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清解一切,實則仍是激憤至極之語。整個上片在構思上,由否定文名武功繼而轉到否定是非,進而轉到否定一切,可謂一轉一深,一深一妙,“尺水興波”,頗得“騷人三昧”。
既然一切都被否定了,那麼還能做些什麼呢?作者在下片換頭處為讀者做了明確回答。酒可以解憂,詩可以言志,因而“酒須飲,詩可作”,但惟獨不能“彈鋏”。為什麼呢?因為戰國時代的馮諼為求得孟嘗君提高對他的待遇而三次彈鋏,禮賢下士的孟嘗君都滿足了他的要求,而當今的統治者昏庸無能,根本不重用人材,“彈鋏”又有何用!一個“休”字,飽含著詞人難以言說的無限感慨。“人生行樂,何自催得鬢毛斑?達則牙旗金甲,窮則蹇驢破帽,莫作兩般看。”這幾句就過片所抒寫的思想感情作了進一步渲染。作者認為人生就是行樂,何必自尋煩惱,枉自催得鬢髮染霜呢?大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曹操《短歌行》)的蕭條意味。況且“牙旗金甲”的顯達與“蹇驢破帽”的窮困並無二致,這看似從根本上否定了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孟子》)的信條,其實這仍非作者的肺腑之言。詞人曾上書宰相,陳述恢復中原的方略,這哪裡是“鋏休彈”呢?他是那樣迫切地希望報效國家,以取得“牙旗金甲”的顯達地位,又哪會視窮通無二致呢?由此可知,他並非真像莊子那樣齊萬物、等是非,只不過是借詩歌抒寫自己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深廣憂憤罷了。“世事只如此”一句是對以上所表現的思想的總結。如果詞人寫到這裡就收結全詞,讀者真應該把他視為典型的虛無主義者了。然而作品最後一句卻詞意驟轉,正面將全詞主旨一語道破。詞人用比喻惡,以鸞作為美的象徵,堅信“自有識鸞”。一個“自”字,把詞人無比自信的口吻維妙維肖地傳達出來。這一層轉折,在人意料之中而又出人意料之外,合乎情理而又不合情理。因為在抗戰有罪、報國無門的時代,作者理想與現實之間形成巨大的落差,心情鬱悶至極,以貌似牢騷實則激憤、看似達觀實則沉鬱的語言抒情言志,原是在人意料之中而又合乎情理的。但這反面文章雖然佔據絕大篇幅,然並非全詞主旨,直接抒寫胸臆雖只一句,卻是全詞的主旨,是正面文章。這樣的藝術構思,表現了作者獨特的藝術匠心。黑暗的現實不允許作者秉筆直書,只好以曲折隱微的形式表現自己的真實感情,以反襯火熱的感情與冷酷的現實的尖銳對立。這樣,其語言愈顯牢騷,愈見其感情激憤之不可抑止,其作者愈故作達觀,愈見其內心煩憂之難以排遣,就愈能深刻地表現在現實中難以明言又不得不言的複雜心緒,也愈能有力地抨擊當政者不思進取,苟且偷安的可恥行徑。因而這一層驟轉,筆力遒勁,氣魄雄豪,如勒奔馬於懸崖,挽狂瀾於既倒。又由於前十八句在內容上一氣呵成,密不可分,應是一段,最後一句自為一段,因而突破了通常的分片定格。這種內容上分段與形式上分片的不統一,是作者感情上郁怒不平的藝術折光;應斷而不斷,是由於作者郁怒的感情洪流奔騰直瀉,一發則不可止;不該斷卻要斷,是由於作者在反面文章做足了以後,便要點明主旨,道出真意。這種奇變的結構,在作者以前的詞作中很少見到,故能超出常境,獨標一幟。劉過多年努力,始終未舉一第,而光陰虛度,年華老大,故有“虛名相誤”之嘆。此兩句仍承上“直待功成”兩句表達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憤懣,而更為直率,怨意亦深。
在偏安的南朝王朝,劉過為什麼沒有立身之處呢?是劉過缺乏文學和政治才華嗎?作者於換頭之後,不是另闢境界,而是過變不變,直接了當地回答了上述問題。“不是奏賦明光”(明光,漢代宮名,武帝時建)三句,從反面著筆,說明他之所以懷才不遇,既不在於他沒有文才,不能向皇帝奉獻辭賦,也不在於他不能“北闕上書”,陳述治國安邦的良策,以輔佐明主:“我自匆忙”二句,正面說明他之所以懷才不遇,主要在於“天未許”,“天”隱指皇帝,指皇帝不賞識他,不重用他。這段議論,節奏明快,語言犀利,對比強烈,字字有扛鼎之力。接下去“贏得衣裾塵土”六字,用晉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句意,描寫了自己失意的窘迫狀態,傾訴出自己“知音者少”的難言苦衷,有岳飛《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的意味。這前後五句語言形象具體,筆墨深婉濃麗,一濃一淡,一疏一密,曲折多變,搖曳多姿。
作者在說出自己落魄失意的原因和不待功成即退的歸隱意願之後,便一氣呵成,向稼軒告別。這裡的“臨別贈言”很是別緻,不提大事,不說友情,而說“白璧追歡,黃金買笑,付與君為主”。劉過作為布衣之士,與稼軒為文酒之交,分屬賓客,相聚時頗有追歡買笑之事,這在宋朝的名公臣卿,例多風流韻事,稼軒也莫能外,有此亦不妨其為愛國主戰派。劉過既去,此事即付與稼軒為主,如此說,亦可見二人相交之深,不拘小節。然後又運用張翰的典故,表示自己決意歸隱,怡養天年。而“浩然歸去”一語,既有“留別”之意,又道出了自己別後的歸宿;既回應了詞的開頭,又點出了詞的本旨。這樣結束,水到渠成,卒章顯志,斬釘截鐵,戛然而止。
總之,此詞用通俗的語言,明快的旋律,把滿腔的悲憤向朋友傾吐出來,絲毫不加掩飾,生動活潑,情致婉轉,自然成文,具有較強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