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君序略

先君序略

戴名世所做。戴名世20歲授街養親,27歲所作時文為天下傳育,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應級試,二十六年,以貢生考補正蘭旗教習,授知縣,因憤於“悠悠斯世,無可與語”,不就;漫遊燕、越、齊、魯、越之間。

古文


先君諱碩,字孔萬,號霜岩,一號茶道人。家世孝弟力田,以貲鄉里。里中皆稱戴氏忠厚長者,縣大夫輒嘗饋問,以風示縣人。
先君為人醇謹,忠厚退讓,從不言人過矣。與人交,無畛城①;與人語,輒以為善相勸勉,津津不休,一見之此語,再見之亦此語,有興起者,輒喜不寐。無老幼賢愚,皆服其長者,不敢犯;犯之亦不校,生平未嘗有與人失色失言者。第其艱難險阻,備嘗人間苦,不能以告人也。歲甲午,年二十一,補博士弟子。家貧,以授經為業。歲辛丑、壬寅間,始擔囊授徒廬江,歲一再歸,博奉金以活家口。頃授徒里中,然性不喜家居,輒復客於外。今竟死於外。嗚呼,悲哉!
其為文不屬草,步階前數回,即落筆就之,不改竄一字。尤喜詩。詩辭大抵多悲思凄楚之音,凡百餘卷,皆可傳誦也。自以荏苒半生,坎坷無一遇,米鹽常缺,家人兒女依依啼號,嘗曰:“讀書積善欲獲報,如捕風捉影。如吾等者,豈宜至此!”時形諸感嘆。家人唯吾母事之謹,兒子輩妄意他時富貴以娛親,朝夕定省、甘旨皆缺。
先君卒於陳家洲。洲去縣一百四十里,以去歲十月初一日往。先是,先君客舒城山中,夏秋之間治裝歸矣。忽瘡起於足,痛幾危,越月始稍稍愈,愈而歸。歸不復去,以山多峻岭,不可騎,難以徒步也。居無何,足大愈。適吳氏來請,遂去。名世送之郭外,豈知其永訣而遂不復見乎!到洲五十日而卒。先是,十日前有書來,雲瘡發於項偏左。名世等以先君壯年盛德,此足疾餘毒,不為意。已而諸生知不可起,始使人來報,比至,則已不及待矣。先君居洲未兩月,而洲之人皆感動。其死也,皆呱呱而泣曰:“天無眼矣!”嗚呼!人莫不有死,而先君客死,早死,窮死,憂患死,此不肖名世所以為終天之恨,沒世而不能已者也。

參考譯文


先君的名字叫戴碩,字孔萬,號霜岩,又號茶道人。家中世代孝順父母,敬愛兄長,努力耕種,憑藉錢財在鄉里稱雄。鄉里人都稱讚姓戴的家族出忠厚而有德行的人,縣裡的官員常去饋贈慰問,以此來教誨縣裡的人。
先君做人醇樸恭謹,忠厚謙讓,從來不說別人的過失之處。和人交往沒有界限和範圍;和人說話,總是喜歡勸勉別人做善事,津津樂道,說個不停,第一次見人說這樣的話,第二次見人也還是這樣的話,一旦有立即感奮響應的人,他就會高興的睡不著覺。無論年齡大的還是年齡小的,賢能的還是愚笨的人,都嘆服他是有德行的人,不敢冒犯他;即使有人冒犯他也不計較。生平不曾和其他人紅過臉或是在人面前說話失言過。但他經歷了許多艱難險阻,嘗盡了人間的苦處,卻從不把它告訴別人。甲午年,他二十一歲時,補官任博士弟子。因家裡貧窮,以教授經書為職業。辛丑、壬寅年間,開始在廬江一帶背著口袋教授學生。一年回家兩次,博士弟子一職得來的薪俸用來養家糊口。近年來,在鄉里教授學生,然而生性不喜歡居住在家裡,就又客居在外。現在竟然死在外面。唉,悲哀呀!
先君寫文章不起草,只需在階梯前來回走幾次,就能落筆成文,且不需修改一個字。尤其喜歡寫詩,詩詞的內容大多是悲傷凄楚的情調,總共一百多卷,都可以為世人傳誦。時間不知不覺中過去半生,但科舉考試卻一生坎坷,沒有機遇。家裡米和鹽之類的生活用品常常缺少,家裡的兒女們也常餓的啼哭不止,他曾說過:“想要靠讀書積累善行獲取回報,就象風和影子一樣都是抓不著的。像我這樣的人,難道就應該到這種地步嗎?”當時的感嘆都表現了出來。家中的人只有我的母親侍奉他非常恭謹,兒子一輩的人狂妄地想有一天富貴時能使父母歡樂,但卻連早晚向父母問安,準備美味的食物都無法做到。
先君死在陳家洲。陳家洲距離縣城有一百四十里路,他在去年十月初一前往。在此以前,他客居舒城山中,夏末秋初時收拾行裝準備回家了。突然腳上起了瘡,很痛,過了一個月稍稍有了好轉,於是就回家了。回家后不再離開,因為山多陡峻,連綿起伏,不能騎馬,有腳病也難以步行。過了不久,腳瘡痊癒,恰逢吳家人來請,就離開家前往。我送他到城外,哪裡能知道那竟然是永遠的訣別就不再見面了呀!他到陳家洲五十天死的。這之前的十天前有他的家書一封,說是在脖子偏左的地方起了瘡。我們認為父親正值壯年,又有美好的品德,這不過是腳病的餘毒而已,沒放在心上。不久,他的學生看病情不能好轉,才派人來家報信,等到那裡以後,已經來不及了。父親住在陳家洲不滿兩個月,可那裡的人都被他的德行所感動。他死後,人們都不停地哭著說:“老天真是不長眼呀!”唉!人沒有不死的,可是父親卻是客死在外,過早而死,窮困而死,憂患而死,這是不肖的我一輩子的悔恨呀,到死都不能消除……

生平


戴名世,字田有,桐城人。生而才辨雋逸,課徒自給。以制舉業發名廩生,考得貢,補正藍旗教習。授知縣,棄去。自是往來燕、趙、齊、魯、河、洛、吳、越之間,賣文為活。喜讀太史公書,考求前代奇節瑋行。時時著文以自抒湮鬱,氣逸發不可控御。諸公貴人畏其口,尤忌嫉之。嘗遇方苞京師,言曰:“吾非役役求有得於時也,吾胸中有書數百卷,其出也,自忖將有異於人人。然非屏居深山,足衣食,使身無所累,未能誘而出之也。”因太息別去。康熙四十八年,年五十七,始中式會試第一,殿試一甲二名及第,授編修。又二年而南山集禍作。
先是門人尤雲鶚刻名世所著南山集,集中有與餘生書,稱明季三王年號,又引及方孝標滇黔紀聞。當是時,文字禁網嚴,都御史趙申喬奏劾南山集語悖逆,遂逮下獄。孝標已前卒,而苞與之同宗,又序南山集,坐是方氏族人及凡挂名集中者皆獲罪,系獄兩載。九卿覆奏,名世、雲鶚俱論死。親族當連坐,聖祖矜全之。又以大學士李光地言,宥苞及其全宗。申喬有清節,惟興此獄獲世譏雲。名世為文善敘事,又著有孑遺錄,紀明末桐城兵變事,皆毀禁,后乃始傳雲。

南山集


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十月,左都御史趙申喬以“狂妄不謹”的罪名彈劾戴名世,謂其“妄竊文名,恃才放蕩,前為諸生時,私刻文集,肆口游談,倒置是非,語多狂悖,逞一時之私見,為不經之亂道,……今名世身膺異教,叨列巍科,猶不追悔前非,焚書削板;似此狂誕之徒,豈容濫側清華?臣與名世,素無嫌怨,但法紀所關,何敢徇隱不言?……”
康熙皇帝命刑部審核此事。刑部官員從《南山集》的《與餘生書》中找到了“罪證”。《與餘生書》是戴名世寫給他的一個門人余湛的。余湛曾偶然同僧人犁支交談,說及南明桂王之事。犁支本是南明桂王宮中宦者,桂王被吳三桂所殺后,他遂削髮為僧,皈依佛教。犁支是親自經歷過南明朝之人,他所述之事應當比較可靠。戴名世得知此消息后,忙趕至餘生處,但犁支已離去,二人未能晤面。戴名世於是囑咐餘生把所聽到的情況寫給他,並與方孝標所著《滇黔紀聞》加以對照,考其異同,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於是戴名世又寫信給餘生,詢問犁支下落,欲與其“面談共事”。這就是戴名世因而獲罪的《與餘生書》的由來。
其書中云:“……昔者宋之亡也,區區海島一隅,僅如彈丸黑子,不逾時而又已滅亡,而史猶得以備書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曆之帝兩粵、帝滇黔,地方數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漸以滅沒?……”《與餘生書》直接寫出了南明政權弘光、隆武、永曆三壬年號,且信中又將南明小王朝與三國時期偏居川中的蜀漢南宋末年退守崖州的宋帝昺相提並論。這毫無疑問觸動了清統治者敏感的政治神經。康熙龍顏大怒,刑部遂窮究猛治,以“大逆”定獄,提出了株連九族懲辦意見,擬將戴名世凌遲處死,其“弟平世斬決,其祖、父、子孫、兄弟、伯叔父兄弟之子,俱解部立暫,其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十五歲以下子孫、伯叔父兄弟之子,給功臣為奴”。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二月又下詔“法外施仁”,把戴名世凌遲改為斬首,其家人等皆加恩寬免。
與此事有瓜葛被株連者甚眾。為刻《南山集》出資的尤雲鶚、刻《南山集·孑遺錄》的方正玉、為《南山集》作序的方苞等人以絞刑論處。後來康熙又出於收買人心的需要,將原定處死的近百人改為流徒黑龍江寧古塔,罰入漢軍旗籍。這時余湛已先死於獄中。後來康熙得知方苞擅長古文,是個難得的人才,遂又下令將其召回,赦免其罪,加以任用。又因《南山集》多採用方孝標《滇黔紀聞》中所載南明桂王明史事,遂牽連至方氏宗族,一併治罪。當時方孝標已經去世,亦因《滇黔紀聞》文字案被剖棺戳屍,妻兒等人被發配流放於黑龍江(后亦被寬免),財產盡沒入官。《南山集》案牽連人數達三百人之多,是清前期較大的一樁文字獄案。而戴名世、方孝標的所有著作及書板被清查以燒毀,列為禁書。戴名世死後,由其弟輔世自京扶梓回故里,葬於所居南山岡硯庄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