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頠傳
裴頠傳
裴頠傳
頠字逸民。弘雅有遠識,博學稽古,自少知名。御史中丞周弼見而嘆曰:“頠若武庫,五兵縱橫,一時之傑也。”賈充即頠從母夫也,表“秀有佐命之勛,不幸嫡長喪亡,遺孤稚弱。頠才德英茂,足以興隆國嗣。”詔頠襲爵,頠固讓,不許。太康二年,征為太子中庶子,遷散騎常侍。惠帝既位,轉國子祭酒,兼右軍將軍。
初,頠兄子憬為白衣,頠論述世勛,賜爵高陽亭侯。楊駿將誅也,駿黨左軍將軍劉豫陳兵在門,遇頠,問太傅所在。頠紿之曰:“向於西掖門遇公乘素車,從二人西出矣。”豫曰:“吾何之?”頠曰:“宜至廷尉。”豫從頠言,遂委而去。尋而詔頠代豫領左軍將軍,屯萬春門。及駿誅,以功當封武昌侯,頠請以封憬,帝竟封頠次子該。頠苦陳憬本承嫡,宜襲鉅鹿,先帝恩旨,辭不獲命。武昌之封,己之所蒙,特請以封憬。該時尚主,故帝不聽。累遷侍中。
時天下暫寧,頠奏修國學,刻石寫經。皇太子既講,釋奠祀孔子,飲饗射侯,甚有儀序。又令荀籓終父勖之志,鑄鐘鑿磬,以備郊廟朝享禮樂。頠通博多聞,兼明醫術。荀勖之修律度也,檢得古尺,短世所用四分有餘。頠上言:“宜改諸度量。若未能悉革,可先改太醫權衡。此若差違,遂失神農、岐伯之正。藥物輕重,分兩乖互,所可傷夭,為害尤深。古壽考而今短折者,未必不由此也。”卒不能用。樂廣嘗與頠清言,欲以理服之,而頠辭論豐博,廣笑而不言。時人謂頠為言談之林藪。
頠以賈後不悅太子,抗表請增崇太子所生謝淑妃位號,仍啟增置後衛率吏,給三千兵,於是東宮宿衛萬人。遷尚書,侍中如故,加光祿大夫。每授一職,未嘗不殷勤固讓,表疏十餘上,博引古今成敗以為言,覽之者莫不寒心。
頠深慮賈後亂政,與司空張華、侍中賈模議廢之而立謝淑妃。華、模皆曰:“帝自無廢黜之意,若吾等專行之,上心不以為是。且諸王方剛,朋黨異議,恐禍如發機,身死國危,無益社稷。”頠曰:“誠如公慮。但昏虐之人,無所忌憚,亂可立待,將如之何?”華曰:“卿二人猶且見信,然勤為左右陳禍福之戒,冀無大悖。幸天下尚安,庶可優遊卒歲。”此謀遂寢。頠旦夕勸說從母廣城君,令戒喻賈後親待太子而已。或說頠曰:“幸與中宮內外可得盡言。言若不行,則可辭病摒退。若二者不立,雖有十表,難乎免矣。”頠慨然久之,而竟不能行。
遷尚書左僕射,侍中如故。頠雖后之親屬,然雅望素隆,四海不謂之以親戚進也,惟恐其不居位。俄復使頠專任門下事,固讓,不聽。頠上言:“賈模適亡,復以臣代,崇外戚之望,彰偏私之舉。后族何常有能自保,皆知重親無脫者也。然漢二十四帝惟孝文、光武、明帝不重外戚,皆保其宗,豈將獨賢,實以安理故也。昔穆叔不拜越禮之饗,臣亦不敢聞殊常之詔。”又表云:“咎繇謨虞,伊尹相商,呂望翊周,蕭張佐漢,咸播功化,光格四極。暨於繼體,咎單、傅說,祖己、樊仲,亦隆中興。或明揚側陋,或起自庶族,豈非尚德之舉,以臻斯美哉!歷觀近世,不能慕遠,溺於近情,多任后親,以致不靜。昔疏廣戒太子以舅氏為官屬,前世以為知禮。況朝廷何取於外戚,正復才均,尚當先其疏者,以明至公。漢世不用馮野王,即其事也。”表上,皆優詔敦譬。
時以陳准子匡、韓蔚子嵩並侍東宮,頠諫曰:“東宮之建,以儲皇極。其所與游接,必簡英俊,宜用成德。匡、嵩幼弱,未識人理立身之節。東宮實體夙成之表,而今有童子侍從之聲,未是光闡遐風之弘理也。”湣懷太子之廢也,頠與張華苦爭不從,語在《華傳》。
夫總混群本,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庶類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體也。化感錯綜,理跡之原也。夫品而為族,則所稟者偏,偏無自足,故憑乎外資。是以生而可尋,所謂理也。理之所體,所謂有也。有之所須,所謂資也。資有攸合,所謂宜也。擇乎厥宜,所謂情也。識智既授,雖出處異業,默語殊塗,所以寶生存宜,其情一也。眾理並而無害,故貴賤形焉。失得由乎所接,故吉凶兆焉。是以賢人君子,知欲不可絕,而交物有會。觀乎往複,稽中定務。惟夫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躬其力任,勞而後饗。居以仁順,守以恭儉,率以忠信,行以敬讓,志無盈求,事無過用,乃可濟乎!故大建厥極,綏理群生,訓物垂範,於是乎在,斯則聖人為政之由也。
若乃淫抗陵肆,則危害萌矣。故欲衍則速患,情佚則怨博,擅恣則興攻,專利則延寇,可謂以厚生而失生者也。悠悠之徒,駭乎若茲之釁,而尋艱爭所緣。察夫偏質有弊,而睹簡損之善,遂闡貴無之議,而建賤有之論。賤有則必外形,外形則必遺制,遺制則必忽防,忽防則必忘禮。禮制弗存,則無以為政矣。眾之從上,猶水之居器也。故兆庶之情,信於所習;習則心服其業,業服則謂之理然。是以君人必慎所教,班其政刑一切之務,分宅百姓,各授四職,能令稟命之者不肅而安,忽然忘異,莫有遷志。況於據在三之尊,懷所隆之情,敦以為訓者哉!斯乃昏明所階,不可不審。
夫盈欲可損而未可絕有也,過用可節而未可謂無貴也。蓋有講言之具者,深列有形之故,盛稱空無之美。形器之故有徵,空無之義難檢,辯巧之文可悅,似象之言足惑,眾聽眩焉,溺其成說。雖頗有異此心者,辭不獲濟,屈於所狎,因謂虛無之理,誠不可蓋。唱而有和,多往弗反,遂薄綜世之務,賤功烈之用,高浮遊之業,埤經實之賢。人情所殉,篤夫名利。於是文者衍其辭,訥者贊其旨,染其眾也。是以立言藉於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彌以陵遲。放者因斯,或悖吉凶之禮,而忽容止之表,瀆棄長幼之序,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於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為弘,士行又虧矣。
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穢雜之弊,甄舉靜一之義,有以令人釋然自夷,合於《易》之《損》、《謙》、《艮》、《節》之旨。而靜一守本,無虛無之謂也;《損》《艮》之屬,蓋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為體守本無也。觀老子之書雖博有所經,而雲“有生於無”,以虛為主,偏立一家之辭,豈有以而然哉!人之既生,以保生為全,全之所階,以順感為務。若味近以虧業,則沈溺之釁興;懷末以忘本,則天理之真滅。故動之所交,存亡之會也。夫有非有,於無非無;於無非無,於有非有。是以申縱播之累,而著貴無之文。將以絕所非之盈謬,存大善之中節,收流遁於既過,反澄正於胸懷。宜其以無為辭,而旨在全有,故其辭曰“以為文不足”。若斯,則是所寄之塗,一方之言也。若謂至理信以無為宗,則偏而害當矣。先賢達識,以非所滯,示之深論。惟班固著難,未足折其情。孫卿、楊雄大體抑之,猶偏有所許。而虛無之言,日以廣衍,眾家扇起,各列其說。上及造化,下被萬事,莫不貴無,所存僉同。情以眾固,乃號凡有之理皆義之埤者,薄而鄙焉。辯論人倫及經明之業,遂易門肆。頠用矍然,申其所懷,而攻者盈集。或以為一時口言。有客幸過,咸見命著文,擿列虛無不允之徵。若未能每事釋正,則無家之義弗可奪也。頠退而思之,雖君子宅情,無求於顯,及其立言,在乎達旨而已。然去聖久遠,異同紛糾,苟少有彷彿,可以崇濟先典,扶明大業,有益於時,則惟患言之不能,焉得靜默,及未舉一隅,略示所存而已哉!
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體有,則有遺而生虧矣。生以有為已分,則虛無是有之所謂遺者也。故養既化之有,非無用之所能全也;理既有之眾,非無為之所能循也。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於心,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謂心為無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須於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謂匠非有也。是以欲收重泉之鱗,非偃息之所能獲也;隕高墉之禽,非靜拱之所能捷也;審投弦餌之用,非無知之所能覽也。由此而觀,濟有者皆有也,虛無奚益於已有之群生哉!
王衍之徒攻難交至,並莫能屈。又著《辯才論》,古今精義皆辨釋焉,未成而遇禍。
初,趙王倫諂事賈後,頠甚惡之,倫數求官,頠與張華復固執不許,由是深為倫所怨。倫又潛懷篡逆,欲先除朝望,因廢賈後之際遂誅之,時年三十四。二子嵩、該,倫亦欲害之。梁王肜、東海王越稱頠父秀有勛王室,配食太廟,不宜滅其後嗣,故得不死,徙帶方;惠帝反正,追復頠本官,改葬以卿禮,謚曰成。以嵩嗣爵,為中書黃門侍郎。該出后從伯凱,為散騎常侍,並為乞活賊陳午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