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是宋代文學家蘇軾的詞作。此詞是作者夜宿燕子樓感夢抒懷之作。上片尋夢,以倒敘筆法寫驚夢遊園,描寫了燕子樓小園的無限清幽之景;下片感夢,抒寫憑弔燕子樓,登高遠眺,直抒感慨。詞中深沉的人生感慨包含了古與今、倦客與佳人、夢幻與佳人的綿綿情事。全詞將景、情、理熔於一爐,傳達了一種攜帶某種禪意玄思的人生空幻、淡漠感,隱藏著某種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意境清曠,餘味悠然。

作品原文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註釋譯文


詞句註釋

永遇樂(lè):詞牌名。彭城:今江蘇徐州。燕子樓:唐徐州尚書張建封(一說張建封之子張愔)為其愛妓盼盼在宅邸所築小樓。
⑵紞(dǎn)如:擊鼓聲。
⑶鏗(kēng)然:清越的音響。
⑷黯黯:昏暗貌。夢云:夜夢神女朝雲。雲,喻盼盼。典出宋玉《高唐賦》楚王夢見神女:“朝為行雲,暮為行雨”。驚斷:驚醒。
⑸心眼:心愿。
⑹黃樓:徐州東門上的大樓,蘇軾徐州知州時建造。

白話譯文

月光皎潔像給大地鋪上輕霜,秋風送爽猶如流水一般清涼,這清秋的夜色令人如此沉醉。環曲的港灣魚兒跳出了水面,圓圓的荷葉露珠兒晶瑩流轉,天然如此寂寞卻是無人見。三更鼓響砰然飄零一葉鏗然,黯沉沉夢裡倩影突然驚散。夜色茫茫無處重尋夢裡悲歡,醒來後走遍小園心中多惆悵。
我是客游天涯的遊子,已經感到十分睏倦;一心想歸隱到山林之中去,但是故園遙遙令人望眼欲穿。燕子樓空佳人今日又在何處?樓中空自關著雙飛的紫燕。古往今來如夢和人曾夢中醒,只因為有舊歡新怨纏綿不斷。將來有一天,會有人對著徐州的黃樓夜景,為我發出人事變遷的長嘆。

創作背景


這是一首記夢詞,寫於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蘇軾任徐州知州時。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據元本題下注“徐州夜夢覺,此登燕子樓作”認為“燕子樓未必可宿,盼盼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痴人說夢之題”,認為傅干《注坡詞》所錄題注為不可信,而以為王文誥《蘇詩總案》所云“戊午十月,夢登燕子樓,翌日往尋其地作”為可從。王文誥斷一事為二事,詞中難覓佐證。鄭文焯所云更多屬猜測之詞,不足為據。倒是傅注既題作“公舊注”,當不容隨意懷疑的,且與詞中情事暗合,應可據此解讀此詞。
作者在題記中聲稱自己夜宿江蘇彭城燕子樓,夢到以前居住在這裡的唐代張尚書之愛妾盼盼。盼盼,姓關,唐朝人。據傳燕子樓就是張尚書為關盼盼所建的。白居易《燕子樓三首》詩序云:“徐州故尚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白氏所謂“尚書”,後世(包括蘇軾)多以為是張建封,但據考證當為張建封之子張愔。盼盼面貌姣好,談吐不俗。自從張氏死後,盼盼思念故人,於是獨居在小樓上十餘年不嫁。
蘇軾至徐州前已轉職杭州、密州等地,政治上對王安石變法的孤憤,仕途上因頻繁遷調而帶來的孤寂之感,都時時向他襲來。元豐元年十月的一個夜晚,蘇軾宿於燕子樓,一個旖旎纏綿的夢境,讓他頓悟人生的真諦。“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行香子·清夜無塵》)他的靈魂從夢境中得到了凈化和升華。醒來后十分感慨,寫下這首別具意境的佳作。宋代曾敏行《獨醒雜誌》卷三:“東坡守徐州,作《燕子樓》樂章,方具稿,人未知之,一日,忽哄傳於城中。東坡訝焉,詰其所從來,乃謂發端於邏卒。東坡召而問之。對曰:‘某稍知音律,嘗夜宿張建封廟,聞有歌聲,細聽,乃此詞也,記而傳之,初不知所謂。’東坡笑而遣之。”

作品鑒賞


整體賞析

這首《永遇樂》是一首清麗脫俗的詞,抒發對人生宇宙的思考與感慨。詞中狀燕子樓小園清幽夜景,抒燕子樓驚夢后縈繞於懷的惆悵之情,言詞人由人去樓空而悟得的“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之理。
上闋寫清幽夢境及夢醒后的悵然若失之感。起三句總寫秋夜清景,各以霜、水分喻月、風,並小結以“清景無限”,賞愛之心已溢於言外。首句寫月色明亮,皎潔如霜;秋風和暢,清涼如水,把人引入了一個無限清幽的境地。“清景無限”既是對暮秋夜景的描繪,也是詞人的心靈得到清景撫慰后的情感抒發。“清”字是核心,蓋既有夜風清涼之感,又有超越現實之外的清凈之意。“曲港”三句接寫夢境,靜中見動,仍是著力刻畫“清景”,只是視點相對集中而已。景由大入小,由靜變動:曲港跳魚,圓荷瀉露。魚跳向上,露瀉向下,一上一下,錯落有致。魚跳暗點人靜,露瀉可見夜深。詞人以動襯靜,使本來就十分寂靜的深夜,顯得越發安謐了。“寂寞無人見”一句,含意頗深:園池中跳魚瀉露之景,夜夜可有,終是無人見的時候多;自己偶來,若是無心,雖在眼前,亦不得見。夜深人靜之時,人事已歇,自然界卻是生機初展,只是這種生機罕為人見,徒形寂寞而已。在夢境中揭示人與自然的矛盾,又以自然之清幽生趣對比人事之無情,則雖雲寫夢,實是曲寫現實。然魚跳曲港、露瀉圓荷雖也不無聲響,終不至於驚動夢境。只是三更時候的鏗然鼓聲才擾人清夢,使清景頓失。詞句轉從聽覺寫夜之幽深、夢之驚斷:三更鼓響,秋夜深沉;一片葉落,鏗然作聲。“紞如”和“鏗然”寫出了聲之清晰,以聲點靜,更加重加濃了夜之清絕和幽絕。悠然如雲的夢境倏地被鼓聲葉聲驚斷,不免感到黯然。上闋末三句,寫夢斷後之茫然心情:詞人夢醒后,儘管想重新尋夢,但在茫茫夜色之中,顯然已經不可能重睹夢中的“清景”了,故把小園行遍,也毫無所見,只有一片茫茫夜色,夜茫茫,心也茫茫。詞先寫夜景,後述驚夢遊園,故夢與夜景,相互輝映,似真似幻,惝恍迷離。“行遍”二字,尤見執著留戀夢境之態。夢境之舒心逍遙與驚夢遊園的黯然神傷形成鮮明的對比。作者的意趣也從旁得到了昭示。
下闋乃醒後述懷,語意沉鬱而超然獨悟。換頭三句是實寫心境,寫在天涯漂泊感到厭倦的遊子,想念山中的歸路,心中眼中想望故園一直到望斷,極言思鄉之切。此句帶有深沉的身世之感,道出了詞人無限的悵惘和感喟。杜甫曾有詩云:“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蘇軾此處當是化用杜詩,寫登樓后的思家心理。熙寧四年開始,蘇軾外任已七閱寒暑,身心極為疲憊,京城故園欲歸無期,情緒不免躁急難忍。“望斷”二字,尤見其迫切心情。接下“燕子樓空”三句由自己寫到燕子樓的滄桑和佳人盼盼的杳無蹤影,由人亡樓空悟得萬物本體的瞬息生滅,然後以空靈超宕出之,直抒感慨:人生之夢未醒,只因歡怨之情未斷。燕子樓原建何人何時已無考,唐貞元中張尚書鎮徐州時曾別築一新燕子樓以安寵妓盼盼。盼盼妙善歌舞,雅多風態,為感念張尚書深恩,在張去世后,居燕子樓十餘年而不改嫁。唐代白居易曾有《燕子樓詩三首序》述其情事,但只言張尚書,未著名,言盼盼而未著姓。舊傳張尚書即張建封,盼盼姓關。但清代汪立名撰《白香山年譜》,考為張建封子張愔之事。兩說兼陳,並非亂人耳目,只是意在考察史事,尤當慎重也。蘇軾敘寫有關燕子樓的一段情事,將要眇之情和凄迷之境寫得簡約而富於理趣,詠寫古事而如此超宕,亦用事而傳神之典範也。其以示秦觀“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並自以為語約事豐,誠非虛妄。張炎、鄭文焯亟賞此三句,亦意在抉發用事使典之妙諦。“古今”三句,由古時的盼盼聯繫到此時的自己,由盼盼的舊歡新怨,聯繫到自己的舊歡新怨,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慨嘆,表達了作者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這三句是用莊子“吾與汝,其夢未始覺者也”之意。由古代燕子樓中的佳人到此日登樓覽感的倦客,再到古今所有的普羅大眾,無一不是寄身夢中。這是蘇軾人生哲學的一次集中反饋,它淵源於《莊子·齊物論》:“……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人生如夢,惟醒者知其為夢。可惜自以為醒者,其實仍是在做夢,自視為智者的人仍不免為愚者。因而古今之間,並不是夢者與醒者的不同,而只是所夢內容在舊歡新怨上的差異,古今同此一夢而已。不獨如此,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此日蘇軾登樓興感,彷彿是醒者感嘆夢者,將來若有人再相登臨,面對黃樓夜景,恐也有醒者對夢者的浩嘆。然究其極,亦不過是天地古今一夢者而已。醒者是痛苦的,夢者因其夢而反得逍遙。蘇軾從莊子哲學中找到了消解痛苦的良藥。“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行香子·清夜無塵》)結尾二句,從燕子樓想到黃樓,從當日又思及未來。黃樓為蘇軾所改建,是黃河決堤洪水退去后的紀念,也是蘇軾守徐州政績的象徵。但詞人設想後人見黃樓憑弔自己,亦同此日自己見燕子樓思盼盼一樣,抒發出“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無窮感慨,把對歷史的詠嘆,對現實以至未來的思考,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終於掙脫了由政治波折而帶來的巨大煩惱,精神獲得了解放。從現代的角度來看,蘇軾的人生態度不免消極。但在北宋黨爭頻仍,詞人迭遭打擊的歷史條件下,讀者是不應苛求古人的。畢竟,超越現實的虛幻慰藉也是古代士人相當普遍的一種精神生存狀態。
詞人將景、情、理熔於一爐,圍繞燕子樓情事而層層生髮。景為燕子樓之景,情則是燕子樓驚夢后的纏綿情思,理則是由燕子樓關盼盼情事所生髮的“人生如夢如幻”的關於人生哲理的永恆追問。全詞融情入景,情理交融,境界清幽,風格在和婉中不失清曠,用典體認著題,融化不澀,幽逸之懷與清幽之境相得益彰,充分顯示出蘇軾造意行文的卓越不凡。
這首詞深沉的人生感慨包含了古與今、倦客與佳人、夢幻與佳人的綿綿情事,傳達了一種攜帶某種禪意玄思的人生空幻、淡漠感,隱藏著某種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詞中“燕子樓空”三句,千古傳誦,深得後人讚賞。

名家點評

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後山詩話》謂:‘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余謂後山之言過矣,子瞻佳詞最多,其間傑出者,如……‘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夜登燕子樓詞;……凡此十餘詞,皆絕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若謂以詩為詞,是大不然。脫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
宋人張炎《詞源》:“詞用事最難,要體認著題,融化不澀。如東坡《永遇樂》云:‘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白石《疏影》云:‘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用壽陽事。又云:‘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用少陵事。此皆用事不為事所使。”
清人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詞有與古詩同妙者,如……‘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即平生少年之篇也。”
清人王弈清等《歷代詞話》卷五引曾慥《高齋詞話》:“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坡又問別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少游問公近作,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曰:‘只三句,便說盡張建封事。’”
清人先著、程洪《詞潔》:“‘野雲孤飛,去來無跡’,石帚之詞也。此詞亦當不愧此品目,僅嘆賞‘燕子樓空’十三字者,猶屬附會淺夫。”
清人鄧廷楨《雙硯齋詞話》:“東坡以龍驥不羈之才,樹松檜特立之操,故其詞清剛雋上,囊括群英。院吏所云‘學土詞須關西大漢,銅琶鐵板,高唱大江東去’,語雖近謔,實為知音。然如……《永遇樂》之‘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新歡舊怨’皆能簸之揉之,高華沉痛,遂為石帚導師。譬之慧能肇放南宗,實傳黃梅衣缽矣。”
清人沈祥龍《論詞隨筆》:“詞當意余於辭,不可辭余於意。東坡謂少游‘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二句,只說得車馬樓下過耳,以其辭余於意也。若意余於辭,如東坡‘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白石‘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用壽陽事,皆為玉田所稱,蓋辭簡而余於意悠然不盡也。”
近人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話》:“燕子樓未必可宿,盼盼更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痴人說夢之題,亟宜改正。公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跡象也。余嘗深味是言,若發奧悟。”
近人馮振《詩詞雜話》:“‘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化實為虛,不著跡象。”

作者簡介


蘇軾(1037—1101),宋代文學家。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嘉祐二年(1057)進士。曾上書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后因作詩諷刺新法而下御史獄,貶黃州宋哲宗時任翰林學士,曾出知杭州、穎州,官至禮部尚書。后又貶謫惠州、儋州。多惠政。卒謚文忠。學識淵博,喜獎勵後進。與父蘇洵、弟蘇轍合稱“三蘇”。其文縱橫恣肆,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獨具風格,與黃庭堅並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並稱“蘇辛”。又工書畫。有《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樂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