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闌燈灺
漢語成語
作者柯靈(1909.2.15—2000.6.12)原名高季琳,筆名朱梵、宋約。原籍浙江紹興,生於廣州。中國電影理論家、劇作家、評論家。1926年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誌》發表第一篇作品——敘事詩《織布的女人》而步入文壇。1941年與師陀合作根據高爾基的話劇《底層》改編成話劇劇本《夜店》(后改編成電影),有廣泛影響。1948年到香港《文匯報》工作,擔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1949年回到上海,次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文匯報》副社長兼副總編、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所長、上海電影藝術研究所所長、《大眾電影》主編、上海作協書記處書記、上海影協常務副主席等職。1943年7月柯靈編輯《萬象》,至1945年6月停刊(本年僅出這一期),前後共43期,另有號外一期,幾乎貫穿了上海淪陷的整個時期。均為25開本,每期約240頁。《萬象》是一份商業性的,面向都市大眾的綜合性文學月刊,創刊於上海孤島末期的1941年7月27日,由陳蝶衣編輯,萬象書屋出版,上海中央書店發行,發行人為平襟亞。
原文
柯靈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維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方魂牽夢縈的土地。得意時想到它,失意時想到它。逢年逢節,觸景生情,隨時隨地想到它。海天茫茫,風塵碌碌,酒闌燈灺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陽秋風,巴山夜雨,都會情不自禁地惦念它。離得遠了久了,使人愁腸百結:“客舍并州數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又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偏又忐忑不安:“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異鄉人這三個字,聽起來音色蒼涼;“他鄉遇故知”,則是人生一快。一個怯生生的船家女,偶爾在江上聽到鄉音,就不覺喜上眉梢,顧不得嬌羞,和隔船的陌生男子搭訕:“君家居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遼闊的空間,悠邈的時間,都不會使這種感情褪色:這就是鄉土情結。
人生旅途崎嶇修遠,起點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見的世界——幾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鄉土。他開始感覺饑飽寒暖,發為悲啼笑樂。他從母親的懷抱,父親的眼神,親族的逗弄中開始體會愛。但懂得愛的另一面——憎和恨,卻須在稍稍接觸人事以後。鄉土的一山一水,一蟲一鳥,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時一俗,一絲一縷,一飲一啜,都融化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而且可能祖祖輩輩都植根在這片土地上,有一部悲歡離合的家史。在聽祖母講故事的同時,就種在小小的心坎里。鄰里鄉親,早晚在街頭巷尾、橋上井邊、田塍籬角相見,音容笑貌,閉眼塞耳也彼此瞭然,橫豎呼吸著同一的空氣,濡染著同一的風習,千絲萬縷沾著邊。一個人為自己的一生定音定調定向定位,要經過千磨百折的摸索,前途充滿未知數,但童年的烙印,卻
像春蠶作繭,緊緊地包著自己,又像紋身的花紋,一輩子附在身上。
“金窩銀窩,不如家裡的草窩。”但人是不安分的動物,多少人仗著年少氣盛,橫一橫心,咬一咬牙,揚一揚手,向戀戀不捨的家鄉告別,萬里投荒,去尋找理想,追求榮譽,開創事業,富有浪漫氣息。有的只是一首朦朧詩,——為了闖世界。多數卻完全是沉重的現實主義格調:許多稚弱的童男童女,為了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要求,被父母含著眼淚打發出門,去串演各種悲劇。人一離開鄉土,就成了失根的蘭花,逐浪的浮萍,飛舞的秋蓬,因風四散的蒲公英,但鄉土的夢,卻永遠追隨著他們。“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根線的長度,足夠繞地球三匝,隨衛星上天。
浪蕩乾坤的結果,多數是少年子弟江湖老,黃金、美人、虛名、實惠,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有的侘傺無聊,鎩羽而歸。有的春花秋月,流連光景,“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有的倦於奔競,跳出名利場,遠離是非地,“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有的素性恬淡,誤觸塵網,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歸去來兮,種菊東籬,怡然自得。——但要達到這境界,至少得有幾畝薄田,三間茅舍作退步,否則就只好寄人籬下,終老他鄉。只有少數中的少數、個別中的個別,在億萬分之一的機會裡冒險成功,春風得意,衣錦還鄉,——“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綉夜行,誰知之者!”這句名言的創作者是楚霸王項羽,但他自己功敗垂成,並沒有做到。他帶著江東八千子弟出來造反,結果無一生還,自覺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毅然在烏江慷慨自刎。項羽不愧為蓋世英雄,論力量對比,他比他的對手劉邦強得多,但在政治策略上棋輸一著:他自恃無敵,所過大肆殺戮,乘勝火燒咸陽;而劉邦雖然酒色財貨無所不好,入關以後,卻和百姓約法三章,秋毫無犯,終於天下歸心,奠定了漢室江山,當了皇上。回到家鄉,大擺筵席,宴請故人父老兄弟,狂歌酣舞,足足鬧了十幾天。“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就是劉邦當時的得意之作,載在詩史,流傳至今。
災難使成批的人流離失所,尤其是戰爭,不但造成田園寥落,骨肉分離,還不免導致道德崩壞,人性扭曲。劉邦同項羽交戰敗北,狼狽逃竄,為了顧自己輕車脫險,三次把未成年的親生子女狠心從車上推下來。項羽抓了劉邦的父親當人質,威脅要烹了他,劉邦卻說:咱哥兒們,我爹就是你爹,你要是烹了他,別忘記“分我杯羹”。為了爭天下,竟可以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當然,戰爭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四方丈夫事,平心鐵石心”;“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都是千古美談。但正義戰爭的終極目的,正在於以戰止戰,締造和平,而不是以戰養戰、以暴易暴。比災難、戰爭更使人難以為懷的,是放逐:有家難歸,有國難奔。屈原、賈誼、張儉、韓愈、柳宗元、蘇東坡,直至康有為、梁啟超,真可以說無代無之。——也許還該特別提一提林則徐,這位揭開中國近代史開宗明義第一章的偉大愛國前賢,為了嚴禁鴉片,結果獲罪革職,遣戍伊犁。他在赴戌登程的悲涼時刻,口佔一詩,告別家人:“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戌卒宜。”百年後重讀此詩,還令人寸心如割,百脈沸涌,兩眼發酸,低徊欷歔不已。
安土重遷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我們祖先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以為一切有生之倫,都有返本歸元的傾向:鳥戀舊林,魚思故淵,胡馬依北風,狐死必首丘,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有一種聊以慰藉的迷信,還以為人在百年之後,陰間有個望鄉台,好讓死者的幽靈在月明之夜,登台望一望陽世的親人。但這種纏綿的情致,並不能改變冷酷的現實,百餘年來,許多人依然不得不離鄉別井,乃至漂洋過海,謀生異域。有清一代,出國的華工不下一千萬,足跡遍於世界,新興資本主義國家的金礦、鐵路、種植園裡,滲透了他們的血汗。美國南北戰爭以後,黑奴解放了,我們這些黃皮膚的同胞,恰恰以刻苦、耐勞、廉價的特質,成了奴隸勞動的後續部隊,他們當然做夢也沒有想到什麼叫人權。為了改變祖國的命運,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發軔於美國檀香山,第一代中國共產黨人,很多曾在法國勤工儉學。改革開放后掀起的出國潮,洶湧澎湃,方興未艾。還有一種頗似難料而其實易解的矛盾現象:鴉片戰爭期間被清王朝割棄的香港,經過一百五十年的滄桑世變,終於回到了祖國的懷抱,這是何等的盛事!而不少生於斯、死於斯、慘淡經營於斯的香港人,卻看作“頭上一片雲”,寧願拋棄家業,紛紛作移民計。這一代又一代中華民族浮海遠遊的潮流,各有其截然不同的背景、色彩和內涵,不可一概而論,卻都是時代浮沉的倒影,歷史浩蕩前進中飛濺的浪花。民族向心力的凝聚,並不取決於地理距離的遠近。我們第一代的華僑,含辛茹苦,寄籍外洋,生兒育女,卻世代翹首神州,不忘桑梓之情,當祖國需要的時候,他們都作了慷慨的奉獻。香港蕞爾一島,從普通居民到各業之王、紳士爵士、翰苑名流,對大陸踴躍輸將,表示休戚相關、風雨同舟的情誼,是近在眼前的動人事例。“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此中情味,離故土越遠,就體會越深。
科學進步使天涯比鄰,東西文化的融會交流使心靈相通,地球會變得越來越小。但鄉土之戀不會因此消失。駐守鄉井,到老沒見過輪船火車,或者魂喪域外,漂泊無歸的現象,早該化為陳跡。我們應該有鵬舉鴻飛的豪情,魚游濠水的自在,同時擁有溫暖安穩的家園,還有足以自豪的祖國,屹立於現代世界文明之林。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為《香港文學》七周年紀念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