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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約

明代李贄創作的古文

《豫約》是明代詩人李贄創作的一篇古文。

作品原文


余年已七十矣,旦暮死,皆不可知。然餘四方之人也,無家屬僮僕於此,所賴以供朝夕者,皆本院之僧,是故豫為之約。約曰:我在,則事體在我,人之敬慢亦在我。我若有德,人則敬我,汝等縱不德,人亦看不見也。我若無德,人則我慢,縱汝等真實有德,人亦看不見也。所系皆在我,故我只管得我立身無愧耳。雖不能如古之高賢,但我青天白日心事,人亦難及,故此間大賢君子,皆能恕我而加禮我。若我死後,人皆唯爾輩之觀矣,可復如今日乎?且汝等今日亦自不暇:終年修理佛殿,塑像請經,鑄鐘鞔鼓,並早晚服事老人。一動一息,恐不得所,固忙忙然無有暇刻矣。今幸諸事粗具,塔屋已成,若封塔之後,汝等早晚必然守塔,人不見我,只看見汝,則汝等一言一動可苟乎哉!汝等若能加謹僧律,則人因汝敬,並益敬我,反思我矣。不然,則豈但不汝敬,將我此龍湖上院即同興溉寺應付僧一樣看了也,其為辱門敗種,寧空此院,置此塔,無人守護可矣。吾為此故,豫設戒約,付常融、常中、常守、懷捷、懷林、懷善、懷珠、懷玉等。若余幾眾,我死後無人管理,自宜遣之復還原處,不必強也。蓋年幼人須有本師管轄,方可成器;又我死後勢益淡薄,少年人或難當抵也。若能聽約忍飢和眾,則雖十方賢者,亦宜留與共聚,況此數眾與下院之眾乎?第恐其不肯或不能,是以趁早言之。一、早晚功課具上院《約束冊》中,不復再列。
一、早晚山門
山門照舊關鎖,非水火緊急,不得擅開,非熟客與檀樾為燒香禮拜來者,不得擅開。若為看境而來,境在湖上之山,潭下之水,盡在上院山門之外,任意請看,不勞敲門與開門也。
遠者欲做飯吃,則過橋即是柳塘先生祠,看祠有僧,來客可辦柴米,令跟隨人役燒茶煮飯,彼中自有鍋灶,亦不勞扣門矣。何也?山僧不知敬客禮數,恐致得罪耳。
一、早晚禮儀
除挑水舂米作務照常外,其徐非禮佛,即靜坐也,非看經,即經行念佛也。公是整頓僧衣與接客等矣,豈可效鄉間老以為無事,便縱意自在乎?與其嬉笑,無寧恥,此實言也。其坐如山,其行如蟻,其立如柱,其止如釘,則坐止行立如法矣。我既不自慢,人誰敢謾我?
有飯吃飯,無飯吃粥;有銀則糴,無銀則化。化不出米,則化出飯;化不出飯,則化出粥;化不出粥,則化出菜;化不出菜,則端坐而餓死。此釋迦律儀也。不法釋迦而法積攢俗僧可乎?此時不肯餓死,後日又不飽死不病死乎?總有一日死,不必怕餓死也。
既不怕餓死,又胡為終日馳逐乎?是故不許輕易出門。除人家拜望禮節與僧家無干,不必出門往看外,若稱要到某庵某處會我師父或師兄師弟者,皆不許,只許師父暫時到院相看,遠者留一宿,近者一飯即請回。若俗家父母兄弟,非辦齋不許輕易入門相見。若無故而時常請假,欲往黃柏山,欲往東山,欲往維摩庵等處者,即時驅遣之去。寧可無人守塔,不可容一不守戒約之僧,寧可終身只四五眾,不可妄添不受約一人。夫既不許到師父住處矣,況俗家乎?如此則終日鎖門,出門亦自希矣。不但身心安閑,志意專一,久則自覺便宜,亦不耐煩見世上人矣。有何西方不可到,大事不可明乎?試反而視世間僧日日邀遊街市,當自汗流羞恥之。化他日之錢米,養不惜羞之和尚,出入公私之門,妝飾狗臉之行,與衙門口積年奚殊也!彼為僧如是,我為僧不如是,不但修行所宜,體面亦自超越,起人敬畏,何苦而不肯閉門靜坐乎?既終日閉門,亦自然無客,萬一有仕人或鄉先生來,不得不開門者,彼見我如此,亦自然生渴仰矣,雖相見何妨耶!接鄉士夫則稱老先生,接春元及文學則稱先生,此其持之者重矣。若稱之以老爹相公,反輕之耳。且既為佛子,又豈可與奴隸輩同口稱聲耶?我自重,人自重我;我自輕,人亦輕我:理之所必至也。閉門靜坐,寂然無聲,終年如此,神猶欽仰,何況於人?太上出世為真佛,其次亦不為世人輕賤,我願足矣。區區藏屍塔屋,有守亦可,無守亦可,何足重乎!若本縣經過有公務者,自有下院眾人迎接,非守塔僧所當聞。
若其真實有高興欲至塔前禮拜者,此佛子也,大聖人也,急宜開門延入,以聖人待之,烹茶而燒好香,與事佛等,始為相稱。迎送務盡禮:談佛者呼之為佛爺;講道學者呼之為老先生;不講學不談佛,但其人有氣概欲見我塔者,則呼之為老大人。五眾齊出與施禮,三眾即退而辦茶,唯留常融、懷林二人安客坐而陪之:融隅坐,林傍坐,俱用漆椅,不可用凳陪客坐也。
有問乃答,不問即默,安閑自在,從容應對,不敢慢之,不可敬之。敬之則必以我為有所求,甚不可也。
一、早晚佛燈
夫燈者所以繼明於晝夜,而並明於日月者也。故日能明於晝,而不能照重陰之下;月能明於夜,而不能照殿屋之中。所以繼日月之不照者,非燈乎?故謂之曰日月燈明佛,蓋以佛譬日月燈,稱佛之如燈如日月也。日月有所不照,唯燈繼之,然後無所不照,非謂日月可無而燈獨不可無也。今事佛者相沿而不知其義,以為常明燈者,但是燈光,而不復論有日月,乃晝夜然燈不息,則日月俱廢矣。蓋但月為無用之光,而日亦為無益之明矣。故今只令然燈於夜,晝則不敢然,以佛常如日也。只令然燈於晦,望之前後十餘夜即不敢然,以佛之常如月也。唯鄰晦朔前後半余月,然燈徹旦,以佛之常如燈也。則允矣,足稱日月燈明佛矣。
一、早晚鐘鼓
夫山中之鐘鼓,即軍中之號令,天中之雷霆也,電雷一奮,則百穀草木皆甲坼;號令一宣,則百萬齊聲,山川震沸。山中鐘鼓,亦猶是也。未鳴之前,寂寥無聲,萬慮俱息;一鳴則蝶夢還周,耳目煥然,改觀易聽矣。縱有雜念,一擊遂忘;縱有愁思,一捶便廢;縱有狂志悅色,一聞音聲,皆不知何處去矣。不但爾山寺僧眾然也,遠者近者孰不聞之?聞則自然悲仰,亦且回心易向,知身世之無幾,悟勞攘之無由矣。然則山中鐘鼓所系匪鮮淺也,可聽小沙彌輩任意亂敲乎?輕重疾徐,自有尺度:輕則令人喜,重能令人懼,疾能令人趨,徐能令人息,直與軍中號令、天中雷霆等耳,可輕乎哉!雖曰遠近之所望而敬者,僧之律行,然聲音之道原與心通,未有平素律行僧寶而鐘鼓之音不清越而和平也。既以律行起人畏敬於先,又聽鐘鼓和鳴於清晨良霄(宵)之下。時時聞此,則時時熏心;朝朝暮暮聞此,則朝朝暮暮感悅。故有不待入門禮佛見僧而潛修頓改者,此鐘鼓之音為之也,所系誠非細也。不然,我之撞鐘擊鼓,如同兒戲,彼反怒其驚我眠而聒我耳,反令其生噪心矣。
一、早晚守塔
封塔后即祀木主,以百日為度,早晚俱燒香,唯中午供飯一盞,清茶一甌,豆豉少許,上懸琉璃。我平生不愛人哭哀哀,不愛人閉眼愁眉作婦人女子賤態。丈夫漢喜則清風朗月,跳躍歌舞,怒則迅雷呼風,鼓浪崩沙,加三軍萬馬,聲沸數里,安得有此俗氣,況出家人哉!
且人生以在世為客,以死為歸,歸家則喜而相慶,亦自謂得所而自慶也,又況至七八十而後歸,其為慶幸,益以無涯,若復有傷感者,是不欲我得所也,豈出家人之所宜乎?古有死而念佛相送,即今人出郭作歌送客之禮,生死一例。苟送客而哀興,豈不重難為客耶?客既不樂,主人亦何好也?是以再四叮嚀,非怕汝等哭也,恐傷我歸客之心也。唯當思我所嗜者。
我愛書,四時祭祀必陳我所親校正批點與纂集抄錄之書於供卓之右,而置暢衣裳於供卓之左,早陳設,至晚便收。每年共十二次祭祀,雖名為祭祀,亦只是一飯一茶一少許豆豉耳。公我愛香,須燒好香;我愛錢,須燒好紙錢;我愛書,須牢收我書,一卷莫輕借人,時時搬出日頭晒晒,干便收訖。雖庄純甫近來以教子故,亦肯看書,要書,但決不可與之。且彼亦不知我死,縱或於別處聞知我死而來,亦不可與以我書。
李四官若來,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決不可遣人報我死,我死不在今日也。自我遣家眷回鄉,獨自在此落髮為僧時,即是死人了也,已欲他輩皆以死人待我了也,是以我至今再不曾遣一力到家者,以謂已死無所用顧家也。故我嘗自謂我能為忠臣者,以此能忘家忘身之念卜之也,非欺誕說大話也。不然,晉江雖遠,不過三千餘里,遣一僧持一金即到矣,余豈惜此小費哉?不過以死自待,又欲他輩以死待我,則彼此兩無且:出家者安意出家,在家者安意做人家。免道途之勞費,省江湖之風波,不徒可以成就彼,是亦彼之所以成就我也。
何也?彼勞苦則我心亦自愁苦,彼驚懼則我心亦自疑懼;彼不得安意做人家,我亦必以為使彼不得做人家者我陷之也。是以不願遣人往問之。其不肯遣人往問之者,正以絕之而使之不來也。庄純甫不曉我意,猶以世俗情禮待我,今已到此三次矣。其家既窮,來時必假借路費,借倩家人,非四十餘日不得到此,非一月日不好遽回,又非四五十日未易抵家。審如此,則我只宜在家出家矣,何必如此以害庄純甫乎?故每每到此,則我不樂甚也,亦以使之不敢復來故也。既不肯使之來此,又豈肯遣人往彼乎?一向既不肯遣人往彼,今日又豈可遣人往彼報死乎?何者?總之,我死不在今日也。我死既不在今日,何謂封塔而乃以死待我也?則汝等之當如平日又可知也,待我如平日,事我如生前,言語不苟,行事不苟,比舊更加謹慎,使人人咸曰龍湖僧之守禁戒也如此,龍湖僧之不謬為卓吾侍者也又如此,其為喜悅我也甚矣,又何必以不復見我為苦而生悲愴也?我之形雖不可復見,而我心則開卷即在矣。讀其書,見其人,精神且千萬倍,若彼形骸外矣,又何如我書乎?況讀其豫約,守其戒禁,則卓吾老子終日對面,十目視之無有如其顯,十手指之無有如其親者,又何必悲戀此一具瘦骨柴頭,以為能不忘老子也耶?勉之戒之!
我初至麻城,曾承庵創買縣城下今添蓋樓屋所謂維摩庵者,皆是周友山物,余已別有《維摩庵創建始未》一書寄北京與周友山矣。中間開載布施事頗詳悉,其未悉者又開具緣簿中,先寄周友山於川中。二項兼查,則維摩庵布施功德主,亦昭昭可案覆而審,不得沒其實也。《創建始末》尚有兩冊:一冊留龍湖上院為照;一冊以待篤實僧能堅守樓屋靜室者,然後當友山面前給與之。世間風俗日以偷薄,不守本分,雖百姓亦難,何況出家之者。謹守清規,莫亂收徒眾以為能!縱不能學我一分半分,亦當學我一厘兩厘,何苦勞勞碌碌,日夜不止也。在家之人,尚為有妻兒親眷等,衣食人情,逼迫無措,我出家人,一身亦不曾出一丁銀米之差,若不知休,非但人禍,天必刑之,難逃免也。周友山既舍此庵,不是小事。此庵見交銀七十二兩與曾、劉二家矣,可輕視之歟!
夫友山之所以敬我者,以我稍成一個人也。我之所以不回家,不他往者,以友山之知我也。我自幼寡交,少知游。稍長,從薄宦於外,雖時時有敬我者,然亦皮膚粗淺視我耳;深知我者無如周友山。故我不還家,不復別往尋朋友也,想行遍天下,亦只如此已矣,且友山非但知我,亦甚重我。夫士為知己死,何也?知己之難遇也。今士子得一科第,便以所取座主為親爺娘,終身不能忘;捉學官取之為案首,即以提學官為恩師,事之如事父兄:以其知己也。以文相知,猶然如此,況心相知哉!故天下未有人而不喜人知己者,則我之不歸家又可知矣。今世不察,既以不歸家病我,家中鄉里之人,又以不歸家為我病。我心中只好自問自答,曰:“爾若知我,取我為案首,我自歸矣,何必苦勸我歸也。”然友山實是我師,匪但知我已也。此其退藏之密,實老子之後一人,我自望之若跂,尤不欲歸也。爾等謹守我塔,長守清規,友山在世,定必護爾,爾等保無恐也。
劉近城是信愛我者,與楊鳳里實等。梅澹然是出世丈夫,雖是女身,然男子未易及之,今既學道,有端的知見,我無憂矣。雖不曾拜我為師,——彼知我不肯為人師也——然已時時遣人走三十里問法,余雖欲不答得乎?彼以師禮默默事我,我縱不受半個徒弟於世間,亦難以不答其請,故凡答彼請教之書,彼以師稱我,我亦以澹然師答其稱,終不欲犯此不為人師之戒也。嗚呼!不相見面相師,不獨師而彼此皆以師稱,亦異矣!
於澹然稱師者,澹然已落髮為佛子也,於眾位稱菩薩者,眾位皆在家,故稱菩薩也,然亦真正是菩薩。家殷而門戶重,即親戚往來常禮,亦自無閑曠之期,安得時時聚首共談此事乎?不聚而談,則退而看經教,時時問話,皆有的據,此豈可以好名稱之!夫即使好名而後為,已是天下奇男子所希有之事,況實在為生死起念,早晚唯向佛門中勤渠拜請者乎?敬之敬之!亦以眾菩薩女身也,又是有親戚愛妒不等,生出閑言長語,不可耳聞也,猶然不一理會,只知埋頭學佛道,作出世人,況爾等出家兒,並無一事,安可不究心,安可不念佛耶?
我有西方訣,最說得親切,念佛求生西方者,須知此趣向,則有端的志氣矣。不然,雖曰修西方,亦是一句見成語耳。故念佛者定須看通了西方訣,方為真修西方之人。夫念佛者,欲見西方彌陀佛也。見阿彌陀佛了,即是生西方了,無別有西方可生也。見性者,見自性阿彌陀佛也。見自性阿彌陀佛了,即是成佛了,亦無別有佛可成也。故修西方者,總為欲見佛耳,雖只得面見彼佛阿彌陀,然既常在佛之旁,又豈有不得見自己佛之理耶?時時目擊,時時耳聞,時時心領而意會。無雜學,無雜事,一日聽之,百日亦聽之;一劫伴之,百萬劫亦與之伴:心志純一,再無別有往生之想矣,不成佛更何待耶?故凡成佛之路甚多,更無有念佛一件直截不磋者;是以大地眾生,咸知修習此一念也。然問之最聰明靈利肯念佛者,竟無一人曉了此意,則雖念佛何益?既不以成佛為念,而妄謂佛是決不可成之物,則雖生西方,欲以奚為?縱得至彼,亦自不肯信佛言語,自然復生別想,欲往別處去矣,即見佛猶不見也。
故世之念佛修西方者可笑也,決萬萬無生西方之理也。縱一日百萬聲佛,百事不理,專一如此,然我知其非往生之路也,須是發願欲求生西方見佛,而時時聽其教旨,半言不敢不信,不敢不理會,乃是求往生之本願正經主意耳。以上雖說守塔事,而終之以修凈土要訣,蓋皆前賢之所未發,故詳列之,以為早晚念佛之因。
一、感慨平生
善因等眾菩薩,見我涅槃,必定差人來看。夫諸菩薩甚難得,若善因者,以一手面綜數產,纖悉無遺;以家婦而養諸姑,昏嫁盡禮。不但各無間言,亦且鹹得歡心,非其本性和平,真心孝友,安能如此?我聞其才力、其識見大不尋常,而善因固自視若無有也。時時至綉佛精舍,與其妹澹師窮究真乘,必得見佛而後已。故我(猶)(尤)真心敬重之。此皆爾等所熟聞,非千里以外人,百年以遠事,或出傳說未可信也←等但說出家便是佛了,便過在家人了。今我亦出家,寧有過人者,蓋大有不得已焉耳,非以出家為好而後出家也,亦非以必出家乃可修道然後出家也。在家不好修道乎?緣我平生不愛屬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屬人管了。幼時不必言;從訓蒙師時又不必言,既長而入學,即屬師父與提學宗師管矣;入官,即為官管矣。棄官回家,即屬本府本縣公祖父母管矣。來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擺酒席;出軸金賀壽旦。一毫不謹,失其歡心,則禍患立至,其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寧飄流四外,不歸家也。其訪友朋求知已之心雖切,然已亮天下無有知我者;只以不願屬人管一節,既棄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實意。特以世人難信,故一向不肯言之。然出家遨遊,其所游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攝得我。故我於鄧鼎石初履縣時,雖身不敢到縣庭,然彼以禮帖來,我可無名帖答之乎?是以書名帖不敢曰侍生,侍生則太尊己;不敢曰治生,治生則自受縛。尋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夫流寓則古今時時有之,目令郡邑志書,稱名宦則必繼之以流寓也。名宦者,賢公祖父母也;流寓者,賢隱逸名流也。有賢公祖父母,則必有賢隱逸名流,書流寓則與公祖父母等稱賢矣。宦必有名乃紀,非名宦則不紀,故曰名宦。若流寓則不問可知其賢,故但曰流寓,蓋世未有不是大賢高品而能流寓者。晦庵婺源人,而終身延平;蘇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郟縣,一葬潁州。不特是也,邵康節范陽人也,司馬君實陝西夏縣人也,而皆終身流寓洛陽,與白樂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孰謂非大賢上聖而能隨寓皆安者乎?是以不問而知其賢也。然既書流寓矣,又書客子,不已贅耶?蓋流而寓矣,非築室而居其地,則種地麵食其毛,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故兼稱客子,則知其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馬公、邵康節之流也。去住時日久近,皆未可知,縣公雖欲以父母臨我,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臨我,則父母雖尊,其能管束得我乎?故兼書四字,而後作客之意與不屬管束之情暢然明白,然終不如落髮出家之為愈。蓋落髮則雖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況別省之人哉!或曰:“既如此,在本鄉可以落髮,又何必麻城?”噫!我在此落髮,猶必設盡計校,而後刀得臨頭。此鼎石見我落髮,泣涕甚哀,又述其母之言曰:“爾若說我乍聞之,整一日不吃飯,飯來亦不下咽,李老伯決定留髮也。且汝若能勸得李老伯蓄髮,我便說爾是個真孝子,是個第一好官。”嗚呼!余之落髮,豈容易哉!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後落髮,又豈容易哉!寫至此,我自酸鼻,爾等切勿以落髮為好事,而輕易受人布施也!
雖然,余之多事亦已極矣。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盡磨難,一生坎坷,將大地為墨,難盡寫也。為縣博士,即與縣令、提學觸;為太學博士,即與祭酒、司業觸。如秦,如陳,如潘,如呂,不一面足矣。司禮曹務,即與高尚書、殷尚書、王侍郎、萬侍郎盡觸也。高、殷皆入閣,潘、陳、呂皆入閣,高之掃除少年英俊名進士無數矣,獨我以觸迕得全,高亦人傑哉!最苦者,為員外郎,不得尚書謝、大理卿董並汪意。謝無足言矣,汪與董皆正人,不宜與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過人,而自賢則十倍矣,余安得免觸耶?又最苦而遇尚書趙。趙於道學有名。孰知道學益有名,而我之觸益又甚也?最後為郡守,即與巡撫王觸,與守道駱觸。王本下流,不必道矣,駱最相知,其人最號有能有守,有文學,有實行,而終不免與之觸,何耶?渠過於刻厲,故遂不免成觸也。渠初以我為清苦敬我,終反以我為無用而作意害我,則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古之號為大賢君子,往往然也。記余嘗苦勸駱曰:“邊方雜夷,法難盡執,日過一日,與軍與夷共享太平足矣。仕於此者,無家則難住;攜家則萬里崎嶇而入,狼狽而去。尤不可不體念之!但有一能,即為賢者,豈容備責?但無人告發,即裝聾啞,何須細問?蓋清謹勇往,只可責已,不可責人,若盡責人,則我之清能亦不足為美矣,況天下事亦只宜如此耶!”嗟嗟!孰知余竟以此相觸也哉!雖相觸,然使余得以薦人,必以駱為薦首也。此余平生之大略也。上之不能如東方生之避世金馬門,以萬乘為僚友,含垢忍恥,遊戲仕路;最上又不能如胡廣之中庸,梁江總之頭黑,馮道之五代。貪祿而不能忍詬,其得免於虎口,亦天之幸耳!既老而思勝算,就此一著,已非上策,爾等安得知耶!
故余嘗謂世間有三種人決宜出家。蓋三種而出家,非避難,即無計治生,利其閑散,可以成就吾之懶也,無足言也。三種者何?蓋世有一種如梅福之徒,以生為我酷,形為我辱,智為我毒,身為我桎梏,的然見身世之為贅疣,不得不棄官而隱夫洪崖、玉笥之間者,一也。
又有一種,如嚴光阮籍陳摶邵雍輩,苟不得比於呂尚之遇文王管仲之遇齊桓,孔明之遇先主,傅說之遇高宗,則寧隱無出。故夫子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女,則何以哉?”又曰:“沽之哉!我待價者也。”是以孔子終身不仕而隱也。其曰“有道則仕,無道則懷”,不過以贊伯王等雲耳。若夫子苟不遇知已善價,則雖有道之世,不肯沽也。此又一種也。夫天下曷嘗有知己之人哉?況真為天下知已之主歟!其不得不隱居於岩穴、釣台、蘇門之山,固其所矣。又有一種,則陶淵明輩是也:亦貪富貴,亦苦貧窮。苦貧窮,故以乞食為恥,而曰“扣門拙言詞”;愛富貴故求為彭澤令,因遣一力與兒,而曰“助汝薪水之勞”。
然無耐其不肯折腰何,是以八十日便賦《歸去》也。此又一種也。適懷林在傍研墨,問曰:“不審和尚於此三種何居?”余曰:“卓哉!梅福、莊周之見,我無是也。必遇知己之主而後出,必有蓋世真才,我無是才也,故亦無是見也。其唯陶公乎?”夫陶公清風千古,余又何人,敢稱庶幾,然其一念真實,受不得世間管束,則偶與同耳,敢附驥耶!
以上六條,未條復潦倒哀鳴,可知余言之不顧矣。勸爾等勿哭勿哀,而我復言之哀哀,真情實意,固自不可強也。我願爾等勿哀,又願爾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難止,人安能止?

作者簡介


李贄(1527年~1602年),明代思想家、文學家,泰州學派的一代宗師。原姓林,名載贄,后改姓李,名贅,號宏甫,又號卓吾,又別號溫陵曙上等。泉州晉江(今屬福建)人。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舉人,不應會試。歷任共城知縣、國子監博士,萬曆中為姚安知府。旋棄官,寄寓黃安、麻城。在麻城講學時,從者數千人,中雜婦女,晚年往來南北兩京等地,被誣,下獄,死在獄中。著有《焚書》《續焚書》《藏書》等。