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韓文公廟碑
宋代蘇軾創作的散文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2,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岳降4,傅說為列星4,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5。”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6,良、平失其智7,賁、育失其勇8,儀、秦失其辨9。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 ”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辭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餐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1.潮州:治所在廣東潮安縣。韓文公:即韓愈。文公:韓愈死後的謚號。
2.參天地之化:《禮記·中庸》:“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宋朱熹註:“與天地參,謂與天地並立為三矣。”
3.申、呂自岳降:申、呂,指周宣王時的申伯和呂侯(亦稱甫侯),伯夷的後代。相傳他們是山嶽之神降生的。
4.傅說為列星:傅說,商王武丁的宰相。相傳他死後飛升上天,和眾星並列。
5.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見《孟子·公孫丑上》。浩然之氣,盛大剛直的正氣。
6.王、公:王侯、公卿。晉、楚:戰國時,晉楚一度是兩個最富強的國家。《孟子·公孫丑下》:“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
8.賁、育:孟賁和夏育,古代著名的勇士。
10.道:指儒家的學說思想,即所謂道統。
11.異端:儒家把道家、墨家等不同的學派斥為異端。這裡指漢、魏以來長期興盛的佛教與道教。
12.貞觀:唐太宗(李世民)的年號(627-649)。開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713-741)。這兩個時期,歷史上號稱“太平盛世”。
13.房、杜:即房玄齡和杜如晦,唐太宗時的賢相。姚、宋:即姚崇和宋璟,唐玄宗前期的名相。
14.正:儒家的正道。
15.蓋三百年如此:從韓愈倡導古文到蘇軾時期將近三百年。
16.八代:指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
17.道濟天下之溺:指韓愈提倡儒家之道,把天下人從沉溺佛、老等異端的困境中拯救出來。濟:拯救。
18.忠犯人主之怒:唐憲宗(李純)派使者往鳳翔迎佛骨入宮,韓愈上表進諫,言詞激切,觸怒憲宗,幾乎被處死。幸大臣裴度、崔群等營救,才貶為潮州刺史。
19.勇奪三軍之帥:唐穆宗(李恆)時,鎮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縣)叛亂,殺節度使田弘正,另立王廷湊,韓愈奉命前去宣撫。大臣們都替他擔心,認為有被殺的危險,但他只用一次談話便說服了作亂的將士。回京后穆宗大為高興,轉韓愈為吏部侍郎。
20.豚魚:泛指小動物。豚,小豬。
21.能開衡山之云:衡山,五嶽中的南嶽,在湖南省衡山縣境內。據韓愈《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詩說:他路過衡山游南嶽,正逢秋雨,天陰無風,他誠心禱告,馬上雲開雨止,天氣晴朗。
22.不能回憲宗之惑:指韓愈諫迎佛骨,唐憲宗不聽一事。
23.能馴鱷魚之暴:韓愈任潮州刺史時,聽說鱷魚危害百姓,便作《祭鱷魚文》,命令鱷魚遷走。據說後來鱷魚果然向西遷移六十里。
24.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弭,消除。韓愈貶潮州后,上表謝罪。憲宗看后,很是後悔,想叫他官復原職,但遭到宰相皇甫鎛的中傷阻止,就改韓愈為袁州刺史。唐穆宗時,宰相李逢吉曾彈劾韓愈,罷去韓愈御史大夫職務,降為兵部侍郎。
25.南海:潮州臨南海,所以借南海指潮州。
26.廟食:接受後世的立廟祭祀。
27.“君子學道則愛人”二句:語見《論語·陽貨》。君子,指士大夫。小人,指老百姓。
28.刺史公堂:州官辦公的廳堂。刺史,唐代州的最高行政長官。
29.太守:唐時的刺史,相當漢的太守。這裡沿用舊名。
30.元祐五年:宋哲宗(趙煦)元祐五年,即公元1090年。
31.朝散郎:文官名,官階為從七品。王滌:生平不詳。
32.卜地:選擇地址。
33.不能一歲:沒有一年。韓愈於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正月貶潮州刺史,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在潮州不到一年。
34.沒:通“歿”,死亡。
35.審:明白。
徠36.焄蒿凄愴:祭祀時引起悲傷的情感。焄,指祭物的香氣。蒿,香氣蒸發上升的樣子。語見《禮記·祭義》。
37.元豐元年:據《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五,應為“元豐七年”。宋神宗(趙頊)元豐七年,即公元1084年。
38.昌黎伯:韓愈的祖籍在昌黎(今屬河北省),因而世稱昌黎伯。
39.榜:木匾。
40.遺:送給。
41.手抉:用手挑取。雲漢:天河。天章:文采。
42.天孫:星名,即織女星。
43.秕糠:本指米的皮屑,這裡比喻邪說異端。
44.西遊咸池略扶桑:咸池,神話中太陽沐浴的地方。略:到。扶桑:神話中日沒的地方。
45.草木衣被昭回光:是說韓愈的道德文章輝映一代,如同日月光照大地,澤及草木一樣。
46.李、杜:李白和杜甫。
47.籍、湜:張籍和皇甫湜,唐代文學家,韓愈同時代人。汗流、走且僵:都是形容追趕不上。
48.滅沒倒影不能望,形容張籍、皇甫湜像倒影一樣容易滅沒,不能仰望韓愈日月般的光輝。
49.九嶷:山名,又名蒼梧,在今湖南省寧遠縣境內。英、皇:女英、娥皇,堯帝的兩個女兒,同嫁舜帝為妃。
50.祝融:傳說的火神。海若:海神。
51.鈞天:天的中央。帝:天帝。
52.謳吟:唱歌。巫陽:神巫名。
53.犦牲雞卜羞我觴:犦牲:用氂牛作祭品。雞卜:用雞骨占卜。羞我觴:進酒。
54.荔丹:紅色的荔枝。蕉黃:黃色的香蕉。以上兩句指廟中的祭品。
55.翩然被發下大荒:祈望韓愈快快降臨人世享受祭祀。被:同“披”。大荒:即大地。
一個平常人能成為世世代代的榜樣,一句話能被天下人效法。這都是由於他有頂天立地的造化,關係到事物興盛衰亡的命運。他的產生是有所來歷的,他的去世是有所作為的。所以,申伯、呂侯從山嶽降生,傅說死後化為列星,從古至今傳說的事,是不可捏造的。孟子說:“我善於修養我的正氣。”這種正氣寓於尋常之中,充滿在天地之間,突然遇到它,王公會失去他們的顯貴,晉國、楚國會失去他們的富有,張良、陳平會失去他們的才智,孟賁、夏育會失去他們的勇敢,張儀、蘇秦會失去他們的辯才。這是誰使他們這樣的呢?那必定有不依靠形體就能站立,不依靠力量就能行走,不等待出生就能存在,不跟隨死就能消滅的東西。所以,它在天上是星辰,在地上是河山,在幽暗的地方是鬼神,而在明亮的地方又是人。這是道理上的正常現象,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自東漢以來,道德喪失,文風敗壞,異端邪說一起興起,經歷了唐代貞觀、開元的興盛時期,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這些宰相輔佐,都不能挽救。惟獨韓文公崛起於平民,談笑著指揮古文運動,天下人沒有不跟從他,道德和文風又回到正道,大概到現在有三百年了。古文運動興起八個朝代之久的文風的衰敗,他的道德挽救了天下人的沉迷不悟,他的忠心冒犯了皇帝的惱怒,以勇氣奪取了三軍的統帥。這難道不是頂天立地,關係到興盛衰亡的命運,浩然正氣獨自存在的人嗎?
有人曾經議論過天和人的分別,以為人是什麼事都能做的,只有天不容許人作假。智慧可以欺騙王公,卻不可以欺騙小豬和魚;實力可以得到天下,卻不可以得到平常的男人和平常的婦女的心。所以,韓公的一片真誠,能夠撥開衡山的烏雲,卻不能挽回唐憲宗的迷惑;能夠馴服鱷魚的凶暴,卻不能消除皇甫鏄、李逢吉的誹謗;能夠在南海的人民中得到信任,建廟祭祀,世代相傳,卻不能使自己在朝廷上有一天的安身。大概由於韓公能感動的是天,他不能感動的是人啊!
起初潮州人不知道學習,韓公命進士趙德做他們的老師。從此以後,潮州的讀書人,都專心學習文章和品行,影響到一般平民,直到現在,潮州號稱容易治理的地方。孔子的話是可證實的,“君子學習了儒道就能夠愛護人民,小人學習了儒道就能夠容易使喚。”潮州人奉事韓公,飲食必去祭祀,水災旱災瘟疫,凡是有要求,必定到那裡祈禱。可是廟在刺史公堂的後面,人民認為出入艱難。前任太守想把這個情況向朝廷反映,建座新廟,沒有結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此地做官。凡是教育讀書人、治理人民的措施,完全以韓公作為老師。人民已經心悅誠服,他就發出命令說:“願意新建韓文公新廟的,聽便!”人民歡喜地奔向廟地,在潮州城的南方七里選擇了一塊地方,一年就把廟建成了。
有人說:“韓公離開京城,萬里迢迢,貶謫在潮州,不足一年就回去了。韓公死後如果有知覺,那他也不會依戀於潮州的,這道理是明白的啊!”我回答說:“不是這樣。韓公的神靈存在於天下,宛如水存在於地中,沒有什麼地方不存在。然而潮州人惟獨信仰他這樣的深沉,思念他到極點,祭祀時香煙繚繞,凄涼悲切,好像看見韓公一樣。譬如,開鑿水井得到了泉水,就說水專門在這裡,難道合理嗎?”元豐元年,皇帝詔封韓公為昌黎伯,所以廟門的額上題為“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州人請我書寫此事刻在石碑上,我就做了一首詩贈送給他們,讓他們歌唱來祭祀韓公。那歌詞說:您從前騎著龍在白雲飄浮的仙鄉,親手抉開了天河,分為天下的文章,織女替您織出雲錦的衣裳。飄飄然乘著仙風來到上帝身旁,降臨人間為污濁的世上掃除秕糠。西邊遊覽了咸池,巡行了扶桑,被及草木普照金光。追趕李白、杜甫一起翱翔,張籍、皇甫湜跑得汗流腿又僵,隱沒的倒影不能望。做書斥責佛教譏諷君王,要看看南海觀察衡、湘。經過舜埋葬的九疑山,憑弔女英和娥皇。祝融在前面引導,海神也躲藏,管教蛟龍像驅趕群羊。天上缺少人才,上帝悲傷,吟唱著下凡,派來了一位巫陽。用氂牛做祭品,用雞卜來占卜,進獻酒觴,啊!祭品有荔枝紅紅、香蕉黃黃。韓公稍不停留,我們就眼淚涕滂,但願您翩然而來,披拂著長發走下大荒。
潮州(今廣東潮安縣)知州王滌在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重修韓愈廟后,寫書請蘇軾為此廟撰寫碑文。蘇軾慨然從命,不久就將手書碑樣寄給王滌,這就是著名的散文名篇《潮州韓文公廟碑》。
碑文高度頌揚了韓愈的道德、文章和政績,並具體描述了潮州人民對韓愈的崇敬懷念之情。碑文寫得感情澎湃,氣勢磅礴,被人譽為“宋人集中無此文字,直然凌越四百年,迫文公(按指韓愈)而上之”(《蘇長公合作》引錢東湖語)。黃震甚至說:“《韓文公廟碑》,非東坡不能為此,非韓公不足以當此,千古奇觀也。”(《三蘇文范》引)
碑記的傳統寫法以敘事為主,《潮州韓文公廟碑》則主於議論,敘事亦以議論出之。可以說是碑記的變體。行文中,作者常在散行中運用對偶句式,以加強文章的音韻美;常用排比疊用的方法,以加強文章的氣勢;議論中又暗寓自己的身世之感,以加強文章的感情色彩。因而文章音調鏗鏘、氣勢充沛而又感慨良深。
起筆兩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劈空而來,突兀高亢,豪邁警策,一下子就將讀者的心緊緊抓住。作者並沒有急於要說出具體是誰能具有如此崇高的威望和如此深遠的影響,而是繼續泛論這種偉人的作用,能“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接著又舉出申侯、呂侯是岳神降生,傅說死後變為列星的古代傳說來說明這類偉人降生到這世上來是有目的的,從這世上逝去后也能有所作為。這就為下文論述浩然之氣作了充分的鋪墊,蓄足了氣勢。於是,文章順勢引出孟子的名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並說明這種氣無所不在,“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接著,連用三組排比句,從所遇對象的反應、此氣存在的條件和此氣存在的方式這三個方面來具體予以描述、評論。“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這組排比句是說,突然遇上這種浩然之氣,能使人失去其原有的貴、富、智、勇、辯,可見其威力之大。文章又用“是孰使之然哉”這一設問句,引出對此氣存在條件的評述:“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實際上是強調此氣乃無條件地存在於宇宙之間。正是因為它無條件地存在於宇宙之間,所以它的存在形式也變化不一,並不固定:“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以上三組排比句,如江海橫流,浩浩奔涌,襄陵浸天,勢不可擋。而為了疏盪其氣,使文章形成頓挫,在一組和二組之間,用一設問句“是孰使之然哉”,表示意思的轉換;在二組和三組之間,用一因果連詞“故”,表示上下層之間的因果關係。三層寫完,又用“此理之常,無足怪者”予以歸納小結,使其開合有序,奔放中現出嚴謹。這一段對於浩然正氣的描述、評論,雖帶有相當的誇張和較濃的神秘色彩,但浩然之氣並非虛無飄渺的東西,而是確實存在著的,這就是人們平常所說的正義的力量和精神。因此,它的影響極為深遠,比如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就將其寫入著名的愛國詩篇《正氣歌》中,表現出崇高的民族氣節和濃郁的愛國主義精神。它在今後還將沾溉後人,涵育百代。
碑文首段,對於浩然正氣作了充分的描述、評論,韓愈的高大形象已隱隱出現,於是二段順勢轉入評述其道德文章。碑文先強調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東漢末年黃巾大起義之後,不僅統一的政治局面不復存在,經濟遭到嚴重破壞,而且儒家思想也完全解體。先是道教和佛教盛行,到了晉朝,又出現釋、道合一的玄學。因此,從儒家的立場來看,儒道喪失、異端並起的說法並非誇張。再看文風,魏、晉文章已開始駢偶化,到了南期,駢文佔了絕對的優勢,講究平仄押韻,堆砌辭藻和典故,內容空虛,陳言泛濫,連反對過於駢偶化的劉勰在寫作《文心雕龍》時也依然採用駢文,可見其勢力之大,已積重難返。即使進入唐朝,在政治、經濟上出現了貞觀和開元盛世,並先後出現了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等賢相,對於衰弊的文風,也無法改變。直到貞元、元和之際,“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用“談笑”“麾之”“靡然”等詞語來強調韓愈所倡導的古文運動號召力之強、聲勢之大,是完全符合文學史實際的。接著,碑文連用四個排比分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以此從文、道、忠、勇四個方面來盛讚韓愈的道德文章和為人行事。一個分句一個方面,概括力極強,氣勢也極其充暢,因此這四個分句也成為整個碑文最警策的名句而流傳千古、膾炙人口。而韓愈在文、道、忠、勇這四個方面的表現,正體現了上文所寫的浩然正氣,所以蘇軾強調說:“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這樣,將一、二兩段完全挽合起來。至此,讀者才充分理解,原來碑文首段所放筆泛寫的浩然正氣,實際上是句句都在描寫韓愈。由此可見此文立意的精巧,用心的良苦。
碑文第三段,完全轉換角度,另起爐灶,從論“天人之辨”人手。所謂“天人之辨”,就是分清天意和人為兩個方面的情況,也即是:“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人幹壞事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但天意是不能容忍的;人可以欺騙王公大人,但天意不能容忍人去欺騙小豬、小魚,因為《易·中孚》的卦象象徵著中心誠信,誠信到能感化小豬、小魚等微細之物,如能擴大到以之施政,一定能獲得吉祥,因為誠信正應合著天剛正的美德;人可以用暴力去奪取天下,卻不能用暴力去征服匹夫匹婦之心,因為這也體現了天意。這些說法,在今天看來,有不少唯心的成分在內,但也不是毫無合理的內核。比如將天意理解為公理和法律,還是可以講得通的。接著,碑文便從天意和人為的角度,連用排比句進行兩相比照,指出:“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鑹、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在這兩相比照中,前項均屬天意,後項均屬人為。凡屬天意者,韓愈都能取得成功;凡屬人為者,韓愈全遭失敗。所以結論是:“蓋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這樣論說,不僅能與上文論述浩然之氣的話完全吻合,不致矛盾,而且主要是突出和強調韓愈受到貶滴、遭遇誹謗、不能安身於朝廷,全是人為的結果,也即是君昏臣奸的黑暗政治所造成的。因此,碑文這樣寫,不僅是為了歌頌韓愈的忠誠和正直,也寄寓著對韓愈在政治上屢遭陷害打擊的憤懣在內。
碑文第四段,重點描寫韓愈在潮州的政績以及潮州人民對韓愈的崇敬和懷念之情。由於韓愈在潮州期間重視興辦教育事業,故“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由於韓愈在潮州期間重視水利、根除民患,故“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對於王滌倡議重建韓愈新廟之舉,“民歡趨之”。而當有人以韓愈生前在潮時間很短、對潮並不留戀為由認為在潮修建韓廟並無意義時,蘇軾直接出面,以“如水之在地中”來比喻韓愈之神“無所往而不在也”,說明韓愈影響之廣大深遠,既極生動形象,又極具說服力。
碑文最後,為了進一步抒寫作者對於韓愈的高度崇敬之情,又展開浪漫的想象,創作了一首熱情洋溢的詩歌。詩中想象韓愈是天仙下凡,“下與濁世掃秕糠”的;他的詩歌成就極高,可以“追逐李、杜參翱翔”;他忠誠耿直,敢於“作書詆佛譏君王”;他感動上蒼,“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因而當他離開天廷以後,上帝十分悲傷,仍然將他召回。詩的最後,寫作者獻上豐厚的祭品,虔誠地向他禱告,希望他能在人間稍作停留,但他卻翩然飛回天宮,於是作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涕淚滂沱了。詩中通過這種浪漫的想象,既再一次高度讚揚了韓愈的業績,天人共鑒,韓愈的精神,感天動地,從而表現一位古文運動完成者對於古文運動開拓者的十分虔敬的心情,又緊密呼應碑文首段對於浩然正氣的描述、評論,文心之深細嚴密,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綜上所述,這篇碑文將議論、描述、引征、對話、詩歌等熔鑄於一爐,高論卓識,雄健奔放,駢散兼施,文情並茂。正如王世貞所說:“此碑自始至末,無一懈怠,佳言格論,層見迭出,如太牢之悅口,夜明之奪目,蘇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御選唐宋文醇》引)而宋代著名詩文評論家洪邁,則將它與唐代許多著名作家所撰寫的韓愈碑、傳、墓誌等文章相比,指出它完全超越了前人:“劉夢得、李習之、皇甫持正、李漢,皆稱頌韓公之文,各極其摯……及東坡之碑一出,而後眾說盡廢……騎龍白雲之詩,蹈厲發越,直到《雅》《頌》,所謂若捕龍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容齋隨筆》卷八)
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八《論韓文公》條:“劉夢得、李習之、皇甫持正、李漢,皆稱誦韓公之文,各極其摯。及東坡之碑一出,而後眾說盡廢。騎龍白雲之詩,蹈厲發越,直到《雅》、《頌》,所謂若捕龍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
明·楊慎《三蘇文范》卷十五引林次崖云:“此碑自始至末,無一懈怠,佳言格論,層見迭出,如太牢之悅口,夜明之奪目,蘇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宋大家蘇文忠公文鈔》卷二十六:“予覽此文不是昌黎本色,前後議論多漫然,然蘇長公氣格獨存,故錄之。”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十一:“韓公貶於潮,而潮祀公為神。蓋公之生也,參天地,關盛衰,故公之沒也,是氣猶浩然獨存。東坡極力推尊文公,豐詞瑰調,氣焰光采,非東坡不能為此,非韓公不足當此。千古奇觀也!”
日本·石材貞一《纂評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七引唐介軒云:“通篇歷敘文公一生道德文章功業,而歸本在養氣上,可謂簡括不漏。至行文之排宕宏偉,即置之昌黎集中。幾無以辨,此長公出力摸寫之作。”
又引汪武曹云:“茅評譏其前後議論多漫然,觀予細批,可知其謬。若果前後漫然,尚何足言文!”
清·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此文止是一氣揮成,更不用波瀾起伏之勢,與東坡他文不同。其磅礴澎湃處,與昌黎大略相似。”
清·李扶久《古文筆法百篇》卷六《起筆不平》評解:“韓文公道德文章,乃為孟子后第一人,東坡極力推尊、雄詞偉論,氣焰光昌,非東坡不能為此,非韓公不能當此,千古大文也。予嘗謂文章一起,最要出色。聞東坡作此碑,不能得一起頭,起行數十遭,忽得此,果名句。後人擬為‘學而’、‘子曰’,破題亦極確當。文前一段,見參天地、關盛衰由於浩然之氣;中一段,見公之合於天乖於人,是所以貶斥之故;后一段,是潮人所以立廟之故,脈理極清;通篇從古聖賢昌黎一生說來,而末方略顧潮州,蓋從高處立,闊處行,真大手筆也,又不可以沾沾切時切地律之。
這篇文章,在藝術上有很強的感染力,是蘇軾文章中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之一,是歷代碑文中別具一格的佳作。它有以下一些特點:
第一,文章寫得氣勢磅礴,感情充沛。蘇軾對韓愈的生平業績相當熟悉,但如何寫好這篇文章,卻使他頗感躊躇。相傳他“不得一起頭,行起數十遍,忽得此兩句。”文章起首沒有介紹韓愈生平行狀,而是不拘一格,用“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這兩句精警奇險之句運領全篇,如奇峰突起,出手不凡。然後議論英發,雄辯滔滔,用“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引孟子語錄,縱談天下浩然之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這浩然之氣不借形體而自立,不仗外力而運行,不靠生命而存在,不隨死亡而消逝。“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這兩組排此,如江河橫流,不可遏止。然後才筆鋒頓轉,從歷史的興衰中引出韓愈。文章的首段議論縱橫捭闔,明寫先賢的生死蹤跡,暗寫韓愈是參天地、關盛衰、生有來,死有為的非凡哲聖,可與先賢比肩為伍。文章用語精警新奇,振聾發聵。象“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論人至此,評價之高,堪稱響遏行雲。如此宏大氣勢,一是由於韓愈的豐功偉績,二是得力於蘇軾的如椽巨筆,可以說,非韓愈不能當,非蘇軾不能為。
第二,文章旁徵博引,豐富了作品的內涵。“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申伯是周宣王功臣,呂侯輔轅穆王有德,據傳他們降生時有山嶽降神的吉兆,預示他們是周王室的屏障;傅說是商王武丁的宰相,傳他死後升天,化為列星,這是取自傳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引自孔孟語錄。“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前指韓愈上《論佛骨表》,認為迎佛骨是“傷風敗俗、傳笑四方”的舉動,並援引史實說信佛的皇帝都要短命,因而觸怒憲宗;后指唐穆宗長慶年間王廷湊叛亂,韓愈以兵部侍郎身份去宣慰叛軍,面對全副武裝的叛軍,韓愈引述當朝史實,說明反叛朝廷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王廷湊怕部下為韓愈說動,答應結束叛亂。以上,俱有文字材料可證,說明蘇軾對韓愈事迹知之甚詳,爛熟於胸,故能在寫作上起到以一當十的作用。
第三,文章格式自然多變,手法生動靈話,不拘舊套。第一至三段全是議論,但又各自不同。第一段駢散相間,第二段以散體為主,第三段幾乎全是駢體。第四、五兩段是敘述,但一段以直敘寫出,一段以對話寫出。最後兩段,情生於心而發於歌詠。文中有議論、有敘述、有對答、有引文、有詩歌,以第三人稱為主,也間有第一人稱。文章中比喻形象生動,對韓愈“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的說法,蘇軾以第一人稱為之辯:“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以水作喻,有很強的說服力和感染力。
第四,文章奇峰迭起,富於浪漫色彩。“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等句,是議論奇。“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古代良臣降生時發生異兆,死後化為星岳,使文章的議論奇氣橫生。“能開衡山之雲”,“能馴鱷魚之暴”,是敘事奇。韓愈能得天道而不得於人事,蘇軾寫韓愈的精誠能感天動地,馴服鱷魚,將此類傳說寫得似真似神,這些筆墨使文章富有奇氣,增添了韓愈的神奇風致。最後是文章結尾的詩歌寫得奇,歌詞寫韓愈飄然乘風來自天帝身旁,下凡為濁世掃除文章批糠,追隨李白、杜甫和他們比翼翱翔,張籍、皇甫湜汗流浹背追也追不上。天宮無人輔佑,天帝悲傷。派遣神巫唱著神曲招請他的神靈。詩歌天上人間,神遊萬里,極富浪漫氣息,肯定了韓愈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歌頌了韓愈不朽的業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