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的變遷
流氓的變遷
《流氓的變遷》為魯迅於1930所寫的一篇雜文。該文簡練的告訴了讀者“流氓”從古至今所含意義的變遷。
孔墨都不滿於現狀,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說動人主,而那用以壓服人主的傢伙,則都是“天”〔2〕。孔子之徒為儒,墨子之徒為俠〔3〕。“儒者,柔也”〔4〕,當然不會危險的。惟俠老實,所以墨者的末流,至於以“死”〔5〕為終極的目的。到後來,真老實的逐漸死完,止留下取巧的俠,漢的大俠,就已和公侯權貴相饋贈,〔6〕以備危急時來作護符之用了。
“俠”字漸消,強盜起了,但也是俠之流,他們的旗幟是“替天行道”。他們所反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們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將相。李逵劫法場〔9〕時,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10〕的強盜去了。終於是奴才。
滿洲入關,中國漸被壓服了,連有“俠氣”的人,也不敢再起盜心,不敢指斥奸臣,不敢直接為天子效力,於是跟一個好官員或欽差大臣,給他保鑣,替他捕盜,一部《施公案》中的黃天霸〔11〕,也說得很分明,還有《彭公案》中的黃三太〔12〕,《七俠五義》中的展昭之流〔13〕,至今沒有窮盡。他們出身清白,連先前也並無壞處,雖在欽差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對一方面固然必須聽命,對別方面還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著加足。
然而為盜要被官兵所打,捕盜也要被強盜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俠客,是覺得都不妥當的,於是有流氓。和尚喝酒他來打,男女通姦他來捉,私娼私販他來凌辱,為的是維持風化;鄉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來欺侮,為的是看不起無知;剪髮女人他來嘲罵,社會改革者他來憎惡,為的是寶愛秩序。但後面是傳統的靠山,對手又都非浩蕩的強敵,他就在其間橫行過去。現在的小說,還沒有寫出這一種典型的書,惟《九尾龜》〔14〕中的章秋谷,以為他給妓女吃苦,是因為她要敲人們竹杠,所以給以懲罰之類的敘述,約略近之。
由現狀再降下去,大概這一流人將成為文藝書中的主角了,我在等候“革命文學家”張資平〔15〕“氏”的近作。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O年一月一日上海《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2〕“天”指儒、墨兩家著作中的所謂“天命”、“天意”。如《論語·季氏》:“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墨子·天志》:“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必得罰。”
〔3〕墨子(約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人,墨家學派的創始者。他的言行,經他的弟子及後學輯入《墨子》一書。墨子之徒多尚武。他死後,他的學派起分化,以宋鈃、許行等為代表的正統派,到秦漢時演化成為遊俠。
〔5〕“死”指遊俠中流行的所謂“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見《史記·遊俠列傳》)的一種俠義精神。這些遊俠往往為某些權貴所豢養。“士為知己者死”,就是他們的道德觀念。
〔7〕“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語見《韓非子·五蠹》。司馬遷在《史記·遊俠列傳》中也曾引用此語。
〔8〕“五侯”漢成帝(劉驁)河平二年(前27),外戚王譚、王逢時、王根、王立、王商兄弟五人同日封侯,當時稱為“五侯”。據《漢書·遊俠傳》載,“五侯”豢養許多儒俠之士,其中大俠樓護(君卿)最受信用,是“五侯上客”。
〔9〕李逵劫法場見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第四十回。〔10〕《水滸》即《水滸傳》,元末明初施耐庵作,是一部以北宋宋江領導的農民起義為題材的長篇小說。書中有宋江受朝廷招安后又去鎮壓方臘等農民起義軍的情節。“替天行道”是宋江一貫打著的旗號。
〔11〕《施公案》清代公案小說,作者不詳,共九十七回。寫康熙年間施仕綸官江都知縣至灌運總督時,黃天霸為他辦案的故事,一八三八年印行。
〔13〕《七俠五義》原名《三俠五義》,清代俠義小說,署石玉昆述,入迷道人編訂,共一百二十回。一八七九年印行,后經俞樾修訂,一八八九年重印,改名《七俠五義》。前半部主要寫包拯審案的故事,後半部主要寫江湖俠客的活動。
〔14〕《九尾龜》張春帆作,描寫妓女生活的小說,一九一O年出版。
〔15〕張資平參看《二心集·張資平氏的“小說學”》及其有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