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夢憶序
明代張岱的序文
《陶庵夢憶序》是明代文學家張岱為自己的著作《陶庵夢憶》創作的一篇序文。文章第一段簡述國破家亡后,自己的思想矛盾和貧困生活;第二段以簡凈的句法,將早年的豪華生活與今日的蔽敗潦倒作種種對比,認為這都是現世的因果報應;第三段用黃粱夢、槐安國的典故,點明“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的主旨,自比“痴人”,猶喜說夢;第四段說了兩則故事來比喻人生的虛幻;末段承認,自己雖大夢將醒,仍舊難捨名根,故有種種記敘。
全文字數有限,但作者的生活變遷、心路歷程、著文淵源清晰可見,自嘲、自悔、自詡之情畢備,可謂言約而意豐。同時多處用典,講究對仗,文字整齊凝練,清麗活潑,饒有詩意,既增強了文章的品味、厚度,又提高了語言的表現力。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粧點語也。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薴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矣。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念無以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
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1.駴駴(hài):通“駭駭”,令人驚異的樣子。
2.愕窒(êzhì)不敢與接:不敢喘氣,害怕接近。愕,陡然一驚的樣子。窒,指窒息。接,接近、接觸。
3.引決:自裁,自殺。
4.視息:觀看和呼吸,即指活著。
5.罄:(qìng),空,凈盡。
6.舉火:指生火做飯。
7.首陽二老:伯夷、叔齊是商末孤君的兩個兒子。相傳其父遺命要立次子叔齊為繼承人。孤竹君死後,叔齊讓位給伯夷,伯夷不接受,叔齊也不願意登位,先後都逃到周國。周武王伐紂,二人叩馬諫阻。武王滅商后,他們恥食周粟,採薇而食,餓死於首陽山。
8.直頭:竟自,一直。
9.生長王謝:這句是說,生長在王、謝這樣的家庭里。王謝,指東晉時王導、謝安兩大望族,他們的生活都很豪華。《南史·侯景傳》:“景請婚於王、謝,帝曰:‘王、謝門高,非偶;可於朱、張以下求之。’”後世因以代指門高世族。
10.罹(lì)此果報:遭到這樣的因果報應。罹,到。果報,佛教說法,認為人作了什麼樣的事,就會得到什麼樣的後果,稱為“果報”,也稱“因果報應”。
11.以笠報顱,以簣(kuì)報踵,仇簪履也:這三句話是說,今天頭戴草帽,腳穿草鞋,這是報應過去的插簪穿履。下面幾句句意相同。笠,草帽。簣,草編的筐子,這裡指草鞋。踵,腳跟。仇,報答、報應。
12.以衲(nà)報裘,以薴(zhù)報絺(xì),仇輕暖也:衲,補裰的衣服。裘,皮袍。薴,通“薴”,麻織品。絺,粗葛布。輕暖,輕而溫暖,比喻衣服鮮厚。
13.以藿(huò)報肉,以糲(lì)報粻(zhāng),仇甘旨也:藿,一種野菜。糲,粗米。粻,好糧米。甘旨,美葉的食品。
14.薦:草褥子。
15.以繩報樞,以瓮報牖(yǒu),仇爽塏(kăi)也:樞,門軸。牖,窗口。這裡說用繩拴門板,用瓦瓮的口作窗戶,極言其貧窮之狀。爽塏,指明亮乾燥的房子。
16.輿從:輿,車、轎。從,隨從的人。
17.雞鳴枕上:在枕上聽見雞叫。
18.夜氣方回:夜乞,黎明前的清新之氣。《孟子·告子上》:“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孟子認為,人在清明的夜氣中一覺醒來,思想未受外界感染,良心易於發現。因此用經比喻人未受物慾影響時的純潔心境。方回,指思想剛一轉動。
19.黍熟黃粱:自己剛從夢中醒來。黃粱,事出唐沈既濟作的《枕中記》。大意是說,盧生在邯鄲路上遇見道士呂翁,呂翁給他一個磁枕,他枕著入睡,夢見自己一世富貴,夢醒以後,才明白是道士警告他富貴是一場虛空。在他初睡時,旁邊正煮著一鍋黃黍,醒來時,黃黍還沒有熟。
20.車旅蟻穴:自己的車馬剛從螞蟻穴中回來。蟻穴,事見唐李公佐作的《南柯太守傳》。大意是說,淳于棼在家中酒醉,夢至“槐安國”,國王以女嫁之,任南柯太守,榮華富貴,顯赫一時。后與敵戰而敗,公主亦死,被遣回,夢醒之後,尋找夢裡蹤跡,見槐樹南枝下有蟻穴,即夢中所歷。以上兩句都是借比自己歷經艱難之後的寂寥時刻。
21.不次歲月:不排列年月。
22.志林:書名,後人整理蘇軾的筆記,分類編輯而成。這裡借指一般分類編排的筆記本。
23.城郭人民,翻用自喜:古代傳說漢朝人丁令威學道於靈虛山,後來變成了一隻鶴,飛回家鄉遼東,見到人世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於是唱道:“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見《搜神後記》)這兩句是說,如同見到了昔日的城郭人民,自己反而能因此高興。張岱所作《陶庵夢憶》一書,多記明代舊事,所以暗用了這個世典故。
24.鹿鳴宴:唐代鄉試后,州縣長官宴請考中舉子的宴會。因宴會時歌《詩經·小雅·鹿鳴》之章,故名。(見《新唐書·選舉志上》)明清時,於鄉試放榜次日,宴請主考以下各官及考中的舉人,稱鹿鳴宴。
25.猶意非真:還以為不是真的。
26.嚙(niè):咬。
27.大夢將寤:這裡指人的一生將盡。佛家常稱人生一世為大夢一場。寤,醒。
28.猶事雕蟲:這裡指寫作。雕蟲,雕刻此蟲,比喻小技巧。
29.慧業文人:能運用智力、寫作文章的人。慧業,佛家名詞,運用智慧的事業,這裡指文事。
30.邯鄲夢斷:即指前所述的黃粱夢醒。
31.漏盡鐘鳴:古代用銅壺滴漏來計時刻,又在天明時打種報曉。漏盡,即指夜盡。鐘鳴,即指天明。都是說夜夢該醒的時候。
32.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枕中記》載盧生將歿時上疏,沒有“猶思摹榻二王”的事。湯顯祖根據同一故事寫的戲曲《邯鄲記》,在盧生臨死時,卻說過這樣的話:“俺的字是鍾繇法貼,皇上最所愛重,俺寫下一通,也留與大唐作鎮世之寶。”二王,指王羲之、王獻之,他們和鍾繇都是著名書法家。
33.名根:指產生好名這一思想的根性。根,佛家的說法,是能生之義。人的眼、耳、鼻、舌、身、意,都能生出意識,稱為六根。
35.劫火:佛家以為壞劫中有水、風、火三劫災。這裡指焚化身體(結束一生)的火。劫,梵語“劫蔌”的略稱。動蔌是一在段時間的意思。這裡指人的一生。
陶庵國破家亡,無可歸宿之處。披頭散髮進入山中,變成了可怕的野人。親戚朋友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毒藥猛獸,愕然地望著,不敢與我接觸。我寫了哀悼自己的詩,每每想自殺,但因《石匱書》未寫完,所以還在人間生活。然而存米的瓶子里常常是空的,不能生火做飯。我這才懂得伯夷、叔齊竟直餓死,(說他們)不願吃周朝的糧食,還是後人誇張、粉飾的話。
在飢餓之餘,我還喜歡寫些文章。因此想到以前生長在王、謝這樣的家庭里,很享受過豪華的生活,現在遭到這樣的因果報應:用竹笠作為頭的報應,用草鞋作為足跟的報應,用來跟以前享用過的華美冠履相對;以衲衣作為穿皮裘的報應,以麻布作為服用細葛布的報應,用來跟以前又輕又暖的衣服相對;以豆葉作為食肉的報應,以粗糧作為精米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對;以草荐作為溫暖床褥的報應,以石塊作為柔軟枕頭的報應,用來跟溫暖柔軟之物相對;以繩樞作為優良的戶樞的報應,以瓮牖作為明亮的窗的報應,用來跟乾燥高爽的居室相對;以煙熏作為眼睛的報應,以糞臭作為鼻子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享受香艷相對;以跋涉路途作為腳的報應,以背負行囊作為肩膀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轎馬僕役相對。以前的各種罪案,都可以從今天的各種果報中看到。
在枕上聽到雞的啼聲,純潔清靜的心境剛剛恢復。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華靡麗於轉眼之間,已化為烏有,五十年來,總只不過是一場夢幻。現在自己應當從黃粱夢、南柯夢中醒來,這種日子應該怎樣來受用?只能追想遙遠的往事,一想到就寫下來,拿到佛前一樁樁地來懺悔。所寫的事,不按年月先後為次序,不用寫年份;也不分門別類,以與《志林》相差別。偶爾拿出一則來看看,好像是在遊覽以前到過的地方,遇見了以前的朋友,雖說城郭依舊,人民已非,但我卻反而自己高興。這真的可以說是痴人的面前不能提夢啊。
以前有一個西陵的腳夫,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跤,把酒罈子打破了。估計無從賠償,就長時間呆坐著想道:“能是夢便好!”又有一個貧窮的書生考取了舉人,正在參加鹿鳴宴,恍恍惚惚地還以為這不是真的,咬著自己的手臂說:“別是做夢吧!”同樣是對於夢,一個害怕那不是夢,一個又害怕那是夢,同樣是做夢的人。
我現在一生將盡,但還在從事寫作,這又是在說夢話了。因而嘆息能運用智力、寫作文章的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難化解,正如黃粱夢醒,時間用盡,在其遺表中還想把其摹榻二王的書法流傳後世一樣。因此,他們的一點名根,實在是像佛家舍利子那樣堅固,雖然用猛烈的劫火來燒它,也是無法燒盡的。
《陶庵夢憶序》是明末清初的散文家、史學家張岱為其傳世之作《陶庵夢憶》所作的序。張岱是仕宦世家子弟,前半生過著封建士大夫的風流浪漫生活,可惜偏逢末世,隨著明清政權的更替,當時的前明官僚錢謙益、吳梅村、龔鼎孳等苟事新朝,而張岱卻“披髮入山”,隱居不仕,生活窘迫,“常至炊斷”,堅決不滿朝清統治者合作,體現了剛直不阿的氣節。作為“故國不堪回首”的明朝遺民,今昔對比,現實與夢幻交織,作者滿腔的亡國之恨、滿腹的思念之情,便化作了《陶庵夢憶序》等寫夢寫幻的追憶之作。
在此序中作者以雅潔優美散文形象,敘述了作者繁華生活過後最終歸於滄桑的經歷,作者把今日的飢餓貧窮歸於以前奢華生活的報應,並認為五十年來的生活不過是夢一場,全篇體現了作者因改朝換代巨變的心靈痛楚。
作者在文中前半部分將自己晚年國破家亡、捉襟見肘的潦倒境況與當年繁華靡麗的生活對舉,昔日“甘旨”“溫柔”“爽塏”“香艷”“輿從”的優遊生活,如今只剩下“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以途報足,以囊報肩”,讓人不得不感慨“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作者把今日之困苦飢餓歸於往日奢華的果報,把五十年來的盛衰榮辱看成人生大夢一場。正如他在自作《墓誌銘》中說:“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勞碌半生,皆成夢幻。”這一切,他在晚年回憶往事的時候,悔恨有加。所以“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此序的著書旨趣及以“夢”名書的緣由更是由此而來。
在簡括了本書“不次歲月”、“不分門類”的特點之後,作者對自己的痴迷本書的現實狀態自嘲為“痴人前不得說夢”。為了將自己的“痴”狀形象化,他寫了兩個“痴人”的舊事。與其說是聽似言之鑿鑿的舊事,不如說成作者興之所至、信手拈來的兩個貼切的比喻,大可不必信以為真,只須領會其意趣便可。西陵腳夫“惟恐其非夢”,而中試寒士則“惟恐其是夢”,雖然願望不同,但作為痴人的本質和作者是一樣的。作者用看似虛化的比喻與其實際狀態相連,突出了作者寫此序時的”痴“狀心態。
作者在文前描摹自己“披髮入山”,布衣素食,甚至到了“斷炊”地步的心理時,聯想到了伯夷、叔齊二老餓死在首陽山的的典故;在文中描摹自己繁華過後,最終歸於滄桑幻滅的心理時,聯想到《枕中記》中盧生在邯鄲旅店中晝寢入夢,歷盡富貴榮華,一覺醒來,主人黃粱尚未熟的典故;在文末描摹自己寫作時“名心難化”、“名根不失”的心理時,再聯想到邯鄲夢中盧生在遺表中還想把其摹拓二王的書法流傳後世的典故。這樣,作者現實的心理狀態就在這看似不經意的典故引用中,從無形無聲走向了具體可感。
在《陶庵夢憶序》里,作者的國破之恨、故園之思和親歷滄桑易代巨變后的心靈之痛,在亦真亦幻、虛實相生的表達形式中,體現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