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肉頌
北宋蘇軾的詩作
把鍋子洗得乾乾淨淨,少許放水,燃上柴木、雜草,抑制火勢,用不冒火苗的虛火來煨燉。等待它自己慢慢地熟,不要催它,火候足了,它自然會滋味極美。黃州有這樣好的豬肉,價錢賤得像泥土一樣,富貴人家不肯吃,貧困人家又不會煮。我早上起來打上兩碗,自己吃飽了您莫要理會。
“東坡肉”起源於他被貶黃州時,如今黃州以北三十華里處的黃陂縣(今武漢市黃陂區),當地百姓過年過節也有吃東坡肉的傳統。為此東坡也寫有《豬肉頌》一詞。我們過年過節確實因蘇東坡而有了變化,這讓我們的年過得更有韻味,更有年味。
中國人對於餐桌上的一道菜——“東坡肘子”,有時美餐一回,都津津樂道;其實,人們所吃的東坡肉,比起當時蘇軾的做法,已有很大改進。用的雪豆、蔥、紹酒、姜、鹽啊,等等,在蘇軾時代,不可能有這麼多花樣。然而,今天與當初東坡的做法,有一點卻是未變的——慢慢用微火煨燉。
東坡肘子,要移到微火上煨燉約3小時,直至用筷子輕輕一戳肉皮即爛為止。蘇東坡在煨燉時,用多少時間,在已經不得而知了。但是,從蘇軾的這首《豬肉頌》里,一眼就能發現其中的核心語句:“柴頭罨煙焰不起”——這就是強調用微火來煮燉的意思。
慢火煨燉,這是東坡肘子的精髓,沒有了這微火煨燉之法,也就失去了東坡肘子的“靈魂”。這是蘇軾在實踐中不斷摸索的結果。若是用急火,不但容易將豬肉煮焦,而且肉與作料的味道,不能全部煮出。只有用微火,漸漸地煮爛,不但吃起來好消化,而且口感佳,五味俱全。所謂“少著水”,目的在於:當肉煮爛了,水也剛好沒有了,這樣,軟軟的、鮮嫩可口的煮肉,就可入口品嘗了。
或許有人會問,答案有了,東坡肘子是微火燉出來的——盡人皆知。東坡肘子的出世,除了掌握了烹調之規律外,還另有“軟實力”的因素。
須知,蘇軾在燉煮東坡肉之前,經歷了一次生死的大考驗。他憑著對國家、民族強烈責任感,寫了許多詩文,批評了執政者,卻被關進了監獄,幾乎被置於死地。當他被免於一死,被朝廷發落到黃州這一蠻荒之地,生活條件的窘迫,周邊環境的惡劣,尤其是他這聞名全國的大文豪的狼狽處境,都足以讓他心情壞亂,頹廢沉淪而難以振作。處如此逆境下,他的覺,怎能睡好,茶飯,怎能香甜。而蘇軾卻用其堅韌性格,展示了一個樂天派的生活情趣。“東坡肉”與《豬肉頌》,就是在生活極其艱難、境遇極其糟糕的情形下誕生的。知曉蘇軾的從生死關口掙脫出來的情景,就不難難體會到《豬肉頌》中所閃爍的超乎常人的平和樂觀精神了。
人們看到,在逆境中的蘇軾迅速調整了狀態,耐心地研究起豬肉的烹調藝術來了。“凈洗鐺”——把鍋子洗得乾乾淨淨,表明作者的一絲不苟,和他對烹調的極其執著、投入的心態。不要小看這寥寥的三個字,這是追求最潔凈、最佳烹調效果的具體表現。也是他心情平靜,榮辱不關於心的精神境界的微妙體現。另外,“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這兩句的口吻,以及“自”“莫”“火候足”“他自美”諸字句,都透露出一種不急不火的從容心態,展示了烹調者的自得悠然形象。東坡已經入境了——一種全力投入、忘卻自己的創造性境界。他確信,他的這一烹調手段,必將獲得“他自美”的美妙結果。再來看,作者那“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的嘆息,更進一步用反襯法托出了發明新烹調藝術的快意、樂觀。他在想,偌大的黃州,面對這樣好質量的豬肉,竟然無一人能研究、創造出上好的烹調技術。可以說,在艱難困苦下的這種樂觀、適意心情,成了蘇軾創作了這中國獨一無二的“東坡肉”的重要前提條件。
讓大家先來看看蘇軾的學習方法。蘇軾讀書,有著名的“八面受敵”之法,在《又答王庠書》中,他曾經這樣敘說過:“每讀書,皆作數過盡之。書富如入海,百貨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願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迹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此雖迂鈍,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甚非速化之術,可笑!可笑!”蘇軾這著名的“八面受敵”之法,其實便是對經典、書籍的重溫之法。或一書分作數次讀,或一次只注意某一問題,或關注“興亡治亂”,或著重於“聖賢作用”,或探究“事迹故實典章文物”,因而對史著分門類悉心掌握,匯為一己心得加以發揮。這種一遍又一遍地反覆閱讀,其實與作者煮東坡肉時的一次又一次地添柴、燒火,從而把肉與作料的滋味逐漸地深入骨髓、遍及全體,非常地相似。
看,通過一遍又一遍的溫習、思考,蘇軾能將一本書的各種味道,從各種角度思考多遍,從而洞曉了其中的各種奧秘。仔細思考,人們會發現,蘇軾的的讀書與煮燉豬肉的規律,有內在的一致性。
即他在《豬肉頌》里所說的:“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只有不間斷地、反覆深入地實踐於所做(看似平凡的)工作當中,才會有奇迹發生。蘇軾是一個天才,可是一般人很難想象到,他這樣天馬行空般的天才,在讀書乃至煮燉豬肉時,竟是如此“笨拙”,下的是如此“愚笨”的氣力。
對於蘇軾的這種學習讀書的笨辦法,當時的某些前輩學者,並不理解。據《說郛》卷三十四記載:曾經為蘇軾父子延譽於朝的士大夫文人張方平,聽說蘇軾正第二遍溫習《漢書》時,嘲問道:“讀書難道要看兩遍嗎?”蘇軾道:“這位老先生不知道世間人中還有閱讀多遍的呢!”張方平曾經向別人借十七史來閱讀,一個月後就還了,並說他已經讀畢;他博聞強記,閱讀書籍,往往一遍就記在了腦子裡;然而,中國文章的名作中,看不到張方平的影子,而他以為“笨拙”的(讀《漢書》要讀數遍的)蘇軾,在中國文學史上,卻留下了那麼多的膾炙人口的不朽詩文。
這裡的原因在於:張方平雖然記憶力出色,但他並沒有像蘇軾那樣不倦地深入領悟書中的精髓、要義。換句話說,他既沒有蘇軾那煨燉豬肉般的耐心與韌勁,也沒有認識到對事物規律掌握的漸進性與長期性。蘇軾是讀書的內行,是煮肉的內行,更是對待生命與學問的一位大內行。他的秘訣就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做人,做文章。看,他的修養之術:“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過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養而不敢輕用以待其成者,閔閔焉如嬰兒之望長也。弱者養之以至於剛,虛者養之以至於充。”(《稼說》)。
他說,古人修養的方法,如同父母養嬰兒般的耐心,不浮躁,不過分,從弱到剛,從虛到充(像東坡肉的燉煮之法一樣,沉穩紮實,須知,豬肉皮硬肉厚,其煨燉的難度與讀《漢書》和培養孩子有相當的可比性);這樣的修養,才是最穩妥、最可靠的人生修養方法。而我們看得出,懂得好事多磨之理並致力於反覆實踐的蘇軾能發現並成功地完成“東坡肉”的製作,並非偶然,它與蘇軾的生活、學習習慣密切相關。
問題討論到此並未停止。更為絕妙的是,蘇軾的燉煮豬肉,與他的為人和世界觀,緊密關聯。他創造性地將燉肉同人生思考統一起來,令人叫絕。請看他的一段有趣的名言: “佛書舊亦嘗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獨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若農夫之去草,旋去旋生,雖若無益,然終愈於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仆不識也。往時陳述古好論禪,自以為至矣,而鄙仆所言為淺陋。仆嘗語述古,公之所談,譬之飲食龍肉也,而仆之所學,豬肉也,豬之與龍,則有間矣,然公終日說龍肉,不如仆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不知君所得於佛書者果何耶?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答畢仲舉書》)這段話的大意是,蘇軾自己雖然也在學佛,但他只吸收其中有益的成分(“取其粗淺假說”),對佛學並不盲從,比如那種“出生死、超三乘”、成佛(“作佛”)的虛玄之談,蘇軾根本不信。他只希望藉助佛學中對人生有益的成分,在身心上真正有所得益。
蘇軾打了一個比喻:他把佛學稱為“龍肉”,把自己借鑒佛學而為我所用的實踐態度比為“豬肉”。龍肉雖美,但誰也沒見過,吃過;而豬肉可能滋味不如龍肉美,然而卻是看得見,嘗得著的。不難得知,蘇軾這段話已經把豬肉作為了一種人生修養、自我超越的象徵,形成了他自己獨特的“豬肉觀”。
理解了這一點,再重新欣賞他的《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凈洗鐺”,雖然是說做好烹調的準備,其實這正是做事或修養身心時虔誠、認真態度的體現。煮肉如此,做一切事情,均須如此。讀者可以從這小心翼翼的“凈洗鐺”中,窺見到蘇軾平時修養身心之嚴謹、真誠。“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水放得不多不少,火要不大不小,這樣煨燉,才能將肉烹得又爛又有滋味。蘇軾告訴我們,具體實踐中,每個環節都要做得穩妥,仔細,來不得半點馬虎。透過這一絲不苟的準備與實際操作,我們看到的,不只是烹調本身,而是與對待人生、修鍊自身的一種兢兢業業的精神了。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煮豬肉,只要方法得當,緩緩煨燉,到了時候,它自然滋味醇厚,美不可言。這兩句,說的是煮肉,而當我們聯想到人生的時候,不是正好發現,它切中了那種急功近利的社會人生弊端。人生的成熟感悟,是需要時間的。好大喜功、氣浮心躁,得到的可能有一時“戰果”,其實是失敗的結局。
“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人生的精彩往往就在平淡的日常生活當中。像豬肉這司空見慣的食物,人們並不覺得裡邊有什麼奧秘可尋;像燉煮豬肉這樣的家常之事,人們也容易忽略探討其中精益求精的可能性。蘇軾的嘆息,除了豬肉本身之外,另有一種可供聯想的可惜之意——人們在面對生活中種種事物時,或不肯,或不願意去深入了解並挖掘其潛力。讀者應該從他的嘆息中,理解豬肉之情以外的深意——真善美就在我們每日每時的生活當中,發現、創造美,乃是我們大有潛力可挖的人生使命與快樂。聯想到蘇軾在以上所舉《答畢仲舉書》里把吃豬肉比為修養身心的象徵,將那虛無縹緲的(佛學)“龍肉”之類的玄談加以屏棄的哲理思考,我們或許能更深層理解“黃州好豬肉”這四句詩歌的另一番味道。
“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正因為對親自創造的烹調藝術,十分滿意,所以作者竟吃了“兩碗”。“兩碗”,不但寫出了胃口的滿足,更寫出了心靈的愜意。作者彷彿早就料到了他人的議論與驚詫,他風趣地說,我吃豬肉,腹滿心愜,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外界對我的褒貶,盡可至之度外。了解佛學的讀者,知道佛家最講“心安”,強調看輕外物(包括他人的議論)、重視內心的安定,因此,可以說,東坡的這一“飽得自家君莫管”之平淡結尾,其實是展現了他的佛學修養,蘊涵了深刻的人生感悟的。
值得說明的是,在吟《豬肉頌》之時,蘇軾並沒有對他的“豬肉觀”的人生思考做刻意的詮釋、解說,而全在一片筆墨神行之間,有意無意透露著他的佛學修養與對佛學的借鑒、改造,這一點是需要補充說明的。
蘇軾此詩題的《豬肉頌》三字中,看似滑稽,實際是在幽默中蘊涵了嚴肅的主題的。作者的頌,當然包括了在味覺方面的享受,對自身的烹調創新方面的自得;但是當我們了解了蘇東坡當時的艱難處境時,就會在詩人享受味覺美味後面,朦朧看到一個不屈的靈魂,一個在為人處世方面,永遠追求更高遠深刻的情味的,將日常生活與理性思考方面達到“知行合一”理想的哲人。尤其是作者將烹調藝術與人生超越的理想有機結合為一體,為我們所做出了典範——豬肉,是豬肉本身,又象是別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