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魯迅創作雜文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是魯迅讀了《京報副刊》載崇軒(胡也頻)寫給編輯孫伏園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之後有感而發,於1925年2月6日創作的一篇雜文,最初發表於《語絲》周刊第15期(1925年2月23日)。

作品原文


從崇軒先生的通信②(二月份《京報副刊》)里,知道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於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並且再三嘆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
這消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樂禍,不象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整重聲明:並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誌,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鍾”、“古池好水”之類。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經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早不在“!”形驚嘆亡國病菌③之下了。點心有十樣錦,菜有十碗,音樂有十番④,閻羅有十殿,葯有十全大補,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彷彿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現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⑤,九經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卻頗不習見,所以正是對於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雷峰塔現貌
但仍有悲哀在裡面。
其實,這一種勢所必至的破壞,也還是徒然的,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大家,定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後已。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盧梭、斯諦納爾、尼采、托爾斯泰、伊孛生等輩,若用勃蘭兌斯的話來說,乃是“軌道破壞者”。其實他們不單是破壞,而且是掃除,是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空,並非想挖一塊廢鐵古磚挾回家去,預備賣給舊貨店。中國很少這一類人,即使有之,也會被大眾的唾沫掩死。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⑥,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名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因為一宣戰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⑦(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目張膽的破壞者,所以只是不談,而決不罵,於是乎儼然成為中國的聖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在供在聖廟裡的,也許不姓孔。
不過在戲台上罷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因為都有破壞性,雖然所破壞的方面各不同。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生,並且也決不產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所有的,只是喜劇底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帶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於是破壞者到了,但並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獫狁⑧早到過中原,五胡⑨來過了,蒙古也來過了;同胞張獻忠⑩殺人如草,而滿州兵的一箭,就鑽進樹叢中死掉了。有人論中國說,倘使沒有帶著新鮮的血液的野蠻的侵入,真不知自身會腐敗到如何!這當然是極刻毒的惡謔,但我們一翻歷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浹背的時候罷。外寇來了,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補老例;內寇來了,也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或者別拜一個主子,在自己的瓦礫中修補老例。再來翻縣誌,就看見每一次兵燹之後,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婦烈女的氏名。看近來的兵禍,怕又要大舉表揚節烈了罷。許多男人們都那裡去了?
凡這一種寇盜式的破壞,結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但當太平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並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么?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川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須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於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志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於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後,卻難於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後,我們單知道由於鄉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於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后兩種。這區別並不煩難,只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藉此據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藉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面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註釋譯文


本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語絲》周刊第十五期。
②崇軒的通信,指刊登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京報副刊》第四十九號上的胡崇軒給編者孫伏園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信中有如下一段話:“那雷峰塔不知在何時已倒掉了一半,只剩著下半截,很破爛的,可是我們那裡的鄉下人差不多都有這樣的迷信,說是能夠把雷峰塔的磚拿一塊放在家裡必定平安,如意,無論什麼凶事都能夠化吉,所以一到雷峰塔去關瞻的鄉下人,都要偷偷的把塔磚挖一塊帶家去,——我的表兄曾這樣做過的,——你想,一人一塊,久而久之,那雷峰塔里的磚都給人家挖空了,塔豈有不倒掉的道理?現在雷峰塔是已經倒掉了,唉,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啊!”胡崇軒,即胡也頻,當時是《京報》附刊《民眾文藝》周刊的編者之一。
③亡國病菌:當時的一種奇怪論調。一九二四年四月《心理》雜誌第三卷第二號載有張耀翔的《新詩人的情緒》一文,把當時出版的一些新詩集里的驚嘆號(!)加以統計,說這種符號“縮小看像許多細菌,放大看像幾排彈丸”,認為這是消極、悲觀、厭世等情緒的表示,因而說多用驚嘆號的白話詩都是“亡國之音”。
④十番:又稱“十番鼓”,“十番鑼鼓”,由若干曲牌與鑼鼓段連綴而成的一種套曲。流行於福建、江蘇、浙江等地。據清代李斗《揚洲畫舫》錄卷十一記:十番鼓是用笛,管,簫,弦,提琴,雲鑼,湯鑼,目魚檀板,大鼓等十種樂器更番合奏。
⑤“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語見《中庸》:“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意思是治理天下國家有九項應做的事。這裡只取“經”“景”兩字同音。
⑥孔丘(前551-前479)春秋時魯國陬邑(今山東曲阜)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論語·述而》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記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語見《論語·八佾》。他曾修訂過《春秋》,後來的經學家認為他用一字褒貶表示微言大義,稱為“春秋筆法”。他對弟子子路賭咒的事,見《論語·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說(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按南子是衛靈公的夫人。
⑦《衡論》:發表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晨報副刊》第十二號上的一篇文章,作者署名TY。他反對寫批評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這種人(按指寫批評文章的人),真不知其心何居。說是想賺錢吧,有時還要賠子兒去出版。說是想引誘女人吧,他那朱元璋的臉子也沒有印在文章上。說是想邀名吧,別人看見他那尖刻的文章就夠了,誰還敢相信他?”這裡是魯迅對該文的順筆諷刺。
⑧獫狁:我國古代北方民族之一,周代稱獫狁,秦漢時稱匈奴。周成王,宣王時都曾和他們有過戰爭。
⑨五胡:歷史上對匈奴、羯、鮮卑、氐、羌五個少數民族的合稱。
⑩張獻忠(1606-1646)延安柳樹澗(今陝西定邊東)人,明末農民起義領袖。崇禎三年(1630)起義,轉戰陝、豫各地;崇禎十七年(1644)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國;清順治三年(1646)出川,行至川北鹽亭界,猝遇清兵,於鳳凰坡中箭墜馬而死。舊史書(包括野史和雜記)中多有關於他殺人的誇大記載。

作者簡介


魯迅
魯迅
魯迅,中國現代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清朝光緒七年辛巳年八月初三(1881年9月25日)出生於浙江紹興府會稽縣東昌坊口新台門周家,原名周樹人,後來在南京求學時學名為“周樟壽”,字豫山、豫亭、豫才。是中國現代小說的奠基人、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之一。至三十八歲,使用魯迅為筆名。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合稱為“周氏三兄弟”。魯迅1902年考取留日官費生,赴日本進東京的弘文學院學習。1904年初,入仙台醫科專門學醫,后棄醫從文(詳見《藤野先生》一文),回國從事文藝工作,希望用以改變國民精神。1905—1907年,參加革命黨人的活動,發表了《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論文。期間曾奉母命回國結婚,夫人朱安。1909年,與其弟周作人一起合譯《域外小說集》,介紹外國文學,同年回國,先後在杭州、紹興等地擔任教師。
辛亥革命后,魯迅曾任南京臨時政府和北京政府教育部部員、僉事等職兼在北京大學、女子師範大學等校授課。
1918年5月,首次用“魯迅”作筆名,發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奠定了新文學運動的基石。五四運動前後,參加《新青年》雜誌工作,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
1918年到1926年間,陸續創作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吶喊》《彷徨》,雜文集《墳》《熱風》《華蓋集》《而已集》《二心集》,散文詩集《野草》,回憶性散文集《朝花夕拾》(又名《往事重提》)等專集。其中,1921年12月發表中篇小說《阿Q正傳》。 1926年8月,因支持北京學生愛國運動,被北洋軍閥政府所通緝,南下到廈門大學任中文系主任。1927年1月,到當時的革命中心廣州,在中山大學任教務主任。1927年10月到達上海,開始與其學生許廣平同居。1929年,兒子周海嬰出世。1930年起,先後參加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反抗國民黨政府的獨裁統治和政治迫害。從1927年到1936年,創作了歷史小說集《故事新編》中的大部分作品和大量的雜文,收輯在《墳》《而已集》《三閑集》《二心集》《南腔北調集》《偽自由書》《准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編》、《且介亭雜文末編》、《集外集》和《集外集拾遺》等專集中。魯迅的一生,對中國文化事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領導、支持了“未名社”、“朝花社”等文學團體;主編了《國民新報副刊》(乙種)《莽原》《語絲》《奔流》《萌芽》《譯文》等文藝期刊;熱忱關懷、積極培養青年作者;大力翻譯外國進步文學作品和介紹國內國外著名的繪畫、木刻;搜集、研究、整理大量的古典文學,編著《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整理《嵇康集》,輯錄《會稽郡故書雜錄》《古小說鉤沈》《唐宋傳奇錄》《小說舊聞鈔》等。其中《魯迅全集》中的《社戲》被列入上海教育出版社,《風箏》被列入人民教育出版社七年級課本。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因肺結核病逝於上海,上海上萬名民眾自發舉行公祭、送葬,葬於虹橋萬國公墓。1956年,魯迅遺體移葬虹口公園,毛澤東為重建的魯迅墓題字。魯迅被譽為“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