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區弘南歸

送區弘南歸①

穆昔南征軍不歸，蟲沙猿鶴伏以飛2 。洶洶洞庭莽翠微3 ，九疑鑱天荒是非4 。野有象犀水貝璣5 ，分散百寶人士稀6 。我遷於南日周圍7 ，來見者眾莫依稀，爰有區子熒熒暉8 ，觀以彝訓或從違9 。我念前人譬葑菲10 ，落以斧引以纆徽11。雖有不逮驅騑騑12，或采於薄漁於磯13，服役不辱言不譏14。從我荊州來京畿15，離其母妻絕因依16。嗟我道不能自肥17，子雖勤苦終何希18？王都觀闕雙巍巍19，騰蹋眾駿事鞍革幾 20，佩服上色紫與緋21，獨子之節可嗟唏22。母附書至妻寄衣，開書拆衣淚痕晞23。雖不敕還情庶幾24，朝暮盤羞惻庭闈25。幽房無人感伊威26，人生此難余可祈27。子去矣時若發機28！蜃沉海底氣升霏29，彩雉野伏朝扇翚30。處子窈窕王所妃31，苟有令德隱不腓32。況今天子鋪德威33，蔽能者誅薦受　34。出送撫背我涕揮35，行行正直慎脂韋36。業成志樹來頎頎37，我當為子言天扉38。

韓愈（768--824）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人。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稱韓吏部。謚號“文”，又稱韓文公。

註釋：

① 朱熹云：“‘區’，或作‘歐’；‘歸’，或作‘征’。方云：‘《唐韻》：區冶子之後。《漢·王莽傳》：有中郎區博。’”樊汝霖云：“公自陽山徙江陵，尋召拜國子博士，區生實從之。至是南歸，公作詩送之，張籍、孟郊亦皆有詩，元和元年也。”葛立方云：“張籍《送區弘詩》云：‘韓公國大賢，道德赫已聞。昨出為陽山，爾區來趨奔。韓官遷法曹，子隨至荊門。韓入為博士，崎嶇從羈輪。’觀其游從之久，疑得於韓者深也。然考其文章議論之際，乃不得預籍、緹之列，何邪？《韓集》有《送區弘南歸》詩云：‘我遷於南日周圍，來見者眾莫依稀。爰有區子熒熒暉，觀以彝訓或從違。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引以纆徽，雖有不逮驅騑騑。’觀此數語，則韓雖以師道自任，而區受道之質，蓋有所未至也。其後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應作‘慎’）脂韋，業成志立（應作‘樹’）來頎頎’，其誨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區冊序》，《韓文辨證》云：‘冊即弘也。’未知孰據爾。”

2 “蟲沙”，朱熹云：“《抱朴子》云：‘周穆王南征，三軍之眾，一朝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造化權輿》作‘周昭王南征’，皆未詳本何據也。”錢仲聯云：“《考異》引《抱朴子》，與《太平御覽》所引同。敦煌莫高窟藏唐寫本《修文殿御覽》殘卷引《紀年》曰：‘穆王南征，君子為鶴，小人為飛鴞。’此《抱朴》之所本也。”高步瀛云：“《詩·江有汜》鄭箋曰：‘以，猶與也。’“

3 方崧卿云：“閣本、謝校作‘洶洶洞庭莽翠微’。《選·石闕銘》：‘旁映重疊，上連翠微。’翠微，山氣也。”朱熹云：“或作‘江洶洞庭宿莽微’。”

4 朱熹云：“‘鑱’，或作‘巉’。方云：‘九疑言鑱天，洪濤言舂天，皆奇語也。’”錢仲聯云：“《說文》：‘鑱，銳也。’《一切經音義》：‘鑱，以錐刺物者也。’”王元啟云：“荒是非，即指穆昔南征一事，謂蟲沙猿鶴等雲，為是為非，莫可考實也。”文讜云：“荒，惑也。九疑山在道州界，九峰相似，行者疑惑其是非也。”朱彝尊云：“莽翠微，荒是非，皆是奇語。”

5 文讜云：“象犀，二獸名。《爾雅》曰：‘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方世舉云：“《漢書·地理志》：‘粵地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璣銀銅果布之湊。’《爾雅·釋魚》：‘貝居陸。’《說文》：‘璣，珠不圓也。’”

6 朱熹云：“‘士’，或作‘事’，非是。”孫汝聽云：“言山川之美，散為百寶，獨人物稀少也。”方世舉云：“公《送廖道士序》：‘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白金，水英，丹砂，石英，鍾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尋之名材，不能獨當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才德之民生其間，而吾又未見也。’柳宗元《送廖有方序》亦云：‘交州其產多奇怪，而罕鍾於人。’與此同意。”何焯云：“起得奇。”　《唐宋詩醇》：“道盡西南邊徼地脈風氣，柳州所謂‘少人而多石’也。”翁方綱云：“發端特出奇彩。”程學恂云：“一起寫出荒遠。”高步瀛云：“以上言南荒少士。”

7 孫汝聽云：“貞元十九年冬，公謫陽山。明年冬，弘來，故云日周圍。”高步瀛云：“謂日行黃道已周一匝也。”

8 朱熹云：“‘區子’，方作‘子區’。”文讜云：“言歐子獨為人中之寶，才德光明，可以與道。熒熒，光明也。”

9 孫汝聽云：“《書》：‘是彝是訓。’彝，常也。觀，示也。示以彝訓，或從或不從，故曰或從違。”何焯《義門讀書記》：“伏后業字。”

10 樊汝霖云：“《詩》：‘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興不可棄也。”孫汝聽云：“葑菲者，蔓青之類，上下可食。然而其根有美時，有惡時，不可以根惡時並棄其葉也。言此者，以譬弘雖未盡善，不可遂棄之也。”

11 朱熹云：“‘引以’，或作‘斤引’。洪本‘糹墨 ’作‘墨 ’。今按：此言糹墨 徽，謂木工所用之繩墨也。然《周易》作徽糹墨，乃為黑索所以拘罪人者，恐公所用別有據也。”王元啟云：“《史·賈誼傳》：‘禍之與福，何異糾糹墨。’《索隱》注引韋昭曰：‘糹墨，徽也。’此公糹墨 徽二字所本。又，揚雄《酒箴》：‘不得左右，牽於糹墨 徽。’師古曰：‘井索也。’井索可以言徽，更無疑於木工所用之繩糹墨 矣。恐不得以《周易》拘系罪人墨索為疑。”俞樾云：“以徽糹墨 為黑索，虞翻說也。劉表云：‘三股為徽，二股為糹墨，皆索名。’則非謂黑索矣。《莊子·駢拇篇》曰：‘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糹墨 索。’則凡約束者皆用之，非獨拘系罪人之用。又，朱子以為木工之繩糹墨，則亦非也。此承上句‘我念前人譬葑菲’而言，落乃‘我落其實’之落，斧乃‘墓門有棘，斧以斯也’之斧，蓋薪采之事，而非工匠之事也。引以糹墨 徽，即綢繆束薪之義。《詩·綢繆篇·正義》曰：‘言薪在田野之中，必纏綿束之，乃得成為家用。’韓子詩意亦然，謂既落之以斧，而又引之以糹墨 徽也。此詩但譬區子之材如葑菲然，尚有可采，故不忍棄耳，未及斫之而成器也，何取於繩糹墨 乎？”朱熹云：“張文潛云：‘古人作七言詩，其句脈多上四字而以下三字成之。退之乃變句脈以上三下四，如落以斧引以糹墨 徽、雖欲悔舌不可捫是也。’”何焯《義門讀書記》：“漢《鐃歌上邪篇》云：‘山無陵江水為竭。’又汝南童謠云：‘飯我豆食羹芋魁。’其句脈皆上三字略斷，韓子必有本也。”

12 蔣抱玄云：“《論語》：‘恥躬之不逮。’”韓醇云：“《詩》：‘四牡騑騑。’註：‘行不止之貌。’”文讜云：“言弘雖有不及，常勉而進也。”何焯《義門讀書記》：“伏後勤字。”

13 方世舉云：“屈原《九章》：‘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註：‘草木交錯曰薄。’”文讜云：“磯，坐釣石也。”習之補釋：“韓愈《送區冊序》：‘與之翳嘉林，坐石磯，投竿而漁，陶然以樂。’朱汝珍主纂《陽山縣誌·古迹》：‘（明）萬曆二十年，知縣吳楚材得釣磯於溪中，與教諭馮名望、訓導區肇龍、典史張一德移置溪岸之上。三十六年，南韶道吳安國立石碑一，題曰韓公釣磯。’”

14 蔣抱玄云：“《論語》：‘有事，弟子服其勞。’”文讜云：“言師事文公，雖服勞不自以為辱，亦不譏責於公也。”何焯《義門讀書記》：“伏后苦字。”

15 《舊唐書·地理志》：“荊州江陵府。”孫汝聽云：“元和元年六月，公自江陵召為國子博士，弘與公俱到京師。”

16 錢仲聯云：“《呂氏春秋》高誘註：“因，依也。”

17 朱熹云：“‘道不’，或作‘不道’，非是。”錢仲聯云：“《韓非子》：‘子夏見曾子，曾子曰：何肥也？對曰：戰勝故肥也。曾子曰：何謂也？子夏曰：吾入見先王之義則榮之，出見富貴之樂又榮之，兩者戰於胸中，未知勝負，故癯。今先王之義勝，故肥。’按：‘先王之義’，《史記·樂書》作‘夫子之道’，《淮南子·精神訓》作‘先王之道’。”

18 錢仲聯云：“《後漢書·黨錮傳》註：‘希，望也。’又《盧植傳》註：‘希，求也’”。高步瀛云：“以上從來京師。”

19 方世舉云：“《爾雅·釋宮》：‘觀謂之闕。’註：‘宮門雙闕。’《古今注》：‘闕，觀也。古每門樹兩觀於其前，所以標表宮門也。’”

20 錢仲聯云：“《楚辭·離騷》王逸註：‘韁在口曰革幾。’”

21 方世舉註：“《新唐書·輿服志》：‘文武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服深緋，五品服淺緋。’”

22 孫汝聽云：“嗟唏，嘆息也。”何焯云：“頓挫。”

23 朱熹云：“‘開書拆衣’，或作‘開緘發封’”；‘淚痕’，方作‘痕淚’，非是。”顧懷忠云：“晞，干也。”

24 文讜云：“庶幾，猶幸也。私情亦幸其來歸也。此敘其母妻之情勸以歸也。”何焯《義門讀書記》：“三百篇語妙。” 《唐宋詩醇》：“語意深婉，遊子讀此，可以聽於無聲矣。”

25 文讜云：“《補亡·南陔詩》曰：‘眷戀庭闈，心不遑安。’注云：‘庭闈，父母所居也。’”習之補釋：“盤羞，盤飱也，指飯菜。止水云：‘羞，美好的食品。’”孫汝聽云：“惻庭闈，言其母思弘也。”顧嗣立云：“《文選》束廣微《補亡詩》：‘聲爾夕膳，絜爾晨羞。’”

26 方東樹云：“幽房即幽閨。”祝充云：“《詩》：‘伊威在室。’陸德明云：‘或傍加蟲者，後人增耳。’鄭氏箋云：‘家無人，惻然令人感傷。’”高步瀛云：“陸璣《詩疏》曰：‘伊威，一名委黍，一名鼠婦，在壁根下甕底土中生，似白魚者也。’”

27 錢仲聯云：“《詩》毛傳：‘祈，求也。’”文讜云：“言孝行難立而外物易求。”

28 朱熹云：“‘矣’，或作‘吳’。方從閣、杭、蜀本如此，是也。其句法見上張文潛說。”錢仲聯云：“《淮南子·原道訓》：‘其用之也若發機。’高誘註：‘機弩機關，言其疾也。’”高步瀛曰：“以上南歸。”

29 《史記·天官書》：“海旁蜃氣，象樓台廣野，氣成宮闕然。”止水云：“蜃：大蛤。《本草綱目》鱗部一：‘（蜃）能吁氣成樓台城廓之狀，將雨即見，名蜃樓，亦曰海市。’海市蜃樓，光線在空氣中折射而產生的奇異幻景。”宗傳璧云：“霏，雲氣。”

30 朱熹云：“‘扇’，或作‘羽，’非是。蓋宮扇以雉尾為之。翚，文采貌。此言雉伏於野，而其羽可用為朝廷之儀，與上下兩句為一類也。”文讜云：“喻以蜃雉，言弘雖未達而德已外著。”方世舉云：“《爾雅·釋鳥》：‘雉素質，五采皆備成曰翬。’”高步瀛云：“《新唐書·儀衛志》曰：‘唐制：人君舉動必以扇，大駕鹵簿有雉尾障扇、雉尾扇，方雉扇、花蓋小雉尾扇。’”

31 方世舉云：“古來以守不字隱居不嫁喻處士者多矣，至公《答揚子書》則曰：‘崔大敦詩以足下為處子之秀’，是竟稱處士為處子矣。此詩尚是喻意。”錢仲聯云：“《莊子》陸德明《釋義》：‘處子，在室女也。’《詩·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鄭玄箋：‘窈窕，幽閑也。言后妃有關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左傳》：‘嘉偶曰妃。’《爾雅》：‘妃，匹也。’”何焯云：“得此襯染，方不單薄。”程學恂云：“三句比而興也。”

32 蔣抱玄云：“《詩》：‘憲憲令德。’”孫汝聽云：“‘百卉具腓。’腓，病也。言苟有令德，雖在隱約，不以為病。”

33 朱熹云：“‘鋪’，或作‘輔’，非是。”方世舉云：“《廣雅·釋詁》：‘鋪，陳也，布也。’《書·呂刑》：‘德威惟畏。’”文讜云：“天子，謂憲宗。”

34 魏本引《補註》：“《漢書》：‘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此用其意。”錢仲聯云：“《匡謬正俗》：‘　，謂福祥也。’”

35 方世舉云：“《吳志·呂蒙傳》：‘蒙為魯肅畫五策，肅越席就之，拊其背曰：呂子明，我不如卿才略，乃至於此。結友而別。’”聞人倓云：“高適註：‘撫背念離別。’”

36 蔣抱玄云：“《論語》：‘子路，行行如也。’《詩》：‘正直是與。’”韓醇云：“《楚辭》：‘如脂如韋以潔楹乎？’註：‘脂韋柔弱貌也。’”何焯《義門讀書記》：“伏下志字，正道正直，即上彝訓歸宿也。”

37 祝充云：“《詩》：‘碩人其頎。’”錢仲聯云：“毛傳：‘頎，長貌。’鄭玄箋：‘儀錶長麗俊好，頎頎然。’”

38 孫汝聽云：“天扉，天門。”錢仲聯云：“曹毗詩：‘豁焉天扉開。’”止水云：“天扉：指朝廷。”高步瀛云：“以上勸勉。”

評說：

鍾惺曰：“深文秘義，似讖似隱。”

朱彝尊曰：“全以氣力驅使，微襲古詞歌意，總是變體。”

李光地《榕樹詩選》曰：“惓惓訓勗，歸於正直？可詠可感。”

何焯《義門讀書記》曰：“愔愔藹藹，所謂伯牙之琴弦乎？氣味出於平子《思玄賦》。中邊皆甜。”

高步瀛曰：“字字精卓研煉而不傷氣，讀之但覺真味醰醰，繹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