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體
易安體
李清照是徠宋詞婉約派大家。她的詞於蘇豪、柳俗、周律之外別樹一幟,婉約而不流於柔靡,清秀而具逸思,富有真情實感,語言清新自然,流轉如珠,音調優美,故名噪一時,號為“易安體”。特定的歷史條件促成了“易安體”神“愁”形“瘦”而以清新奇雋出之的藝術特徵。“易安體”既保持了南唐以來抒情詞的傳統詞風,又創造了以時代悲劇為背景的、表現作者個人的深沉感受和巨大不幸的藝術風格。
以尋常語入詞是“易安體”最為突出的特點之一。李清照在她的《詞論》中力主詞“別是一家”,竭力維護詞作為一種獨立文體的本色,而她作詞也嚴守此道。她不追求辭藻華美,也不刻意熔鑄前人詩句,而是大量使用從口語中加工提煉的、明白省凈而富有表現力的尋常語言,來明明白白表述自己的真情實感,從而使詞作自然清麗,極富情味。
李清照十八歲出嫁趙明誠。優越的家庭條件,加上對金石書畫鑒賞收藏的志趣相投,他們的婚後生活非常美滿。當時北宋雖然在金朝的壓制下,但社會政治尚且穩定,這對李清照平靜地優遊於濃郁的學術和藝術氛圍中的生活影響不是很大,而其前期的詞,也主要多以空靈飛動的女性筆觸自寫閨閣心情。
李清照既然是個女詞人,她的易安體自然未能擺脫閨閣之氣,但這決不能視同一般的“閨閣詞”。沈曾植《菌閣瑣談》就說“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⑤。這個評價指出了蘊藏在李清照閨閣風姿中的特殊氣質。李易安的倜儻有丈夫氣,從她的許多言行舉止中就可以看出。她的《烏江》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憂國之念,恢復之志,不下陸遊《詩憤》,顯示其性格剛烈一面。在詞中,詞人通過神奇瑰麗的想象,把自己置身於廣袤無垠的太空,不顧“路長”“日暮”,在九萬里風的推動下,泠然作海外行。反應了李清照不滿現狀,要求打破沉悶狹小生活空間的願望。雖然詞中沒有出現象《烏江》詩的直語豪言,但我們能感受到李易安不遜鬚眉的那份颯爽豪氣,梁啟超就說“此絕似蘇、辛派”(《藝蘅館詞選》乙卷)⑥。
易安體以其特有的細膩纖巧寫閨情詞而有丈夫氣,在宋代詞苑中,獨樹一幟,自名一家,並對兩宋詞的發展有其特殊貢獻。它的語言通俗易懂,音律明白流暢;她的後期詞,則深深打著鮮明的時代烙印,加上與其個人的藝術獨創性完美統一,使傳統的詞風得到充實和改造,深深影響了後代詞人。
一.用通俗易懂的文學語言和明白流暢的音律聲調作詞。以尋常語度入音律是易安體最突出的特點,所作詞無一字不協律,而且能“化俗為雅”。如《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能夠把淺俗的文字,組成極清新鮮麗的詞句,以尋常語創造了不尋常的意境。“易安體”的一個顯著特色是善用淺俗語,明白如話而清新工巧。
二.“易安體”融入了家國興亡的深悲巨痛,同時又不失婉約詞的本色,具有凄婉悲愴的格調。如《春晚》“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的後期詞,多這種愁苦之作,情調入於凄壯悲傷一途,發展了傳統的婉約詞。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相融合,是“易安體”的特殊格調,令人凄愴欲絕。
三.“易安體”倜儻有丈夫氣,如《漁家傲》。“易安體”不同於一般婉約詞的地方,是溫婉中透出剛健、灑脫。
李清照詞意圖
第一、易安體的協音律
強調詞必須協音律,亦即強調詞是音樂文學。在《詞論》中,李清照開始先講了一個李八郎曲江歌唱的故事,以此來說明音樂的力量,進而說明歌詞所具歌唱性、音樂美的特點和魅力。然後談到柳永“變舊聲作新聲”時能“協音律”,而蘇軾等人和王安石、曾鞏的不“知”詞,正是因為不協音律,取消了詞體獨立性,把詞寫成了“句讀不葺之詩”。她在《詞論》中說:“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五音,指發聲部位唇、舌、齒、牙、喉;五聲,指聲調,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六律,音樂的十二律,相當於鍵盤樂器的十二音鍵,分陰陽,陰六為呂,陽六為律。以六律代十二律,即黃鐘、太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清濁輕重,即發聲部位和所發音量大小。詞譜多失傳,未知是否盡合,但單就今天留下來的四五十首詞作來看,的確聲調和諧,富於音樂美,這是毋庸置疑的。
一般說來,平聲字聲音和暢宏大,仄聲字里的上聲和去聲字音較為悠揚、宛轉,入聲字(如一、七、八、不)的聲音則顯得急促迫切。《[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里,暮、路、處、渡、鷺等仄聲字一貫到底,讀起來節奏輕快跳動、緩急有致,很好地配合了樂而忘返的情趣的抒發。而《聲聲慢》這個詞牌,《詞論》說:既押平聲,又押入聲。李清照選用入聲,是因為急促的入聲韻更能表現她的抑鬱情懷。
李清照詞意圖
韻部的選擇,平仄的搭配,使詞在被吟誦時有高下、疾徐、抑揚、頓挫的聲調,這樣就能有力地表達出作者的感情。李清照最負盛名的長調《聲聲慢》就集中反映了“易安體”的這一特點。原詞如下:(○平聲●仄聲⊙可平可仄△平韻▲仄韻)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乍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
○○●●,●●○○,○○●●○▲,⊙●⊙○⊙●,⊙○○▲,○○●○⊙●,●●○
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而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
⊙●⊙○⊙▲,○●●,⊙⊙●○⊙▲,●●○○,⊙●⊙○⊙▲,○○●○⊙●,●○○
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
李清照詞意圖
這首詞誦讀起來,基本為兩字一頓的二節拍,先重后輕的抑揚格,詞中的四字句,六字句,以及加襯字的三字,七字句,莫不以二節拍為基礎。這樣急促的節拍,加上入聲韻,更加切合表達凄苦激切的感情。
而被稱為“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盤”(清、徐釚《詞苑叢談》)的疊字運用,“俱無斧鑿痕”(宋、張端義《貴耳集》)更為引人注目。先看起頭十四疊字: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
重輕重輕,重輕重輕,重輕重輕重輕。
熊大權先生有一段精彩評論,茲錄如下:《文藻辭采訴衷情——談李清照詞的語言特色》
“這十四字中,除‘覓覓’、‘冷冷’四字外,其餘十字均為齒音,齒音氣短聲低,有急促、凄切的情趣。屬於不開口的難發之音。我們讀著這些迭字,輕重相間,抑揚起伏,由平和低緩到益發促迫、深沉,如泣如訴、如傾如訴,似長噓,似短嘆,並無詰屈聱耳之感,只覺意婉、情切,酣暢淋漓。”
大膽運用了十四疊字之後,尚有餘力作四疊字,實在叫人驚嘆。細細讀來,“點點滴滴”正與稀疏的雨點打在梧桐葉上的聲音相近,不用此不足以表現凄涼心境。
全詞九十七字,用舌聲的共十五字,如淡、敵、他、地、堆、獨、得、桐、到、點點滴滴、第、得;用齒聲的共四十二字,如尋尋、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時、最、將、息、三、盞、酒、怎、正、傷、心、是、時、相識、積、憔悴、損、誰、守、窗、自、怎生、細、這、次、怎、愁、字。舌齒這兩聲多達五十七個字,佔全詞半數以上。夏乘燾先生在《李清照詞的藝術特色》中說:“這應是有意用嚙齒丁寧的口吻,寫自己憂鬱惝恍的心情。”這確實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縱觀全詞,聲調短促、輕細、凄清,如同吞咽抽泣,文字的修辭美與聲韻的音樂美極其和諧地統一在一起。相信當年音樂家演唱時,一定是“歌一曲,眾皆泣下”《詞論》,達到了李清照自己設想的最高境界。
第二,易安體的文雅
《詞論》批評“自后鄭衛之聲日熾,流靡之變日煩”批評柳永“詞語塵下”,而推崇“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這就提出了“文雅”這一創作要求。這是文學格調問題,即詞應該寫高尚健康的內容,反對淫亂低級的內容入詞,在形式上,要求“當行本色”,語言瀏亮淺近,明白家常,清新自然。
有人認為,雕琢晦澀的就是文雅。其實從李清照推崇的馮延巳《謁金門》“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我們可以看出,《詞論》中的文雅是與協音律相合,也是需要淺近自然的。詞本是歌詞,逐管弦而囀歌喉。讀不懂可以反覆吟詠,仔細體味,而聽不懂就會一下子溜過去,無法回嚼,所以歌詞要求明快淺近,最忌晦澀難懂。
李清照詞意圖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起句七字,清梁紹壬評為“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間煙火氣象,其實尋常不經意語也。”《兩般秋雨庵隨筆》而“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等句,既是文雅的對偶,又淺白易懂。全詞寫少婦在丈夫離家后的相思,十分熨貼細膩,坦率真摯。語言曉暢清秀,“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清、彭孫遹《金粟詞話》)詞中表現的愛情,是純潔的,心心相印的。可以看出,李清照所謂文雅,其實是發揚民間詞的傳統,堅持詞向健康方向發展。
第三,易安體的渾成
李清照詞意圖
李清照詞意圖
《詞論》中說,張先、宋祈等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張先被稱為“張三影”,宋祈稱他作“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他則稱宋祈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正說明他們的詞雖間有麗句,卻不夠完整勻稱,忽視了詞的整體完美。而古人論易安體,往往著眼於全貌作直觀的肯定,或立足於個別語句作簡單的嘆頌,使人以為李清照詞也只是以幾句“驚人句”取勝。其實,李清照詞是渾然天成的,無論內容還是形式,“落日熔金,暮雲合璧”與“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永遇 樂》是統一的,“薄霧濃雲愁永晝”與“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也是統一的。新鮮的口語和華美的辭藻統一在主人公內心情感和外化意境里,渾然一體,融合在優美的音樂之中,令人陶醉。
《怨王孫》中“秋已暮、紅稀香少。”與“青露洗、蘋花汀草。”似乎是兩種迥異的景色,李清照卻能將它們和諧相處於一詞之中。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蓮子已成荷葉老,青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雖然時已暮秋,但詞人並沒有因“紅稀香少”而傷感,反倒用“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表現自己游賞秋景時的欣喜之情,以及開朗、樂觀的內心世界。過片的“蓮子已成荷葉老”說明了地點在湖上,時間已暮秋,既與“紅稀香少”句暗接,向下又很自然地引出了“清露洗,蘋花汀草”,頓覺生氣蓬勃,景色鮮妍,把讀者引進了“說不盡,無窮好”的清澈淡泊之忘我境地。再加上“來”、“洗”等動詞的運用,使整體畫面靈活而氣韻飛動,前後皆有無窮之味。
第四,易安體的鋪敘
這裡不能不提到柳永,他確立了長調慢詞,創造了鋪敘這種新的藝術手法,加強描寫的厚度。柳文耀先生在《李清照詠物詞淺議》中說:“如果說,柳屯田的鋪敘,以結構上多層次,敘述中文勝於情為主要特徵的話,那麼李易安的鋪敘則以善於抓住事物某一本質特徵展開多側面渲染烘托,又委婉蘊藉見長。”李清照的鋪敘已發展了柳永的手段,而創闢為易安體所特有的鋪敘法,鋪寫的是色調統一的意象。這種鋪敘非常注意主觀與客觀,情與景,哀與樂,虛與實的相互配合和辨證關係,協調音律,珠聯璧合。如長調《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拈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詩經》有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以樂景反襯哀情,《永遇樂》就繼承運用了這一手法。上闋每寫兩句客觀樂景,就緊跟一句內心獨白。下闋更用六句津津樂道於“中州盛日”元宵節的歡樂,再用六句寫眼下儀容與精神面貌的巨大變化,最後結以“聽人笑語”一句。李清照儘力鋪敘了眼前宜人的天時春景,昔日歡樂的元宵佳節,濟楚的裝飾穿著,反襯目下自己凄涼境況和心灰意懶,從而產生了更強烈的悲劇效果。
又如《聲聲慢》,全篇主要以景物出之,感情時時在意象中冒出,寫晚風點以“怎敵”,寫過雁喚起“傷心”,寫黃花問道“有誰堪摘”,寫獨自守窗愁嘆“怎生得黑”。所鋪敘的景物氛圍與詞中所抒發的孤寂、凄冷、愁悶的感情,在色調上是和諧統一的。虛實相生,表達了特有的情緒。這首詞緊緊抓住了內在感情發展的連續性上,這樣的鋪敘,既有豐富的形象,又把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第五、易安體的典重
李清照詞意圖
那麼李清照詞作的典重,又在哪裡呢?
其一,善於移情於物。李清照所寫的客觀景物,都帶有主觀感受,成為感情的載體。梧桐芭蕉的凄涼(《添字採桑子》窗前誰種芭蕉樹?),海棠梨花的愁苦(《如夢令》卻道海棠依舊《浣溪沙》梨花欲謝恐難禁),菊花木犀的高潔(《醉花陰》人比黃花瘦《攤破浣溪沙》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梅花的孤苦堅貞(《玉樓春》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無不寄寓著她真摯、深沉的情感,既含蓄深沉,又合情合理。
其二,善於運用比興手法。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以簾卷而西風入起興,為結句做好鋪墊;“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剪梅》落花象徵生命凋謝,流水象徵歲月流逝,本身又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之起興,表達青春年華的可貴,而兩地相思之情更加濃烈。
其三,擬人手法的大量運用。如“應是綠肥紅瘦”《如夢令》,描繪經過一夜風雨,葉茂花少的情況。“寵柳嬌花寒食近”《念奴嬌》活脫脫現出了花柳得意與得寵的婀娜艷麗,這些都或烘託了詞人幽怨的情懷。
其餘如“醉里插花花莫笑”《蝶戀花》“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添字採桑子》“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漁家傲》“風度精神如彥輔,太鮮明”《攤破浣溪沙》,無不準確地抓住了事物的特點,給人以自然含蓄,入木三分之感。
其四,音樂優美典雅,這屬於音樂藝術範圍,非本文研究對象。
典重與浮艷是相對的,當行本色,並不妨其典重,像《醉花陰》,就是很典重的作品。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室內香煙裊繞,而主人視為“薄霧濃雲“;重陽佳節,主人卻覺得度日如年,視為“永晝”。孤枕空帳秋夜涼,把酒賞菊念親人,明明白白是寫相思,卻無一字一句言及,只把它藏在“愁”與“瘦”的背後,只是寥寥幾筆,卻“幽咽凄清,聲情雙絕”(清、許寶善《自怡軒詞譜》),含有無限的內容與情意,“令人再三吟咀而有餘味”(吳景旭《歷代詩話》)。
第六、易安體的情致
李清照詞意圖
李清照在詞中塑造了一位抒情主人公形象,這一形象里有她鮮明的個性意識,有她豐富的內心世界,有她崇高的獨立人格。不同時期的作品,反映著詞人不同時期的情緒和生活。“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是少女的天真活潑,”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減字木蘭花》是少婦的幸福美滿,”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是思婦的綿綿相思,”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是嫠婦的凄涼愁苦。李清照確實是在以高超的藝術方法,用詞寫自傳。
前代愛情詞大都是代言體,所謂“男子作閨音“(田同知《兩圃詞說》)有時不免流於浮薄膚淺,有時故為宛曲,流於忸怩作態。而李清照則是以一位女子特有的柔腸和細膩,以自己親身的體驗和獨特的感受來寫愛情,真摯熱情、生動形象地展示自我內心世界。而後期詞中則通過自身的不幸,折射出整個時代的苦難,民族的悲哀和社會的動蕩,比普泛的表現”黍離之悲“更真摯,更具體,更深切。南宋劉晨翁看到《永遇樂》“為之涕下,一連三年,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須溪詞》,他也和了一首《永遇樂》,可見易安此詞的藝術感染力量之強。
高爾基說過:“真正的詩,永遠是心底的詩,永遠是靈魂的歌。”尤其是詞這種“心緒”文學,比起詩來,似乎抒情程度更純粹,更狹深,更細膩。隨著社會的發展和人的主觀意識的加強,宋代的文學開始由反映社會向表現個性發展,詞成為這一時期文學特徵的最佳載體。李清照以女性寫女性的生活和情感,以委曲細膩的筆墨自抒其婉曲細膩的情思,塑造了性格鮮明而有發展變化,形象生動而又豐富的抒情主人公,充滿純凈而高雅的女性意識,這對詞甚至整個文學的發展貢獻是相當大的。
《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是李清照早期作品,一個身心健康,無憂無慮的少女躍然紙上: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作為才華橫溢,豪情滿懷的少女詞人,李清照追求更豐富的精神生活,嚮往美好開闊的境界。她熱愛大自然,沉醉其中,茫然不知歸路,誤入藕花深處,以至於驚起一灘鷗鷺,畫面由靜轉動,於是詞人又陶醉在新的美景之中。全詞把景、物、人、情融會為一,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表現了詞人卓爾不群的情趣,豪放瀟灑的風姿,活潑開朗的性格,令人神思飛揚。
第七、易安體的故實
用典使實是宋代寫韻文的一種時代風氣,《詞論》中論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在肯定其“主情致”前提下,批評其“終乏富貴態“,也許失之過苛,但正是對”知詞“的詞人提出的更高層次要求。當然,像黃庭堅那樣”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故實,有些”良玉有瑕,價自減半“。李清照要求的故實,是”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引杜少陵語),是”用其事而隱其語“《詩人玉屑》,既負載典故的深厚意蘊,又渾然天成,毫無生搬硬套之感。
李清照博聞強記,嘗與丈夫趙明誠猜書品茗,“中即舉杯大笑“《金石錄後序》所以故實本來就非故意用之,而是才學在詞作中自然流露。如“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剪梅》化自李後主《浪淘沙令》”流水落花春去也“,卻恰如胸臆中語;“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聲聲慢》,源於白居易《長恨歌》“秋雨梧桐葉落時”,
李清照詞意圖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路長日暮“脫胎於《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嗟”是《蜀道難》“側身西望長咨嗟“的“嗟”,“驚人句“本自杜詩“語不驚人死不休”,但用“謾有”將詩意透過一層,“九萬里風鵬”借取《莊子、逍遙遊》中的形象,以喻騰飛之志。一首十句話的詞,卻連用了李賀、李白、杜甫、屈原、莊子數典,都是我國古典浪漫主義的大家,情辭並茂,貼切自然,藝術魅力非常強烈。
李清照詞中的故實,多潛隱在詞中,無痕無跡,從字面上看,似乎不喜用典,所以很多李清照研究者說她的創作否定了自己尚故實的主張,其實這是對詞作查之不深產生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