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諫·沉江
創作於西漢時期的楚辭
《七諫·沉江》出自《楚辭》,為西漢辭賦家東方朔所作。此辭先描述了屈原在投汨羅江前的痛苦掙扎;接著寫了朝政的昏暗,以及屈原壯志未酬的遺憾和無奈;最後向君王表白了自己的忠誠。全辭通過追憶前朝聖賢,總結了古往今來的興衰,同時也對楚國的現實進行了批判,表達了屈原對君王失政的痛心。即使身處險境,依然心繫故國,心繫君王。呈現了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
七諫·沉江
惟往古之得失兮,覽私微之所傷。
堯、舜聖而慈仁兮,後世稱而弗忘。
齊桓失於專任兮,夷吾忠而名彰。
晉獻惑於孋姬兮,申生孝而被殃。
偃王行其仁義兮,荊文寤而徐亡。
紂暴虐以失位兮,周得佐乎呂望。
修往古以行恩兮,封比干之丘壟。
賢俊慕而自附兮,日浸淫而合同。
明法令而修理兮,蘭芷幽而有芳。
苦眾人之妒予兮,箕子寤而佯狂。
不顧地以貪名兮,心怫鬱而內傷。
聯蕙芷以為佩兮,過鮑肆而失香。
正臣端其操行兮,反離謗而見攘。
世俗更而變化兮,伯夷餓於首陽。
獨廉潔而不容兮,叔齊久而逾明。
浮雲陳而蔽晦兮,使日月乎無光。
忠臣貞而欲諫兮,讒諛毀而在旁。
秋草榮其將實兮,微霜下而夜降。
商風肅而害生兮,百草墮而不長。
眾並諧以妒賢兮,聖孤特而易傷。
懷計謀而不見用兮,岩穴處而隱藏。
成功隳而不卒兮,子胥死而不葬。
世從俗而變化兮,隨風靡而成行。
信直退而毀敗兮,虛偽進而得當。
追悔過之無及兮,豈盡忠而有功。
廢制度而不用兮,務行私而去公。
終不變而死節兮,惜年齒之未央。
將方舟而下流兮,冀幸君之發矇。
痛忠言之逆耳兮,恨申子之沉江。
願悉心之所聞兮,遭值君之不聰。
不開寤而難道兮,不別橫之與縱。
聽奸臣之浮說兮,絕國家之久長。
滅規矩而不用兮,背繩墨之正方。
離憂患而乃寤兮,若縱火於秋蓬。
業失之而不救兮,尚何論乎禍凶?
彼離畔而朋黨兮,獨行之士其何望?
日漸染而不自知兮,秋毫微哉而變容。
眾輕積而折軸兮,原咎雜而累重。
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復東。
懷沙礫而自沉兮,不忍見君之蔽壅。
1. 惟:思,想;得失:指得道失道,興亡安危。
2. 私:親近;微:賤,指佞(nìng)讒小人;傷:害。
3. 齊桓:齊桓公;專任:指專門任用奸臣。
4. 夷吾:即管仲,管仲名夷吾,字仲。王逸《楚辭章句》:“管仲將死,戒桓公曰:‘豎刁自割,易牙烹子,此二臣者不愛其身,不慈其子。不可任也。’桓公不從,使專國政。桓公卒,二子各欲立其所傳公子。諸公子並爭,國亂無主,而桓公屍不棺,積六十日,蟲流出戶,故曰失於專任。夷吾忠而名著也。”
6. 申生:春秋時晉獻公太子。獻公聽信驪姬讒言,把他逼死。
8. 荊文:荊,即楚國。文,楚文王;徐亡:《楚辭章句》:“言徐偃王修行仁義,諸侯朝之三十餘國,而無武備。楚文王見諸侯朝徐者眾,心中覺悟,恐為所並,因興兵擊之而滅徐也。”
9. 呂望:即姜太公。
10. 修:學習,效法。
12. 自附:當作“日附”。王逸注為“日來親附”,知“自”原本作“日”。
13. 浸淫:漸相親附,漸次接近。《楚辭章句》:“浸淫,多貌也。”浸,一作“侵”。合同:會合在一起。《楚辭章句》:“四海合併,皆同志也。”指天下一心。
14. 修理:整治。
15. 箕子:紂王的叔父。《楚辭章句》:“箕子,紂之庶兄。見比干諫而被誅,則被髮佯狂以脫其難也。”寤(wù):通“悟”,醒悟。佯:一作“詳”。
16. 不顧地:指不顧念楚國之地,即不顧念家鄉。名:忠直之名。
17. 怫(fú):憂鬱的樣子;內傷:內心傷痛。
18. 聯:聯結。蕙(huì)、芷(zhǐ):香草名。
19. 鮑:鹹魚;肆:市場;鮑肆:出售鮑魚的商店。
20. 正臣:正直之臣。端:正直。
21. 離:通“罹”,遭受。攘(rǎng):排擠,《楚辭章句》:“排也。”即排擠,放逐。
22. 更:改
24. 不容:指不容於世。
25. 叔齊:伯夷的弟弟。逾明:指伯夷叔齊的名聲時間越長越顯赫。
26. 陳:陳列。蔽晦:指讒言蔽君。
27. 日月:比喻君王。無光:指受蒙蔽而昏聵(kuì)。
28. 貞:指忠心耿耿,堅定不移。
29. 讒:說別人的壞話。諛(yú):奉承,諂媚。毀:誹謗。
30. 榮:草開的花。其:一作“而”。
31. 微霜下而夜降:寒霜趁夜下降,比喻忠臣進諫正要成功,而讒人連夜誹謗,加害忠臣。《楚辭章句》:“微霜殺物,以喻讒諛。”
32. 商風:秋風。《楚辭章句》:“秋氣起則西風急疾而害生物。”
33. 墮:原作“育”,據洪興祖《楚辭考異》所引一本改,墮,墜落,指百草枯槁落葉。《楚辭章句》:“言君令急促,鏟傷百姓,使不得保其性命也。”
34. 並諧:一同,一起。
35. 聖孤特:原作“孤聖特”,據洪興祖《楚辭考異》所引一本改。“聖孤特”與上文“眾並諧”對文見意,指賢人孤獨。
36. 懷計謀:滿懷忠信之計。
37. 岩穴處:指獨處岩穴之中。
38. 隳(huī):毀壞。卒:終。
39. 子胥:指伍子胥。死而不葬:《楚辭補註》:“吳王取子胥屍,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故曰死而不葬也。”
40. 靡(mǐ):倒下。
41. 信直:指忠信正直之臣。退而毀敗:遭到譖毀而被逐退,拋棄。
42. 虛偽:指讒佞之臣。
43. 死節:寧死不變的節操。
44. 年齒:年齡。央:盡。未央即未盡。
45. 方舟:大夫所乘的船。
46. 發矇:解惑。
47. 申子:即伍子胥。吳王曾封之於申,故號為“申子”。
48. 悉:盡。心:一作“余”。聰:《楚辭章句》:“聽遠曰聰。”不聰:即聽覺不靈敏。
49. 遭值:遭遇,遇到。聰:聽覺靈敏。
50. 不開寤(wù):之君王昏聵糊塗。難道:難以開導。道,一作“導”。
51. 不別橫之與縱:比喻分不清是非、善惡。
52. 浮說:空虛、不切實際的話
53. 久長:指前途。
54. 規矩、繩墨:指正確的法令制度。
55. 蓬:蒿,草名。
56. 畔:通“叛”。離畔:指讒佞小人。
57. 獨行之士:指被孤立的正直的人。
58. 日漸染:漸受污染。
59. 秋毫:秋天鳥獸身上新長出來的細毛。
60. 眾輕積:很多輕東西堆積在車上。
61. 原:指屈原。咎:過錯。原咎:屈原的過錯。累:加。此句言屈原本無罪,群小傷害,各加以罪,加之者雖輕,但加之者眾,因之而變重也。
62. 流澌(sī):流水。
63. 壅(yōng):遮蔽。
想那歷史上的得失興亡,看那群小誤君禍國事樁樁。
堯與舜聖明仁義慈愛百姓,後世人常稱頌永遠不忘。
齊桓公用小人死後國亂,管仲耿介忠直美名傳揚。
晉獻公聽讒言被驪姬迷惑,可憐那孝子申生慘遭禍殃。
徐偃王行仁義不備武裝,楚文王心恐懼將其滅亡。
殷紂王暴虐無道身死國滅,周得天下幸賴於呂望賢良。
天下賢俊慕周德都來親附,人才日增天下一心國力強。
法令嚴明治國之道好,蘭芷縱在幽僻處也散馨香。
我苦惱群小們對我嫉妒,想箕子為避難裝傻佯狂。
也想不貪忠名離鄉遠去,怎奈心戀故國痛苦難當。
將蕙芷聯起來做成佩帶,經過鮑魚店就失去芬芳。
正直之臣端正他的品行,反遭讒人誹謗遭流放。
世俗之人改清潔為貪邪,伯夷寧願守節餓死首陽。
獨行廉潔啊雖不容於世,日後叔齊終得美名揚。
層層烏雲遮得天昏地暗,使得日月失去燦爛光芒。
忠臣堅貞欲進諫,佞人在旁讒言誹謗。
就像百草至秋本該結實,夜裡卻突然降下寒霜。
急疾的西風摧殘著生物,秋風已起百草不得生長。
群小結黨營私而妒害賢才,賢良反孤立無援受損傷。
我心懷良策卻不被重用,只好獨居岩穴棲身隱藏。
子胥伐楚功成卻遭讒毀,可憐他被賜死屍首不葬。
世人見其狀紛紛從俗媚上,正如草木隨風披靡成排成行。
誠信正直之臣身敗名毀,虛偽諂佞之徒身顯名揚。
國家傾危君王才知追悔時已晚,此時我竭盡忠心也難有回天之功。
他們廢先王之法而不用,一味貪求私利背離公正。
我願懷清白終不變節,可惜我年壽未盡還年輕。
我要乘舟隨江遠去,只望君王醒悟不再受欺矇。
哀痛忠直之言君王聽不進,子胥被殺沉江令人傷情。
我願竭盡所聞陳述政事,可君王他充耳不聞不採用。
君心常惑難與陳述政道,他糊裡糊塗不辨橫豎奸忠。
好聽邪佞之臣的虛言浮說,致使國運斷絕難以久興。
放棄先聖法度而不施用,背離正直方嚮導致危傾。
遭到憂患才知醒悟,就像縱火秋草其勢已成。
君王失道已經自身難保,還談什麼國家福禍吉凶。
眾奸佞相互勾結營私利,忠士直臣何敢奢望國事昌隆!
君被邪惡熏染而不自知,秋毫雖細但天天在成長。
車載輕物過多也會斷軸,眾口誹謗使我罪孽加重。
我厭濁世願投湘沅之流水,又怕屍身隨波東流難回程。
懷沙負石自沉江而死啊,不忍心見君王被群小欺矇。
《七諫·沉江》是一首代言體辭。王逸《楚辭章句》認為:“東方朔追憫屈原”,作《七諫》。根據司馬遷《史記》記載,屈原在寫下他的絕命詞《懷沙》之後,“懷石遂白沈淚羅以死”。東方朔這首《沉江》便是用代言體模寫了屈原投江自殺前的悲憤之情和複雜心理。
全辭四十句,大致可以分作三段。第一段(1-9句),中心是“惟往古之得失兮”,是說這段文章主要抒寫屈原對歷史興亡的思考。詩人開篇提出一個結論:“惟往古之得失兮,覽私微之所傷”。這不僅是此段的中心,同時也是全篇的主題,此辭中所涉及的歷史或現實的題材,都為這一結論的形成提供了依據。這種把世道盛衰僅僅歸咎於是否“親近佞臣(‘私微’)”的思想,作為一種歷史觀似乎有些淺薄,但它比起古今中外諸如“天道循環”、“絕對理念”之類形而上的高深學問來,卻更富有現實的感性內容和批判意義,歷史的恥辱與災難,人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詩人在剖析了齊桓公、晉獻用佞信讒的慘痛教訓和巨大危害之後,進而通過“紂暴虐以失位兮,周得佐乎呂望。”的鮮明對比,呼籲國君表彰耿直、近賢遠佞,指出唯有如此,國家方有復興的希望。到此詩人懷著激情描繪了這一盛事的憧憬:“賢俊慕而自附兮,日浸淫而合同。明法令而修理兮,蘭芷幽而有芳”。
第二段(10-22句),大意是“苦眾人之妒予”。這段承接上文,筆鋒轉入現實,抒寫詩人自己遭到群小排斥、污衊的痛苦。詩人的痛苦是複雜的、多層次的。他不僅為“反離謗而見攘”悲憤,也不僅因“懷計謀而不見用”苦惱,詩人尤其深感焦慮和傷痛的是“商風肅而害生兮,百草育而不長”,“廢制度而不用兮,務行私而去公!”美好的東西被摧殘了,國家的法度被破壞了,整個社會迅速地向著腐敗墮落,“終不變而死節兮,惜年齒之未央”,詩章在低沉的悲觀中為詩人高昂的氣節所振起。
第三段(23-40句),主旨是“冀幸君之發矇”。這段寫國君昏庸不辯忠奸,以致斷送了國家的前途而不覺悟。詩人超前敏銳,洞悉祖國命運的危機,而奸佞之徒卻變本加厲,結黨營私。在這法制混亂,政治腐敗的嚴峻時刻,正直的人有何指望?只得自沉汨羅江。
以上三段,層次清晰,個有側重而又有機統一。“惟”、“苦”、“冀”,思考、苦恨、希望,直至最終絕望不忍,形成全文的詩情脈絡和結構框架。在這一脈絡和框架上,作者圍繞“惟往古之得失兮,覽私微之所傷”這一主題,通過歷史的反思深刻地審視現實,把詩人死前的深廣憂憤和複雜心理作了詳細的描寫,從而展示了詩人“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劉安《離騷序》)的崇高精神境界。可知屈原的沉江,既不是感情的衝動,也不是無謂的自絕,而是保持人格理想的從容選擇和實現勸世勸君的英勇壯舉,不是精神的崩潰,而是精神的超越。所以全辭表現了一種無所畏懼的平靜態度。
全辭在表現手法的特點。其一是對比,歷史與現實,忠臣與奸佞,明主與昏君。這種對比手法植根於作者對現實生活矛盾的深刻認識,舉重就輕地表現了詩人愛憎分明的情感態度和思想傾向,揭示了詩人置身社會衝突的悲劇命運。其二是比喻,善用象徵性比喻來表達詩人的審美思想,在第一段雖然只有一句“蘭芷幽而有芳”,而在二、三段卻不勝枚舉。其三是抒情、議論的主體結構中綴以敘述,諸如“將方舟而下流兮”,造成文章的波瀾,推進層次的變化,與流放詩人的生活節奏和諧統一。
東漢文學家王逸《楚辭章句》:“言正直之臣,端其心志,欲以輔君,反為讒人所謗訕,身見排逐而遠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